七
　　
　　 妻子不是那种温柔的女人，这个吴欢是知道的。
　　 妻子的性子很暴，而且虚荣心很强，极爱慕他人的享乐。吴欢和妻子婚后生活八九年来，已深深地感到妻子对他、对生活有许多的不如意。他曾多次委婉地劝慰过妻子，对她说一个人活在世上，首先应该懂得自爱，自重，可她每每会在不屑一顾的冷笑中，给他以冷嘲热讽，闹得他心窝儿冰凉冰凉的，久久地热乎不起来。
　　
　　 在那无数个令人冲动的夜晚，有好多次，吴欢竟然在一种虚脱的梦境中，梦见自己躺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温暖而柔绵的怀抱里。那女人极可爱，她不停地用自己小巧的绵手，抚摸着他那粗硬而黝黑的头发，那像菩萨般棱角分明的充满了性感的迷人红唇，却不停地对他喃喃叙述伊甸园的故事。他被爱的火焰燎烤的心房颤颤，热泪盈眶，禁不住一把拥住了女人那娇小而白嫩的身子，饿狼似的将自己那张阔嘴狠劲地啃了过去……
　　 然而，然而每在这个时刻，吴欢就醒了，被一阵笑声和抱怨声惊醒了。
　　 吴欢若有所失地翻身坐起来，困惑地望着围坐在麻将桌边的妻子和同事们。他们玩的正上劲，不知哪一位又打错了牌，场上的气氛很紧张。但吴欢一眼就看出妻子又输了。妻子的脸色很是难看。
　　 于是，吴欢就觉得妻子很可怜，心里猛地就感到一阵愧疚。他想起了梦中的事，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妻子。
　　 可是不一会，他就又可怜起自己来了。他听到了雄鸡在啼唱，那“沙啦啦，沙啦啦”地摸牌声，搅得他心烦意乱，惶恐不安。
　　
　　 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吴欢觉得这话说的特好，特像在说他们夫妻俩。
　　 吴欢和妻子结婚已整八年，女儿也已六岁了，可他现在竟然不能知道妻子真正的心思。他觉得妻子彻底地变坏了。
　　 过去，妻子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特别是刚结婚那一阵，吴欢觉得妻子对自己可是充满了柔情蜜意，一往情深地疼爱有加。但是自进城这二年来，吴欢渐渐发现妻子原来是个很槽糕的女人，完全不像一个出身农家的女人那样安分守己，勤劳贤惠，而好像突然地变得那么的爱慕虚荣，那么的尖酸刻薄，那么的不可理喻。他曾以为这是无所事事，无事生非的原因在作祟。所以他就试图叫妻子学着做点什么小本生意，在街上摆个地摊卖点瓜子或者风味小吃什么的。这样妻子既可有个事干，又多少可滋润一下家里拮据的生活。不料妻子听他这么一唠叨，却说她宁可返回老家喂猪打狗修地球，也不愿到大街上去向世人丢人现眼地展览自己。唉，还能再说什么呢？吴欢只好翻翻白眼，任由妻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可是，每当看到妻子和一些熟人拉起话来，常常唉声叹气地说自己白念了那十多年的书，连个最差劲的工作也没能找下，以及说她的许多同学当初都曾不如她学得好，可人家现在却都比她强，都通过关系找到了工作时，他就又十分同情妻子，觉得妻子很可怜。
　　 吴欢很理解妻子那种失落的心情，但同时他又很反感妻子的那种心情。他不愿看到妻子那不满足的样子，更不愿看到妻子在别人面前那种可怜巴巴的，好像是向人乞求同情似的恓惶的样子。他觉得活人应该活得刚刚骨骨，强强硬硬，越是觉得自己晦气，就越不能低三下四地向人说什么。他喜欢沉默，喜欢在沉默中刚强奋斗。他深信妻子就是在那不如意的心境之下，自甘堕落，自愿沦为赌徒的。
　　
　　 然而，然而同事们不谈工作，不愿工作，不想工作，上班时间整日玩着麻将还要牢骚满腹地指桑骂槐，咒天骂地，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八
　　
　　 吴欢走在大街上。
　　 吴欢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大街上的。同事们或许挽留过他，但他不知是否有过这样的事。他没去注意。他只顾在那悲忿的痛苦中挣扎着。
　　
　　 县城朦胧在夜色中，但整条大街却显得灿烂辉煌，两行贼亮的街灯象两行太阳般洒着耀人眼目的光芒，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给人制造着梦幻似的感觉。这儿那儿的，在那此起彼伏的流行歌曲声中，不时爆出一阵阵开心而放浪的笑声。这是那些无忧无虑的台球迷们，献给这辉煌的大街，辉煌的夜晚，辉煌的生活的辉煌的颂歌。
　　 工人俱乐部里里外外聚集着好多的人，外面的打台球，里面的在跳舞。而那捆绑在铁窗上各装有高低声四个喇叭的两只大音箱，却正在播放着摇滚王子崔健那令人忧伤万分的《一无所有》。吴欢听得好伤感。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多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人。他真希望那梦不是梦，而是现实；真希望自己能躺在那女人那温暖而柔绵的怀抱里痛哭一场，然后便长睡不起。
　　 可是……吴欢停在了俱乐部的橱窗前，在“再创巴洲秀美山川”一栏的玻璃橱窗上，他看到了“阳痿不举，举而不坚”等文字。那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开明人士，在向世人慷慨展示有专治阳痿的祖传秘方。他记得在电影院里外和新华书店门前，甚至在县政府那金碧辉煌的围墙上都贴有这样的文字小广告。他看的心酸，那五脏六腑仿佛直往脊梁后抽搐。
　　 我就是一个阳痿病患者。吴欢想。
　　 吴欢这样想着，就灰灰地漫无目的地离开了俱乐部。
　　
　　 广播电视大楼下的“明星歌舞厅”前，孤单单摆着两付台球案在辉煌的灯光下却无一人玩耍。吴欢觉得奇怪。吴欢望着那用流星飞彩五色灯环绕制作而成的“明星歌舞厅”的招牌，好像觉得这招牌哪儿有点儿不大对劲，可左看右看，一时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怎你今晚有兴趣来这儿串串？”台球案的主人像认识吴欢，就和吴欢这样打招呼。
　　 “没事随便转转。怎你这儿没人耍？”
　　 “唉，怎说哩。”
　　 台球案的主人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神秘地朝“明星歌舞厅”门口看了看，接着就对吴欢低声说：“这歌厅里还有个小录像厅，这一向天天白日黑里偷着在放那个内容全是肉容的东西呐，年轻人们全都被吸引去了，我这里那还有个生意。唉，这成什么世道了呀，你们文化稽查队也该好好管管了呀。”
　　 “嗯，该管。”
　　 吴欢随便这么应了一声，就急忙转身离去。他不想和台球案的主人再唠叨什么。他想起了副馆长兼文化稽查队的队长胡巧萍。
　　
　　
　　 九
　　
　　 两年前，群众艺术馆的副馆长胡巧萍还不是副馆长，还只是文化稽查队的队长，只是个股级领导。但馆里的人在私下里议论说，工人身份的胡巧萍很快就会被提拔重用了。理由是说该女同志在整顿、净化巴洲县文化市场的工作中认真负责，成绩卓著，经常加班加点劳累一天后，还要亲自拿着清查回来的垃圾文化，什么色情书刊，黄碟黄带的，要到文化局和李强局长进行长时间严肃、细致的认真审查，其敬业精神当今之世实乃少有，岂有不提拔重用之理。吴欢知道同事们这是在寒碜恶心胡巧萍和李强局长那个，可他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胡巧萍就那水平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提拔重用。
　　
　　 可是，可是后来有天晚上半夜，吴欢刚从厕所出来，就见胡巧萍办公室门上有个人影好像正在开门。他没打异样。他以为是胡巧萍又黑天半夜的在忙着整顿文化市场什么的，还没顾得上回家去。
　　 但是就在这时，随着胡巧萍办公室的灯光一亮，里面突然就传出了一个女人“妈——呀”的一声尖叫声。
　　 接着，就见胡巧萍上高中的女儿美娜，哭着从她妈妈的办公室里了跑出来，一直朝大门外跑了出去。
　　 吴欢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边着急地问美娜怎了，一边下意识地就快步跑进了胡巧萍的办公室。
　　 结果，唉，结果吴欢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最最不该看到的一次现场直播——在那雪亮的日光灯下，他傻头傻脑地就见胡巧萍和李强局长俩人，赤条条如那杀坊里刮了毛的肥猪一般，亮白着身子呆坐在那床上。而摆在办公桌上的电视上则正播放着黄色录像，一男两女厮磨在一起，正忙的手口并用，胡乱交配。
　　 噢，老天爷，这是什么事啊！吴欢在目瞪口呆中打了个激灵，便心惊肉跳地跑出了那办公室。
　　 吴欢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太晦气，太太背运了！怎么竟然就碰上了这号事？
　　 可是刚跑出几步，吴欢又急忙弯首跑到胡巧萍的门上，探手拉了下开关，关了里面的日光灯。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里后，妻子和几个打麻将的同事都问吴欢说刚才外面怎么了，说好像是听到美娜的声音在呐喊什么。
　　 吴欢哪里还敢说实话。他只是揉着“嗵嗵”乱跳的心窝，显得很不在意地对大家说，没什么，美娜在她妈办公室里看见了一只大老鼠，就吓得叫出了声。
　　
　　 这事至今吴欢也没敢给任何人说过。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倒霉透了，馆里有那么多的人，人家谁也碰不上那样的事，可自己偏偏地遇了个端端的，恰巧在那一阵就急着想去厕所，又恰巧就听到了美娜的喊声，而恰巧又情长地担心美娜遭遇什么不测而忙忙地就那么跑进了那办公室，好像生怕自己赶不上那一对野鸳鸯快乐交合的现场直播似的。他对自己好懊恼，好生气，觉得自己因此而恐怕要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但有一点，在那事发的当晚，吴欢躺在床上就想清楚了一个问题——他完全相信了同事们的议论和猜测，相信胡巧萍一定会被提拔重用的。
　　
　　 果然，事隔不到半年，胡巧萍真的就被重用了，真的就被提拔成群众艺术馆的副馆长兼稽查队的队长了，俨然成为一位名正言顺的科级领导了。
　　 而对于自己的担心，吴欢也终于在去年的职称晋升评审过程中，便得到了可怕的印证。他以为这才是自己竞争不过李春，得不到文化文物局公正对待的最根本的原因。只是，他永远也不会把这个原因告诉任何一个人。他觉得这个原因太不是个原因了，永远也只能是放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原因了。
　　
　　 吴欢就这么地胡乱思想着。
　　 忽然，吴欢像想起了什么，就回头看那用流星飞彩五色灯绕成的“明星歌舞厅”的招牌。这一下，吴欢便搞清了先前老是觉得这招牌有点儿不对劲的问题。原来这招牌上的“星”字，只剩下了“曰”字和生字的一撇了。这样，“明星歌舞厅”就成了“明‘日’歌舞厅”，外加那么个极像男性生殖器的一撇了。于是，他就觉得淫秽的可笑，就觉得这个世界，这个花花世界到处充满了欲望，充满了诱惑，充满了鸳鸯蝴蝶梦。
　　
　　 吴欢向“青青饭馆”走去。
　　 吴欢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好像有点儿身不由己似的。他想，或许也是因为饭馆老板娘青青长得白嫩，媚人，自己也想去她身边凑凑热闹什么的。
　　 这时，音箱里刘欢正在为青青餐厅助兴，正使劲地用他那深沉、浑厚，而且还有那么点略带沙哑的嗓声，向世人动情地倾诉着他的“不知道”。
　　 一切都是不知道。吴欢想。
　　
　　
　　 十
　　
　　 这时，一辆摩托车放着响屁，箭似的射到了吴欢的身边。接着，青青饭馆里就涌出了几个时髦青年。他们象是被那摩托车的响声惊动起来的。
　　 “驴日的，你怎才来？让老子的手都痒出了毛病！”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青年冲着摩托车上的人儿骂道。
　　 “去你妈的。”摩托车上的人儿横眉冷对地顶了过去：“老爷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科长那个老王八硬催着要我往出整理一个案子的材料，简直要把我给整死了。走吧！”
　　 话音刚落，那人儿就一踩油门，摩托车便就地旋了个弯儿，放出一串响屁，然后，又象箭似的朝前射去。
　　 吴欢认识骑摩托车的那个年青人，他是检察院的干部。在那摩托车一旋弯儿的时候，吴欢看到了一个十分精致的棕红色的小盒子，挂在摩托车的车把上。吴欢知道那盒子里装得是什么，是同事们和妻子常常念叨的那种价格昂贵，做工精巧的高级麻将。
　　 接着，一红一蓝两辆摩托车“呼——呼——”地排出了一股股臭气，从吴欢眼前威风凛凛地飞驰而过。那几个时髦青年，尾随着检察院那个年青人，顺着辉煌的大街，就那么的狂浪而去。
　　 吴欢呆立在地上，茫然望着灯光中腾卷起的黄色尘浪，心里不由得就感到隐隐阵痛。
　　
　　 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在“青青饭馆”门前的电线杆上象旗帜一般微微飘扬，吴欢真切地看到那旗帜上书写的是些什么。
　　 “他娘的，怎到处都是阳痿不举！”
　　 吴欢心里不由得这么暗骂了一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他突然又感到心慌意乱，烦躁不安。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噢，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噢……
　　
　　 在那闪闪烁烁、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光下，刘欢在苦苦地向世人倾诉着自己那别人根本就无法知道的“不知道”的惆怅心声。吴欢不知道刘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才是遭遇了真正的不知道。他仿佛看到妻子和同事们那疲惫不堪的嘴脸正在那霓虹中不停地闪现。他愣愣地对着那辉煌的大街发呆。他感到这个世界虚伪的可怕，疯狂的可怕。他觉得身边的人都好象生活的很不如意，都好像活得极度空虚，都仿佛显出了那么一种既热爱生活而又厌恶生活的烦躁不安。而所有的人又都好象生活的很累，很累，都好象弱智似的想在那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寻求一种刺激，寻求一种寄托，寻求一种童话般的慰籍。于是，大家就热火朝天没明没黑地去搓麻将打台球，就忙得屁颠屁颠嗲着声儿激情无限地去唱歌跳舞潇洒那卡拉OK,就大白天做着那黄粱美梦如海似潮汹涌激荡地去抢购“奖劵”，碰撞自己的命运，玩弄自己的人品与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