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读书了，小学二年级，已经到了妈妈当初“毕业”的水平。
　　 女儿学校开家长会，妈妈高高兴兴地去了。老师表扬了女儿，可妈妈高兴不起来。
　　 老师说：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孩子会玩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放在学习上的注意力就会越来越少，他们的学习可能在大人的稍微疏忽中，突然变得糟糕起来。
　　 让妈妈紧张的就是“糟糕”两个字，这是她永远不愿意看到的。从女儿读幼儿园以来，妈妈就没有了过去的忧郁和哀怨，女儿的聪明，女儿的乖巧，给了妈妈无限的快乐。她憧憬着女儿的未来。
　　 散会后，妈妈问老师，怎样才能避免女儿的成绩变得糟糕？老师说，陪着孩子，晚上和孩子一起学习，周末给孩子规定一定的学习任务。听了这方法，妈妈沉默了。她谢过老师，低着头走回了她和女儿住的屋子。
　　 一路上，妈妈的心里翻江倒海，路上经过了哪些车，遇到了哪些人，妈妈都没有注意。妈妈打开门，走进屋子，女儿一声惊呼：“妈妈，你这是怎么啦？外面下雨了吗？”女儿的喊声像一盆水，让妈妈清醒过来，她才发现自己浑身湿淋淋，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着水。她愣了愣，说道：“没有下雨，外面的太阳很大呀。”“那你的衣服怎么湿了？谁欺负你了，妈妈？”妈妈看着女儿，突然笑了，她说：“你看妈妈，妈妈真的老了。是楼下面的水管破了，我去开会时还躲着走，没想到回来就忘记了。”
　　 妈妈哪里老？她才二十五岁。妈妈二十五岁，女儿八岁。妈妈正漂亮着呢，她比所有的妈妈都漂亮。
　　 “乖乖，你的成绩会糟糕吗？”换了衣裤的妈妈看着身边站着的女儿问道，脸上是惊惶。“妈妈，你怎么啦？老师骂你了吗？”妈妈摇摇头，摸着女儿的脸说：“你告诉妈妈，会吗？”“不会！”女儿坚定地说，一对黑珍珠似的眼睛盯着妈妈。
　　 “那你当妈妈的老师，你教妈妈读书行吗？”妈妈弯腰扶着女儿的肩膀，很认真，很严肃。“我要上课，我怎么教你？我有很多东西也不会呀！”女儿的眼睛在妈妈的脸上转着，“你跟我到班上去上课吧，我跟我们老师说。”妈妈还是摇头，她说：“乖乖，不行。妈妈要上班，妈妈要挣钱，没有时间去你们班上。妈妈老了，你们同学会笑话妈妈的。”
　　 女儿在沙发前面走着，背着手，那样子就像一个思考重要问题的老师。妈妈看着女儿的样子，很想笑，但是她忍住了，她不能因为笑而失去了做女儿学生的机会。“妈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好处？”女儿的样子很严肃，就像当初她去读一年级时，老师问她的样子。妈妈看着女儿，也认真地说：“妈妈不会算账，就只能在餐厅洗菜洗碗，端盘子跑堂。每次开会，那些爸爸妈妈认识很多字，懂很多问题，就妈妈什么都不懂……”
　　 妈妈说的是真话，她的书只读到了小学二年级。但是，她没有把心理的辛酸告诉女儿。她因为漂亮，老板让他跑堂，在餐厅里，她经常受到顾客们的黄色笑话的调戏，受到一些顾客动手动脚的调戏……女儿也和她一样漂亮，但是，她不能让女儿像她一样低贱而毫无尊严地活着。她非常希望她的女儿成绩一直好，考好的初中，读好的高中，上好的大学，将来凭读的书找工作，凭读的书挣钱，而不是凭容貌的漂亮挣钱。
　　 “好吧，妈妈。老师教我，我回家教妈妈。”女儿听了妈妈的话，愣了一会，欢快地说，“我也当老师了，我有学生了。”
　　 【二】
　　 想到当女儿学生这个办法，不容易。老师说的方法，妈妈总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不对劲，妈妈说不出来。
　　 妈妈所在餐馆老板的女儿，上初中了，老师也要求父母陪读，老板娘就丢下餐厅的事情专门在晚上和周末陪读女儿。那女儿和父母成了敌人似的，老板娘想方设法监督女儿，女儿总是找各种借口逃出家去。老板娘费了很大力，女儿的成绩还是越来越差。
　　 妈妈走在路上，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板娘的女儿。强迫女儿读书不行，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强迫女儿，她周末也要帮老板。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女儿自己喜欢学习，感觉到学习的重要和快乐。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当女儿的学生，她想学点知识也是真实的。当女儿学生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听到女儿快乐的声音，妈妈笑了，她装着小孩子的声音喊道：“乖乖老师好！”女儿马上纠正道：“不行不行，喊老师不能喊小名的。”女儿说着，她突然喊了起来：“上课，妈妈同学好！”女儿说完，也哈哈笑起来。
　　 女儿坐在书桌前，说是书桌，就是一张小学生用的条桌，这是学校处理旧桌椅时，妈妈专门买回来的。“妈妈，你会拼音吗？”女儿问道。妈妈学过拼音，但妈妈还是说：“没有学过。”“那就从拼音开始吧，会拼音了就会查字典，就会自己认字了，就像我。”确实，妈妈认的字不多，女儿很多不认识的字，妈妈没法告诉她，都是女儿自己查字典认识的。
　　 没有书，女儿就从屋子角落的纸箱里翻出她以前的拼音卡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着妈妈，女儿教得很认真，妈妈学得很认真。看妈妈认识字母了，女儿拍着掌欢笑着说：“妈妈同学真聪明！”妈妈也笑了，她说：“不是妈妈同学聪明，是乖乖老师教得好！谢谢乖乖老师！”停了一下，妈妈又说：“乖乖老师，我有一个建议。”“妈妈同学请讲。”“我会拼音了。你能不能教我认你们现在学的生字？”“行！”女儿毫不犹豫地说。
　　 女儿翻着他们学的生词表，从第一课开始教妈妈。这些字，妈妈还认识，但是她不能说。女儿教一声，她读一声。学完了两课，妈妈说：“就学两课，多了妈妈记不住。你做作业，妈妈写小字，等你做完了作业，给妈妈听写，看妈妈能得多少分，行吗，乖乖老师？”
　　 女儿做着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妈妈认认真真地在习字本上写着字。这笔真不听话，没有餐馆的菜刀听话。妈妈可以把菜切成各种形状，她就是没法把字写成她想写出的样子。多少年没有写过字了，在外面，她总是说自己不会写字。遇上非要签名的时候，她还要红着脸对人说：“我的字太差了，你们不要笑我。”
　　 女儿做完了作业，她给妈妈听写生字，写完了，她又拿着笔，对着书，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勾画着，那样子真的像老师。看着女儿的认真可爱，妈妈心里像大热天吃了冰糕。“妈妈同学，你写的全对，但是我不能给你一百分，因为你的字不好看。”女儿说着，看了妈妈一眼，女儿的脸红了，她又接着说：“不过，妈妈同学只要努力，一定能超过乖乖老师的。”“真的吗？”妈妈并没有因为女儿说话的先直接后鼓励而难堪，她一直笑着，女儿说完了，妈妈夸张地问道。女儿高兴地点点头。“妈妈，我给你讲我们学的数学行吗？”
　　 “行！”女儿从他们学的第一章开始讲，女儿给妈妈讲例题，她只能讲例题，讲作业。妈妈是成年人，理解能力要强得多，虽然妈妈读书时没有认真，可听女儿一说，她还是一下就听明白了。讲完了例题，妈妈说：“让我先做作业，你先看看后面的，等一下好给妈妈同学讲，行不？”“行！听妈妈的。”女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地说：“不行，我是老师，得听我的。不过，妈妈同学说得有理，好，我就听妈妈同学的。”
　　 母女两就这样一边教，一边学，很快就到了九点钟，该女儿上床睡觉了。
　　 【三】
　　 妈妈做了女儿的学生，女儿和妈妈又挤在了一张床上。女儿躺在妈妈身边，就像小羔羊蜷缩在羊妈妈身边，她睡得很香甜。妈妈拿着女儿的书翻着，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地翻女儿的书，她拼读着语文课本上的生字，她翻看着女儿的数学书。她知道，她必须给女儿信心，她不能耽误女儿太多的时间，她必须要在女儿教以前就弄懂一些问题。
　　 妈妈不懂的，就装在脑袋里，上班的间隙问餐厅的人，她们读的书比她的多。有些难点的，妈妈感觉到女儿没有讲清楚，她就装着不懂，要女儿反复地讲，女儿还是说不清楚，妈妈虽然懂了，也说不懂，于是女儿说：“妈妈同学，原谅乖乖老师。我明天到学校去问了老师，再给你讲行吗？”这正是妈妈需要的。
　　 有一次，妈妈做了数学作业，对女儿说：“乖乖老师，你看我的做法和你的一样吗？”女儿认真地和自己做的对比，还真不一样。妈妈故意拧着眉头说：“那谁做的对呢？”女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做的都对，也许都不对。”妈妈一听女儿的话，感觉到了女儿不自信，她说：“肯定是我们乖乖老师的对，不信，你明天问老师。”“是呀，我咋就没想到呢？我明天把你的作业本和我的都交给老师，让老师都给我们批改。”
　　 放学了，女儿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声音很高兴，很急切。“什么事呀，乖乖老师，这么着急？”“妈妈，我们老师说我们做的都对。她还特别夸奖你，说你的做法简便新颖。”“真的吗？谢谢乖乖老师！你老师没有问是谁做的？”女儿一边在书桌摆放着书本，一边说：“问了。我说是我教的学生。她问这个学生是谁？能不能到我们班上读书？我说不行，是我家的一个邻居。”“什么？我是你妈妈，咋成了邻居了？”妈妈故意生气了。女儿跑到妈妈身边，抱着妈妈说：“妈妈，我是怕老师笑话，所以……”“聪明，我们乖乖知道保护妈妈了。谢谢乖乖！”
　　 以后，妈妈的作业，经常被带到女儿老师那里，让老师帮着批改。妈妈感觉到有一定难度的，就故意做错，所以，很多时候，女儿的作业是全对，妈妈的总有错误。回家后，女儿就把错题认真地给妈妈讲。
　　 就这样，很快到了五年级。又是开家长会，老师把妈妈请到走廊上，看着妈妈，老师是一脸的笑容，妈妈被看得脸红了，她以为老师有事情要批评她。老师说：“谢谢！我谢谢你，你家乖乖要谢谢你！你的方法真好！我可以在会上介绍你的方法吗？”妈妈摇摇头，然后声音很低却很清楚地说：“老师，请不要让乖乖知道。她还没有进初中，还要读高中。我怕……”老师没有在家长会上介绍乖乖妈妈辅导孩子学习的方法。
　　 乖乖的成绩一直很好，数学和语文都很好。妈妈跟着乖乖学了很多，妈妈已经能写日记和文章了，能看小说了；妈妈不仅会做乘法和除法，还会做一些复杂的应用题。会这些了，妈妈才更加后悔，她才发现自己原本是有读书的天资的，自己和女儿一样聪明。她不能让女儿荒废了读书的天资和时间。但是，她又不能强迫女儿。她就一直耐心地当着女儿的学生。她跟着女儿，还学会了一些英语单词……
　　 女儿到了初中，初中的课程多了，女儿的作业也多了。妈妈不忍心再占用女儿的作业时间，每天晚上，女儿把作业做完，时间已经很晚了。妈妈就陪在桌子边，翻看着女儿的各种书，语文、政治、历史、生物、地理，数学和英语这些太复杂了，妈妈已经没法看懂了。妈妈每晚都这样，她把女儿的书翻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总是看不厌，好像这些课本里有魔术，每翻一次内容都不一样。
　　 这些课本里的不少内容，妈妈都能说出来了。这也好，每一次抽背女儿，妈妈都不外行。她也想看看小说，可是她不能看，她怕女儿也看。母女俩租住的房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脑。妈妈不要这些，为了女儿，她不看这些，她就陪着女儿翻看她的课本。
　　 【四】
　　 女儿以很高的分数到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妈妈也到县城，她早就不帮餐厅了，她去帮百货老板，因为她会写字，会算账了。
　　 高中里，女儿的作业更多，每天晚上都要做到十一点半。妈妈陪着女儿，很多时候妈妈都趴在桌上睡着了。女儿摇醒妈妈，妈妈总是满脸的疲倦，满脸的歉意。女儿让妈妈去睡，妈妈不放心女儿，给女儿削好苹果后，又坐在女儿的身边。
　　 一天早晨，女儿喝完妈妈磨的豆浆，吃了妈妈煮的鸡蛋，上学去了。妈妈收拾饭桌时，看到了女儿留在桌上的纸条：
　　 “妈妈同学，很久没有这样称呼你了。我好想教你，我知道你想学。但是，我知道，你不是自己非要学，你是要我学，我知道你做我的学生是要我努力学习。我是你的老师，我一直很认真努力地学习，我要做我妈妈学生的好老师。
　　 妈妈，我知道我们是被人抛弃的，我知道你的过去，我知道你要我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让我不走你的路，这些我都明白。女儿偷看了你的日记，请你原谅女儿。
　　 妈妈，女儿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女儿遇到了好妈妈。我知道，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中，不少的同学和我一样，不是没有妈妈就是没有爸爸，他们有的走上了歪路，有的学习一塌糊涂，而我，因为妈妈而优秀……我优秀，是因为我有着优秀的妈妈。
　　 妈妈，请放心，女儿只会因为有妈妈，有这样优秀的妈妈而骄傲，我的头一直是昂着的……女儿知道你看了纸条后会担心。
　　 妈妈，从今晚开始，你早点睡好吗？女儿知道努力。为了妈妈，为了我自己，我会一直努力的。我不想你太累，不想我的妈妈苍老。答应我，好吗？”
　　 妈妈站在屋子里，眼里涌满了泪水。女儿大了，女儿懂事了。女儿不记恨妈妈的过去，不以妈妈的过去而悲哀，这是妈妈最大的幸福。
　　 妈妈长得漂亮，可是不愿意进学堂，十六岁办了身份证，就跟着人出去打工。她被一个老板看上了，于是，她成了老板的情人，实际上是生育工具。老板说：如果生的是儿子，老板就把他们母子养起来；如果是女儿，就给她一笔钱，走人。结果，她真的生下了女儿。老板给了她一点可怜的钱，就把她哄回来了。妈妈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女儿他就不承担抚养费？她拨打老板的手机，已经停机了。她去老板公司找人，等了一个月，也没有见着老板……
　　 妈妈明白了，女人，不是拥有漂亮就拥有尊严，就拥有生存的本事。她把那笔钱留着，一分没有用，她是给女儿读大学用。她就这样，一边带着女儿，一边帮工，穿差一点，住差一点，也要把女儿的书供出来。看着女儿的纸条，妈妈很感动，她好像一个乞丐在严冬看到了山头升起的太阳，妈妈期待着这太阳的到来。
　　 她也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女儿的枕头上：
　　 乖乖老师，妈妈感谢你。是你让妈妈会写日记了，是你让妈妈会算账了。是你让妈妈知道怎样做人，怎样承担一个母亲的责任，怎样在社会立足……让妈妈每晚看着你好吗？妈妈从你身上，从你的课本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学到了很多东西，让妈妈永远做你的学生好吗？
　　 201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