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车站出来已是凌晨一点多，正值这个城市最冷的时段，杨静站在公车站牌下，身体微微颤抖。跟她一同出站的人纷纷坐进出租车，很快地就只剩几个人仍在原地徘徊。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大概过了十分钟，一辆警车稳当地停在她面前。程洋从车里出来，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暴露在微弱的光线中。杨静对他笑了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仿佛走不进她的眼中。程洋已经不是第一次开着警车来接她了，她能做的，只能是适应。
　　 车内很安静。杨静偏过头，仔细地打量着程洋。到国外出差两个月，他只打过两次电话给她，还是说不了三分钟就挂断的那种。倒不是说程洋吝惜电话费，只是他实在是太忙了。身为一名警察，他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杨静理解他的这份热忱，从没有一句怨言。从她选择他的那天开始，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三年过去了，不断的自我提醒变成了习惯。习惯了那个空荡荡的家，习惯了他的早出晚归，习惯了一个人过节……杨静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独立和忍耐。有段时间，她最害怕的就是陌生的电话号码。看到它在手机屏幕上显示，她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是不是程洋出事了。程洋在两年前执行任务时出了严重的车祸，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虽然没留下后遗症，但只要一想起程洋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脸上面无血色的模样，她就感到害怕。她不能责怪程洋太过拼命，因为这是他的工作和理想。他的职业是他的荣誉和骄傲。
　　 “怎么了？”程洋的一句话打断了杨静的沉思。
　　 摇摇头，“没事，有点累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为的就是提前两个小时见到他。
　　 “下次还是坐飞机吧。”
　　 杨静笑了笑，对他的提议不予置评。她的这点小心思，程洋是不会明白的。
　　
　　 回到家，杨静迫不及待地走向卧室。她快两天没合过眼了，床对睡眠严重不足的她来说具有最大的吸引力。程洋快速走到她面前，挡住去路。
　　 “做什么？”杨静靠在墙上，有些气恼地问。
　　 “小静，我朋友出了点事，他的孩子没人照顾，所以……”
　　 杨静点点头，“那我去客房睡吧。”程洋是个重视朋友的人，自然肯为朋友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既然孩子已经带回来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小静，我……”程洋自知亏欠通情达理的妻子太多太多，这份愧疚感始终无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
　　 “没关系。”即使程洋没有表现出来，杨静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的那份心情。只要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仍占据一定位置，她也就心满意足了。“你也早点睡吧。”揽住程洋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印下一记晚安吻，杨静转身走进客房。
　　
　　 （2）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厨房里竟铺上了薄薄的的灰尘。杨静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程洋两个月来应该没吃过早餐吧。准备好大人和小孩的早餐，她挽起袖子，开始清洁工作。家总要有个家的模样。
　　 “爸爸。”一声稚嫩的童声传入杨静的耳中。声音很好听，可是内容却令她皱起了眉头。回过头，看见程洋和一个看起来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打闹着从卧室里出来。那情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两父子呢。
　　 程洋抬头看见了站在流理台前的杨静，他低头对孩子说：“小海，叫阿姨。”
　　 “阿姨。”孩子特有的粉嫩声音令杨静不得不换上笑容。可能是职业的关系，即使不是发自心底的笑容，也看不出一点作假的痕迹。
　　 把小海抱上椅子，程洋让他先吃早餐。走进厨房，压低声音，他还欠杨静一番解释。“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我把他认为干儿子，所以他叫我‘爸爸’。”
　　 “你的朋友就是他的母亲吧？”为了不让孩子听见，杨静也压低了声音。
　　 “嗯。”程洋点点头，“这孩子在这里没有其他的亲人，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他母亲的官司结了，就会有人带他离开。”
　　 “你要上班，还要照顾他，一定很辛苦吧。”轻轻地蹭了蹭程洋的手臂，在孩子面前，杨静不敢做出太亲热的行为。“反正我在放假，就由我来照顾他吧。”
　　 “这……”程洋脸上满是惊讶和担忧。
　　 “你还怕我虐待他不成？”杨静打趣道。
　　 “不是。”程洋急急地解释，“你难得有个长假，却还要帮我照顾小海。”
　　 “谁叫我是你老婆呢？”放下手中的抹布，杨静向小海的方向走去，身体力行她的承诺。
　　
　　 一向最不擅长跟小孩打交道的杨静着实体验了一回当妈的感觉。幸好小海是个乖孩子，没给她制造太多的麻烦。一个星期下来，两人相处得不错。只是，即使杨静不介意外人的指指点点，双方的家长却不怎么乐意。特别是杨静的母亲，反对得最为激烈。
　　 带着小海从超市买东西回来，杨静便看见母亲一脸不满地站在门口。她赶快把小海领进屋里，交代了几句，然后拉着母亲到了楼下。
　　 “程洋怎么还不把那小孩送走，也不觉得丢人。”杨母一脸的嫌恶和气愤。
　　 “妈，小海只是在这里暂住几天，很快就会搬走的。”
　　 “你一个星期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现在是怎么说你们的啊？说你是后妈，说那小孩的母亲是诈欺犯，说程洋以前跟那个女人是一对。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妈，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们也没错。”母亲的音量之大，路过的人纷纷往这边探视，杨静反而觉得有些丢脸。
　　 “你处理？你怎么处理？我已经去找过程洋了，他答应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妈，你怎么可以去找程洋？”杨静的音量一下子提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能去找他了？”杨母越说越激动，“你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为了一个程洋，放着好好的一份工作不干，连出国的机会也放弃了。本来我就不赞成你们在一起，现在好了，吃到苦头了吧。我前途无量的女儿就这么毁在了程洋的手里。”
　　 “妈，不要说了。”杨静有些粗鲁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对她的期望，她没有达到，所以，对于母亲的不满之词，她从不顶撞。可是，这次的事，母亲做得过分了。她不用亲眼目睹也能想象母亲在警局跟程洋说话时的情形。再大的事，也不应该在警局说。依程洋的脾气，肯定是不吭一声地任由母亲教训，也不愿跟她提起。这个男人，习惯了默默承受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3）
　　 程洋难得在下午的时候回到家里。他坐在客厅里和小海玩拼图，和刚从外边回来的杨静打招呼，一切都那么自然。杨静放好东西，坐在他身边，一起陪小海玩。一只手悄悄地伸过来揽住她的腰，杨静转过头，吃惊地看着程洋。无论他掩饰得多好，杨静总能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安。这种不安，结婚以来一直萦绕在程洋眼眸，时隐时现。杨静尽了最大的努力，始终无法抹去他的不安。她知道，他的所有不安，均来自她的身上。他深知她为他放弃了太多，而他却无法给她最好的。杨静多想告诉他，只要他在身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这番话，她不能说，只能让他自己领悟。
　　 晚上，把小孩安顿好，夫妻俩面对面地坐在床上。程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杨静主动握住他的双手，给他支持和力量。“我知道我妈今天去找你了，你不要介意。你知道她的性格。”
　　 “小静，你会不会后悔当初选择了我？”
　　 “你知道吗，我回来之前有间公司说要跟我合作，提出的条件比当年的还好。我拒绝了。”本来不想跟程洋提起这件事，但看到程洋现在的不安模样，杨静又不想欺骗他。
　　 “为什么？”程洋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背脊也绷直了。
　　 “因为有你养着我啊，我还那么拼命做什么呢？”
　　 “可是，我不能让你过上好的生活。”
　　 “什么叫好的生活？功成名就还是挥霍无度？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物质的女人吗？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好的生活就是有你的生活。你懂吗？”
　　 “小静，谢谢你。”把杨静拥进怀中，程洋收紧双臂。能娶到杨静这般懂事的妻子，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见过太多无理取闹的人，在心底，他把杨静视为珍宝。可是，行动上却表现出另一番感觉。要是换成了别的女人，估计早就跟他离婚了。唯有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她的一举一动，让他想起了四个字——不离不弃。
　　 杨静满意地靠在程洋怀中，贪婪地呼吸着充盈着他的气味的空气。他们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了，她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很久很久了。
　　
　　 杨静一直很相信程洋。她的这份自信，粉碎在一个即将进入监狱的女人手中。那一天，她看见程洋和小海的妈妈互相拥抱着。他的表情，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痛。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从杨静身边抢走程洋，除了肖凌。肖凌是程洋心底最深的伤和最深的怀念。她的位置，杨静取代不了。哪个男人没有红颜知己，杨静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只要她不知道，她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她偏偏亲眼目睹。
　　 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直到小海叫了声“阿姨”，杨静才回过神来。看着小孩甜甜的笑容，杨静很羡慕他。这个活在大人用谎言编织的美好世界里的孩子，天真得令人不忍伤害。
　　 “小海，饿了吧？阿姨给你做好吃的。”摸摸小海的脑袋，杨静起身便往厨房走去。结婚以来，她学着做个合格的妻子。虽然成功了，却没有太多展示的机会。自从小海来了以后，她反倒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阿姨，我们出去吃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
　　 “嗯。”小海的要求，杨静从不懂得拒绝。
　　
　　 （4）
　　 接到杨母的电话，程洋匆匆地赶到医院。
　　 “小海出什么事了？”没等站稳脚步，程洋着急地问。
　　 “那个小子没事，有事的是你老婆。”听见他张口就问小海，杨母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正好杨静从病房里出来，程洋立刻迎上去。“你没事吧？伤哪里了？”
　　 “没事。”杨静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向杨母走去。
　　 “手臂的皮都没了一大块，还说没事。”杨母满脸心疼地扶着女儿，“小静现在也照顾不了那个孩子了，你把他交还给他母亲吧。我会接小静回去住几天，反正你也没那个时间照顾她。”
　　 “小静。”程洋拉住杨静的胳膊。
　　 意外地，杨静没有拒绝母亲的好意。她轻轻地甩开程洋的手，“小海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很久没有好好陪陪妈妈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去住几天。你不用担心。”
　　 看着杨静渐行渐远的背影，程洋感觉心中有一块被掏空了。不安情愫再次占据了他的内心。这一次，没有人来安慰他。
　　
　　 肖凌被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尽管是预料中的结果，程洋还是担心肖凌在监狱里的生活。花了不少的心思为她安排了相对较好的环境，程洋能做的只有那么多。把小孩交给他的外婆后，程洋奔波的生活突然有一刻的悠闲。他站在家中，空虚感如海浪般袭来。他终于体会到了杨静独自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的时候的那种孤独窒息的感觉了。
　　 赶到杨母家中时，被告知杨静已经离开，程洋愣在原地。她走了？一声不吭地走了？不可能！跳上出租车，他拨通杨静的电话。彼端传来一遍又一遍的用户已关机的僵硬提示声，程洋紧张起来。疯狂地把杨静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篇，没有任何收获。他颓然地回到家中，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赫然发现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和杨静联系过了。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肖凌母子身上，根本没有想过受伤的杨静。他恼怒地用双手敲打自己的脑袋，不断地骂自己“该死”。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杨静没有任何的消息。程洋除了上班下班，剩下的时间都在寻找杨静。可是，杨静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了杨静的程洋过得一塌糊涂。空虚感笼罩着他，等待吞噬的机会。
　　
　　 程洋像个囚犯似的站在杨母面前。“妈，我求你告诉我小静到底去哪里了？”
　　 杨母微张着嘴，她实在不敢相信这个颓废邋遢的低着头的男人是自己的女婿。才一个星期不见，他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浑身的正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失意之感。
　　 “小静被派去出差了。她出门的时候忘了把手机带上。”把杨静的手机塞到程洋手中，杨母叹了口气。虽然对这个女婿有些不满，但总归是她的半个儿子，实在不忍看到他这副模样。既然知道他是真心爱自己女儿的，做母亲的也没什么苛求的了。
　　
　　 （5）
　　 杨静回到家的时候，程洋还在警局上班。她放下行李，认命地收拾起来。即使家里乱得像是刚被洗劫过一般，程洋也不会主动去收拾。打开冰箱，预料中的空荡，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又得上超市大采购一番了。刚拉开门，杨静便撞上了一个人。
　　 “哎呦。”被撞得后退了两步，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经不起这样的撞击。还没来得及直起腰来看清来人，杨静被圈进了熟悉的环抱中。手臂越圈越紧，甚至微微发颤，杨静能感受到程洋内心的激动和不安。
　　 “程洋，你再不放开会把我勒死的。”虽然舍不得程洋难得一见的温暖热烈的怀抱，可杨静也不想长期间被他这样勒着。
　　 “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走了？”程洋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我哪有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不是留了张字条给你吗？”被质问的杨静一脸的莫名其妙。
　　 “字条？”
　　 “是啊。”杨静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张纸。“给你。”
　　 接过字条，程洋笑了。这两个星期他没有进过卧室，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张重要的字条在里面。
　　 “天啊。”杨静上下打量着程洋，“你被人炒鱿鱼啦？怎么一副生意失败的样子？”身为造型师的杨静对别人的形象一向颇有要求，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公一副邋遢的模样。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程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音量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杨静没空听他的自言自语，她正忙着给他换回原来的造型。
　　
　　 “没想到你回来看我。”除了程洋，杨静是第二个去看肖凌的人。
　　 “程洋手上有一个大案子，这段时间不能过来探望你，所以就换我来了。”对于肖凌，杨静早已释怀。
　　 “你是我见过最明事理的人。”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是夸奖吗？”明事理似乎已经成为了杨静的标志。
　　 “当然。程洋娶到你真是太幸运了。”肖凌由衷地说。
　　 杨静偏过头，笑了。铁窗外面的天空，晴朗无云。这次出差，杨静明白了一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既然决定了要和程洋过一辈子，又何必计较他的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