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兰花开的正艳，散发出幽幽的浓香，只可惜从这里经过的人都没办法闻到这股香味。因为旁边有一条臭水沟，那气味已经盖过了花香。有不少人从这里经过，都还得捂着鼻子。
　　 子轩抖一下身子，两手插进裤袋里，朝这边走来。刚走到墙角，他罗母就从楼上探个头出来，喊道：“快点！菜都凉了。”
　　 子轩应了一声，快步上了二楼。
　　 饭桌上已摆好了菜，两岁的小侄吉吉在客厅里窜来窜去。子轩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吉吉，目光最后落在电视柜上大红的喜帖上。
　　 “咦，谁又结婚？”子轩问。
　　 “隔壁张三。”罗母回答。
　　 “怎么他也结婚了？”子轩黯然。
　　 “可不是，这段时间结婚的人特别多。前几天刘二结婚，上个月曾五结婚，上个月你给的那点家用，差不多都拿去送礼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轮到我收礼。”说完望了望子轩，欲言又止。
　　 子轩明白她的意思，可他并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转过头，不声不响地朝自己房间走去。刚走进房门就听见罗母对弟妹说：“改天托人给你大哥做个媒。”
　　 子轩今天已经三十五岁了。皮肤黝黑，中等身材，微胖，留着满脸的胡须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本来他是不怎么显老的，这都是他不要修边幅的缘故。他太太沁芳已经去世两年了，这两年来，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一台梳妆桌子,别无他物。桌子有他太太沁芳的遗照，照片是在她去世半个月前照的，看上去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目光呆滞，一双半闭的眼睛黯然无神，一脸病容。他有两张她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她学生时期的。照片上的她有一张稚气的脸，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看上去春风满面，活泼可爱。这是她唯一一张从娘家带过来的照片，她时常笑着对他说，那是她照平生照得最好看的一张照片，所以一直留在身边。这两张照片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也是他的至宝，他时常对着照片默默淌泪。
　　 子轩的太太长得很平凡。身材不高，皮肤不白，微胖，一张南瓜形的大脸庞上还有不少星星点点，眼睛不大，额头有一点儿突出。起初，他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他娶她完全是为了遵循老人家的意愿。那时，他刚受过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打击，谈了六年的女朋友突然提出了要跟他分手。在未从痛苦中走出，就已经被扣上婚姻的枷锁的他，早已对生活产生了厌倦。而她强行走进他的生活，无疑是增加对她的反感。他为发泄心中的不满，时常动不动就酗酒闹事，摔桌子摔板凳，对她大吼大骂，说出一些极其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话来。而她从来都不吭一声。他也会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调情，她也忍住了。有时，他还觉得不够泄愤，想动手打她，可她实在是太温顺了，无可挑剔，他无从下手，所以始终没有。
　　 转眼间，他们在一起十年有余。这十年来，风风雨雨，动荡不安。近两年，他安静了不少，大概是累了，没力气胡闹。他开始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了，一有什么要紧的拿不定的主意的事总是说，我回去与她商量。他习惯有她的存在。有时，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上天似乎看不惯享受着习惯的人，见着了，就忍不住摧毁。在两人商商量量俪影双出双入，看上去像一对有模有样的夫妻之时，命运之神开始采取行动。它首先降临一件喜事，然后由喜事推动悲剧。
　　
　　 一声雷鸣，一朵朵乌云盖住睛朗的天空，盖住了火红的太阳。不一会儿，下起了雨。罗父推着面摊车往家的方向走去。罗父做三十多年的面摊生意了，可生意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状态，由于家里收入少开销大，一直未能开上面馆。他每天早早地推着车子出来，晚上又推着车子回去，习惯了也无所谓，开不开面馆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能赚到钱。可近两年顾客少了，生意淡得可怜。自从新街修好之后，这条街就变得冷落萧条起来，街道上始终冷冷清清的，没多少人走动。罗父也想过到新街去摆摊，可是那边的摊位收费很高，他怕弄不好，会入不敷出，所以就一直在这条老街做下去。虽然生意不好，但还是有收入的，再怎么他也在这条街做了三十几年的面摊生意，也算是老字号了。再加上他又年老，干不了其他的事，也只好继续做下去。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家里人都劝他不要摆摊，可固执的他偏不听，天刚亮就偷偷地起了床，摆起了摊。这不，刚摆不到两个钟头，就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他苍老的脸上，身上，雨水渗进衣服里，皮肤里，冰凉冰凉的。刚巧这又是冬天，冷风加上雨水已将他的四肢几乎冻僵。罗父猜想，这点雨他还是受得住的，这些年来，什么大风大浪他没经历过？离家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看见子轩拿着雨伞飞奔了过来。子轩用雨伞将他遮住，两人一道把车推回了家。
　　 回到家，家里已经闹翻了天，婆婆跟新媳正在吵架，沁芳走过去劝解，反被推倒在地上。见罗父与子轩湿漉漉走了进来，战争便停了下来。罗母去拿干净的衣服给罗父换，沁芳去拿干毛巾给子轩擦雨水，新媳的的气还没消，到处找她丈夫。罗家只有两兄弟，子轩为大，她找的自然是子轩的弟弟子奇。可此时的他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新媳嚣张，蛮横，霸气，人却长得漂亮。自她进了这个家门后，这个家就被她弄得鸡犬不宁。她压着沁芳，时常指使要她干这干那，沁芳都不与她计较。子轩看不过，但又不好说，怕伤了兄弟的和气。可罗母不是省油的灯，她是容不下那样的人的，因此两人时常对着干。子奇对于这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她一个不乐意，跑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跑了，怪可惜的，所以处处让着她，由她胡来，她越发放肆了。每次婆媳开战都会同时唤他名字，“子奇，你来评评理。”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不能开罪自己的老婆，要不往后的日子就没办法过了。他也不能冲撞自己的母亲，她毕竟是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人。还是三百六十计，走为上策。所以每次她们吵架，他都装作不知情，然后偷偷的溜出了门。
　　 第二天，罗父因淋雨受寒感冒了。本来身子骨不大好的罗父，一染上风寒，把别的病也惹了出来。第三天，他就被送到医院。幸好病得不重，只需要花些时间，稍作调理就能康复。对于老人的身子家里特别小心，该花的钱必需得花，该买的药必需得买。子轩也明白这个道理，尽管罗父千嘱咐万交代不要花没必要的冤枉钱，可他还是买了一大堆的药。罗家生活本来就相当拮据，子轩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职员，收入不高；沁芳虽然有工作，但身体不好，常常吃药，攒不下钱；子奇刚刚失业，新媳懒散，手脚又大，自己那份工资都不够用；罗母年纪大了，只能在家打点家务；罗父摆面摊生意又不怎么样，身体也不好，了轩劝他不要再摆了，可他偏不听。家里多了一个病人之后，本来拮据的罗家更加拮据了。而偏偏在这时，新媳有了身孕。这是罗家第一个孙子。子轩跟沁芳结婚虽有十年，可未曾诞下一子半女，这一直是罗家的心结。没给罗家添子孙，罗家的人自然是看她不顺眼。给她脸色看，也是免不了的。罗母几次暗示要他们离婚，可都没离成。这个媳妇实在是太乖巧了，她不愿做无情无义之人，再加上子轩对离婚之事也没什么表示，也只好罢了。家虽然拮据，但这件事对罗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都有即使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心。当然他们并未穷到那种地步，这只能说明他们的意志坚决。
　　 大家一听说新媳有身孕，便催她到医院去做个检查，顺便让医生开点安胎药。
　　 翌日一大早，子奇便带新媳上了医院，但由于担心医药费用过高，他们便到了家小一点的私立医院。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堆的报告单，罗母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原来全是一些什么阴道炎、盆腔炎、宫颈炎、子宫内膜等等的报告单，似乎所有的妇科病都因有尽有。而且医生还说，要是不尽快动手术的话，将会癌变，有生命危险。这下可急了这一家子，手术费上两万多，这简直比要了罗家的命还要难。罗母怀疑她行为不检，才惹出这么一身病，所以暗地里到处搜查她见不得人的蛛丝马迹。可是找了半天就才发现跟两个男的有过密切的来往，一个是在她十四岁时，那时还小，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一个是前两天来过这里，可那男的就来找过她一次，他们之间大概也没什么。她便揣摩，她肯定是背地里做一些败坏家风的事，既然是在背地里，那肯定是没办法查不出来。子奇也怀疑过，但他闷在心里，不敢说，说了怕她生气。可罗母就不同了，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非说不可，一开口，话是难听至极。她首先说她跟两个男人有过来往，新媳一听，便知道她背地里查过她，顿时气得浑身发颤。然后又说她不知道背着子奇做多少见不得人的事，然后说怀疑她肚子里的小孩不是罗家的种。新媳羞愤难当，又找不到词为自己辩驳，只好哭闹着说要跳楼自杀。罗母一听说她要去跳楼，才发觉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儿过火，便停了下来。新媳也不是当真要自杀，那是她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说了出来，要是反悔，罗母肯定说她只会光说不练，说不定还会嘲笑她，那这么以来，她要怎么在罗家呆下去？既然如此，那她就动真格，吓吓她，看她以后不敢不敢乱说话，于是硬着头皮爬上了阳台。一爬上阳台，她又为难起来，她只往楼下望了一眼，心里就害怕起来。要是从这掉下去，肯定粉身碎骨。她想。她是不可能往下跳的，但她又不能回头，这可如何是好？正在她为难之际，子奇冲了过来，一把把她抱住，拉了下来。新媳假装挣扎了两下。罗母见她安全了，又管不住自己那张嘴，非要说她两句心里才会觉得舒畅。
　　 “让她死，让她死。”她说。
　　 新媳又在子奇怀中挣扎了两下。
　　 过了一会，她不说要去自杀，而是说要去打胎。
　　 “反正你们说这个孩子不是你们罗家的，那我就把他打掉，免得他生出来之后，没人肯认他，害他背上杂种的罪名。”她忿忿地说。说完就要去医院。众人忙将她挡住。她闹了好一会才停了下来。停下来之时，全家都累得筋疲力尽。罗母也不敢再说她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最拿手的本领，她只要使这一招，所有将会怕她。
　　 几天之后，罗母听说，现在某些医院为了增高自己的收入，故意把病人的病说得很严重。新媳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了证实自己清白，自己到正规的大医院检查了一次。结果医生说她只过轻微发炎，打几瓶消炎水，吃点消炎药就差不多了，一百来块钱就搞定了。新媳的行为不检的罪名虽被洗脱，但她的气没消，与婆婆冷战了好几个月。罗母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有时也会让着她，为的是她腹中的胎儿。由于全家人都让着，她便持宠而娇，更加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处处为难沁芳，含沙射影地说她不会生孩子。
　　 几个月后，孩子快要生了。沁芳跟子轩一同到童装城给新媳未出世的孩子买衣服。一走进童装城便可以看见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夫妻来为自己的孩子选购衣物。沁芳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小孩内心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她突然想起她在公司里工友们常问：“罗太太，你结婚也些日子，怎么不要个小孩？”她总是回答说：“我不喜欢小孩，我发觉我这人没有母性，就算是有了小孩也不知道怎么疼他。”工友们又说：“起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母性就有了。”她听了之后，便是一阵沉默。她不是不喜欢小孩，而是她有心脏病，生小孩会有生命危险。当然这些外人是不知道的，起初连罗母都不知道，老是见她没怀孕便说要他们离婚，子轩逼不得已才将这事跟她说。
　　 子轩看穿了她的心事，于是便说:“其实想要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是真喜欢小孩，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
　　 沁芳听了之后，更难过起来，没好气地说：“你以为现在是以前吗，到处有小孩让你捡？”听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没现在这么严格，孩子想要就生，不想要就打掉，轻而易举的事。那时不会轻易打孩子的，都是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才决定要不要，一些重男轻女的人，见是女孩就扔掉了，一些家庭较贫困的人，养不活，也把孩子扔掉了。那时，厕所、车站，到处都是弃婴，运气好的，被人捡了去，运气不好的，只能活活冻死饿死。关于这些，沁芳都是听长期在外头打工的人所说的，她也不知是真是假。
　　 几天之后，沁芳感到胸口闷得慌，想吐，她怀疑自己有了，便偷偷地到医院检查。检查之后，竟惊奇地发现自己果然有了。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让自己怀上小孩，因为她不能生小孩。这次怀上，可能上天怜悯她，特地给她一个做母亲的机会。她是这样想的。她实在是太想要小孩了，要不，她也不会偷偷来医院，她知道子轩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想，等孩子成了形之后，再告诉子轩，那时打孩子有风险，他不可能要她把孩子打掉吧？于是她下定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怀孕二个月，她感到身体异常的不适，怀孕四个月之后，她会常常晕厥。子轩发觉她的状态很不好，要陪她到医院检查，检查之后，才知道她有了身孕，他坚持要她把孩子拿掉，可她说什么也不肯。罗母罗父刚开始也是赞成把孩子生下来，可后来看她的状态，非常担忧，也劝她把孩子拿掉。她的父母也来了，也劝她把孩子拿掉，可她还是不肯。有好几次，她被强行带到医院，中途她偷偷地跑了出来。怀孕六个月之后，医生也要她拿掉孩子，说不拿非常危险，她仍旧固执。她像是疯了，谁说要她拿掉孩子，她就跟谁急。半夜里，她醒来，她会告诉子轩，她梦到了孩子，他很可爱，很像他。子轩还是劝她把孩子拿掉，他说：“那是内心的罪恶太重了。网上不是说，这世上还有吃婴儿的之类事件。你也不过拿掉一个孩子，也不算了什么。再说，不是你不想生，而是你没办法生。你可知道，这世上打掉自己的孩子的人有多少？”沁芳听了之后，开始发狂，情绪很激动，子轩想尽了办法也安抚不了她。
　　 随着病情的加重，家人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把孩子拿掉，就强行将她的孩子拿掉。孩子拿掉之后，她变得神智不清，家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是哭个不停。病情也越加严重了，医生说她可能过不了这个冬。若是不住院的话，可能挨不过半个月。可她病得越重，医院收费就会越高，罗家支撑了半个月，仅有的存款几乎耗光，觉得没必要再支撑下去了，因为她迟早都要死的。亲朋好友们都劝子轩，把她接回家来住，他们说：“不是不医她，而是她这病实在是已经医不好了。若是再医下去，人没了，又欠了一大笔债，这又是何必呢？”可子轩一直不同意。可刚巧，被沁芳听到了。
　　 第二天，沁芳自杀了。她不是被逼的。她是心甘情愿自杀的，她没有怨恨，她知道他们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而她也不想再拖累他们了。她甚至是带着欢笑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她知道他是那么的爱她，她这么做是值得的。
　　 子轩知道她走了之后，没有哭泣，他抬头望了望天，他看见她正冲着他在笑，在告诉他，要他坚强。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他把手伸进暧暧的裤兜里，大步向前走去。他知道人生路会坎坎坷坷不平坦，他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他都能挺过去，因为有她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