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三岁那年，爸爸离开了她，离开了她的母亲，跟一个高个子女人结了婚。那时候，莹莹还不满三岁，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事也不记得。
　　 莹莹渐渐长大了，上了幼儿园。早晨，她看见小朋友的爸爸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孩子摆着白胖胖的小手说：“爸爸再见！晚上来接我。”莹莹用嫩藕似的小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拄着桌子，眼巴巴地看着小朋友的爸爸走了。晚上，她看见小朋友背上书包高兴地等待爸爸来接。小朋友扑向她爸爸的怀里，亲切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把女儿抱在怀里，女儿两只小手搂着爸爸的脖子，爸爸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把女儿用双手举过头顶，又慢慢放下来，用宽厚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羊角辫，把美丽的蝴蝶结转了转，用食指点了点孩子白里透红粉嘟嘟的小脸蛋，笑呵呵地说：“跟爸爸回家喽！”有的抱着，有的领着，有的背着，有的把孩子放在自行车后座的筐里。爸爸的胸膛是温暖的鸟巢，“小鸟”在巢里非常安全。爸爸的后背是骆驼的背，又宽又厚又柔软，孩子绝不会摔下来；爸爸自行车的车筐是摇篮，孩子坐在里面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
　　 莹莹也有爸爸，可是爸爸不来看她，也不来接她，是爸爸不想女儿吗？不是。是爸爸没有时间来接女儿吗？也不是。因为爸爸不在莹莹的家了，他和那个高个子女人组成了一个新家。那个女人不让莹莹的爸爸把莹莹带回家。
　　 有一次，爸爸把莹莹刚接回到他的新家，高个子女人正在厅里看电视，她“啪”的一声使劲一按键，把电视关了，又倏地站起来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嘴唇紧闭，咬牙切齿，然后又把嘴噘起来，和鼻尖一般高，能拴一头驴。她一扭身旋风似地钻进了卧室，咔喳一声，把门锁上了。
　　 莹莹被这炸雷似的声音惊呆了。
　　 “爸爸，我害怕，我要回家。”莹莹怯生生地说。晶莹的泪珠从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滴在爸爸的手臂上。莹莹看见爸爸的眼睛里也含着两颗亮亮的泪滴，在爸爸的小眼角边来回滚动。爸爸把莹莹的头揽在怀里，把浑圆的下巴轻轻放在女儿头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怎么也忍不住，一颗、两颗……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女儿蓬蓬松松细细软软黑黑的头发上。莹莹问：“爸爸，你怎么了？”
　　 “没事，我眼睛迷了。莹莹，今天不回家，爸爸一会儿带你去吃西餐，晚饭后，爸爸带你去公园坐碰碰车好不好？”爸爸捧着女儿花朵一样的小脸，嘴角动了动，在笑的底层，隐藏着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咯吱一声，门开了。婷婷背着书包进来了，婷婷比莹莹大二岁。婷婷是那高个子女人和她前夫的孩子。两个孩子并不陌生。莹莹的爸爸和那个高个儿女人没结婚之前，莹莹见过婷婷。爸爸让莹莹叫那女孩小姐儿，叫高个儿女人小姨。小姨是歌厅老板。那时小姨待莹莹还不错，买冰淇淋，莹莹和小姐儿每人一个。小姨还给过莹莹两次钱。第一次给五元，第二次给两元，给两元的是二枚硬币，莹莹记得清清楚楚。
　　 自从他们成了家，小姨对莹莹就不好了，她好像变了个人，小姨有孙悟空的本领，她会七十二变。现在不但不给莹莹钱，不给买冰淇淋了，而且连莹莹去她家也不让了。爸爸的工资每月都要交给小姨，要是不交，小姨就摔碗碟，掀桌子、砸玻璃……小姨在爸爸眼里那个温柔的女人变成了母夜叉。
　　 婷婷进门喊：“妈妈，妈妈，我渴了，给我钱买饮料。”婷婷不冲莹莹的爸爸要钱，因为不是她的爸爸，他是莹莹的爸爸。孩子天生就知道谁和谁亲，是血管里流淌的血告诉她的。婷婷的母亲听见女儿熟悉的声音，吱的一声，把门打开了，手里拿着五元钱给了婷婷。她的脸上多云转晴，“买去吧，快回来。”母夜叉又变成了温柔的母亲。
　　 一天下午，坐在莹莹身边的乐乐被他爸爸接走了。乐乐的爸爸没有把乐乐举过头顶，他把乐乐抱在怀里，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圈，乐乐特别高兴，花骨朵似的小嘴发出呵呵呵—-—呵呵呵——的笑声。
　　 莹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一个个小朋友都被他们的爸爸或妈妈接走了，莹莹没人接，幼儿园只剩她一个人了。莹莹的妈妈工作很忙，每天很晚才来接莹莹。幼儿园里经常就剩她一个。莹莹不住地向窗外张望，眼巴巴地盼妈妈来接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着，屋里很静，她在想什么？
　　 莹莹六岁了，再过一个月就要上小学了。莹莹记事了，也懂事了，会思考，会回忆了。她想着想着，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不大，她哭得很伤心，她用两只小手捂住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眼泪从指缝里钻出来，滴滴答答掉在衣襟上，掉在书桌上，掉在她写的歪歪斜斜的拼音字母上。每个泪珠仿佛都是一粒沉重的石子，落下去沉甸甸的。如果落在爸爸的心里，一定铿锵作响。莹莹的鼻子哭出了血，老师怎么哄她，她还是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爸——爸爸，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接我。”呜——呜——。老师也哭了，她把莹莹抱在怀里，哄莹莹：“莹莹不哭，莹莹是好孩子，你妈妈很快来接你……”
　　 太阳下山了，晚霞像莹莹鼻血一般红。莹莹在妈妈自行车后座的筐里睡着了。妈妈拖着沉重的脚步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向前、向前。前面的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自行车仿佛比汽车还重。
　　 莹莹上小学了，她想爸爸，却看不见爸爸。莹莹会写字了，她就给爸爸写信，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莹莹的表姐（她姑姑的女儿）叫翠翠和莹莹在一个班级读书，莹莹让翠翠把信转交给爸爸，因为爸爸和姑姑住在一栋楼。莹莹把写好的信叠得平平整整，用信封装上，中间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爸爸收。”
　　 莹莹的爸爸打开女儿的信，只看了一句，泪水就模糊了双眼。“爸爸，我好想你，我真想天天叫你几声爸爸，放学回家让爸爸抱着我，在地上转圈圈。我给爸爸拿烟，拿打火机，让爸爸亲我。可是我不能见到你……”
　　 莹莹真的很想爸爸，这是她的血液告诉她的。别看莹莹小，心眼儿多着呢。在学校，老师问莹莹家里几口人，莹莹爽快地回答：“三口人，爸爸、妈妈和我。”苹苹快嘴快舌地说：“她没有爸爸。”莹莹反唇相讥，“你才没有爸爸呢！”莹莹才七岁，她的小嘴像剃须刀一样锋利。苹苹说：“你有爸爸，怎么没看见你爸爸接送过你呢？”“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上班。”莹莹极力为自己辩护，她自尊心很强，不让别人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在幼儿园，在学校，莹莹从来不说爸爸不在她身边。她最怕别人说她爸、妈离婚了。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爸、妈离婚，无疑给孩子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这阴影仿佛天上的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照不到娇嫩的花朵儿上。花朵儿需要阳光的温暖，需要雨露的呵护，才能绽放得绚丽多彩呀！
　　 莹莹上三年级了，给爸爸写信很少用拼音了。一个夏日的夜晚，莹莹写完作业就看《少儿节目》。妈妈是清洁工人，干一天活很累，忙完家务回卧室休息了。莹莹一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把电视关了。她从书包里取出爸爸写给她的回信，是同班表姐捎来的。信封上写着：“回家再看。”莹莹听爸爸的话，在学校她真的没看。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乖乖，你知道爸爸多么想你吗？”信笺上画着一张爸爸的脸，高鼻粱，大眼睛，浓眉毛，宽宽的额，莹莹知道，这是爸爸的脸。在这双大眼睛下面画着四滴泪，大大的。看着，看着，莹莹哭了，莹莹的泪滴在信纸上，滴在爸爸画的那张脸上，小手在脸上抹成了个花蝴蝶。莹莹哽咽着小心翼翼地把信放下，她站起来趴在窗台上哭了一会儿。她想爸爸，她多么希望爸爸回来抱抱她，逗她玩，亲亲她。莹莹抹一把脸上的泪，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惨白惨白的，缺了一半儿。月亮上面隐隐约约有几个黑点儿，像莹莹的泪滴。莹莹想起姥姥给她讲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那月亮缺的一半儿是不是让天狗吃了？夜风从窗外吹进来，莹莹打了一个寒噤，夜深了。
　　 爸爸的信，莹莹已经看三遍了，她还想看。
　　 “乖乖，你知道爸爸多么爱你吗？等你长大以后，咱俩一起看你写给爸爸的信。到那时候，爸爸就老了，老得走不动了。如果爸爸生病，你能给爸爸买药去吗？……信的末尾画着一张苍老的脸：头发全白了，前额上有深深的皱纹，鼻子两侧到嘴角有个大括号，从嘴角往下有两条粗纹延伸到下巴的尽头，像个八字，鼻孔下面画着胡须，两鬓的胡须和下巴上的胡须连在一起，仿佛圣诞老人。莹莹好像看见了爸爸老年的样子。她用白嫩纤细的手指抹去了脸上的泪滴，用手背揉了揉模糊的眼睛。莹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把爸爸画的那两张脸端祥再端祥，然后小心翼翼的把信叠好，放在书柜里。她不让妈妈看见爸爸写给莹莹的信，她怕妈妈伤心。
　　 莹莹打哈欠了，头依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闪动着晶莹的泪珠，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澈晶莹。
　　 那半个月亮钻进一片乌云里，天籁之声伴着莹莹进入梦乡。墙上时钟已指向十点整。
　　 莹莹呓语：“爸爸，爸爸，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