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之间的变幻3
　　
　　 这里解释一下我上面讲过的一句戏语：“战胜上帝或命运”。我的本意是这样的：上帝为了惩罚亚当和夏娃的堕落，曾咒语让男人承担终生劳作，而女人承担生育之痛苦。我认为这些现实生活中非此不可的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摩西对以色列人的那句咒语：我要让你们永远痛苦，在白天去思想黑夜，在黑夜去思想白天。历过人世，反思痛苦，自认大都根源在此。但也许是由于翻过跟头，也许是生性懒散，很少去考虑那些离自己还远的事，所以一生大多数时间只是在白天想白天，在黑夜想黑夜，结果自感痛苦很少，逃脱了上帝的惩罚。这次生病，想来想去，主要原因恐怕还是主以全能对我这种逃脱的一种惩罚，谁能逃脱最后的审判呢？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废话？扪心自问，恐怕最实际的原因，还是为了摆脱目前这种等待确诊所带给自己的心理影响，使自己不去或者少去考虑这个问题。这就是惩罚。
　　
　　 这两天经常想，究竟是最终的判决自身，还是等待这个判决更可怕？恐怕还是后者（这也许和我今天仍然处于等待之中有关）。卡夫卡《审判》的恐怖其实就是建立在这个等待之上。主人公突然接到两个人的通知有罪，究竟是什么罪？将会收到什么惩罚？他开始为之奔波、等待，而终无结果。唯一的后果只是自己的精神几乎崩溃。而当最后那两个人来执行他的死刑的时候，他反而清醒了，问了此二人一句至理名言：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人生在世，其实真应该想一想问一问这样的问题）并且在合上眼睛的最后一瞬，看见了黑夜中突然点亮了一个窗口（据专家考证，这是卡夫卡小说中唯一的闪光点）。这就是等待的恐怖，反倒不如最后时刻的来临。因为等待还留给人一种希望（其实这种希望往往根本就不存在，《等待戈多》讲的就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等待），使人心动。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这恰恰是禅宗的大忌。我一向自认为喜欢直截了当，事情来了，尽快处理完毕，结果不好就按倒霉处理。但今天似乎想对儿子讲，找找关系，提前去问一下结果，早死早托生，但终究没有开口，说明自己毕竟不是佛，还在自寻烦恼，写了很多关于自己怎么又突反常态、写起字来的原因。
　　
　　 说到这里，感觉人生在世，逢场作戏的事太多，也太累。一个人活在世上，毕竟要与周围的人和事发生各种复杂的利益关系，所以有时很难讲真话。伟大如奥古斯丁、卢梭，据说他们的《忏悔录》，也不能免假。而死亡可以使这些利益减少，甚至于零，这就使真假失去了意义，使讲真话成为可能。但是由于自己现在还仅仅是处于等待状态，这个真虽有折扣，但毕竟有了，至少可以尽力而为，而少作他虑。大家劝我说，可以等到病好了再写，我想不会，其他不说，因为那时在写，它至少会失去真的价值。但是，结果如“坏”，今天想，我就会继续写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当然一旦发生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否早已吓得连笔也拿不住了，也未可知。上面已经说了，我不会考虑明天的事，明天的事等明天来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