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HELLO!”我使劲儿逗他，真心真意，可是他还是瞪着大眼睛一步三回头的跌跌撞撞跑到他的小窝里去了。只从门口的小洞里探出脑袋来瞅瞅我。呜呜，好可爱，好可爱的狗狗。眼睛像是云朵缝隙里露出的天色，澄澈得让你停止呼吸。而且胖乎乎灰蓬蓬脏兮兮，锥子样的小尾巴只指向地上左右摇摆，最可爱的是他不叫的。沉默的、害羞的、胆怯的、不一样的狗狗。
　　 这是姥姥家的三个月的狗狗。我爱狗狗，所有的。
　　 （一）
　　 爸爸喜欢狗的，狼狗尤其，于是从我小时候家里就一直养狗的。三岁那年，夜半，爸爸又从天而降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爸爸就像个侠客，飘在江湖，连回家都像是一场秘密的行动。风尘仆仆的爸爸立在我的小床前，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又不知道是不是在梦游了。我看到一只小狗狗，超级小，感觉他也像我一样睡眼惺忪的，我就见他在爸爸的脚旁抬着雪白的小爪子抱着脑袋的样子，一只小黑狗哩，只是四只爪子雪白、雪白，像是站在雪地里。
　　 从此我们一起长大。
　　 狗狗还没满月呢，爸爸给他买了奶瓶，他却连奶瓶也不会吸。只好在小碟子里给他盛了奶粉或者生鸡蛋，他那柔红的小舌头一伸一伸像吞吐的小火苗。狗狗胃口很好。
　　 可是小时候的我，脾胃出奇的敏感，很多东西吃不得。鸡蛋也要用水炒，有油星死活不吃的。整天绝食的状态，被妈妈逼着吃了东西，最后的结局也一般是全部吐出来。那个时候，爸爸天南海北地飘，给我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吃食，多半也是喜之郎果冻，大西洋鱼片，奶油蛋糕，花生巧克力之类。现在仍记忆犹新的是早上还在被窝里被妈妈软硬兼施地逼着吃花生巧克力，我不要吃，现在想来胃要悔青了的。
　　 面对吃的折磨，狗狗的到来救了我。
　　 妈妈嫌狗狗脏，狗狗满月后走路还走不稳的样子，就被一根麻绳拴在我家庭院里的梧桐树上了，梧桐树是参天大树的样子，好大好大，我的狗狗好小好小。就像《小王子》里，小王子一个人在一个星球上。这个时候，我吃不下的东西我就偷偷喂给狗狗吃。妈妈怕我弄脏了衣物，管得紧，严令禁止我靠近狗狗的。我和狗狗就有了别人不知晓的秘密，这就是至上的朋友了。
　　 三岁还不到，我就开始被学习折磨了，妈妈堪比欧阳修的母亲，不画荻，却是用树枝在庭院的地上教我认字的。那个时候妈妈的脾气坏极了，我是饱受身心摧残的样子，在妈妈的责骂声里含着眼泪，忍着抽泣，蹲在地上认字。我的狗狗就在树旁看着我吧。我也伴着你，就像一根尼龙绳拴在梧桐树上一样。这样看来我和狗狗是共过患难的挚友，这是至交吧。
　　 长大真的好快，狗狗长得比我还要快。不知不觉狗狗的个头已经和我一样高了样子也变得英武。直竖的耳朵，油亮飞扬的皮毛，毛茸茸拖着的长长的大尾巴，那小红舌头一伸出来也是好长的样子。爸爸说这才是狼狗本色。狗狗长大了，就要担负看家护院的职责。爸爸外出的日子，狗狗是另一个依靠。
　　 爸爸的车声是狗狗最熟知的声响，晚上我和我妈妈休息了，狗狗自由地在矮矮的小院里巡视，深沉机警。那时候木门上的一截木棍就是插销，狗狗听到爸爸的车响，能用自己的嘴巴把那截木棍一点点移动下来。有陌生的响动，就是示威的两声吠叫。有狗狗在，很安心。
　　 狗狗在的日子，没有过坏人的入侵，倒是有狗狗不认识的亲人来访，被狗狗逼在角落里。那一天，妈妈带我在邻居家玩，没有关门，狗狗一个人在家看家。姥姥和表姐来访，径自进了家门。她们见了威风凛凛的狗狗，吓得躲进了屋里，狗狗穷追不舍，姥姥和姐姐最后竟缩在床角不敢动弹。狗狗就蹲在床前瞪着她们，只要她俩动一下，狗狗便大吼一声。直到我和妈妈回家，姥姥和表姐才获救。狗狗是个君子呢，从来不伤害无辜的人。
　　 狗狗的外表很剽悍，但是内心却像水一样，柔软。爸爸可以算得上狗狗的超级奶爸了，小时候就用奶瓶喂狗狗奶喝，狗狗长大了，爸爸经常徒手喂狗狗肉吃，爸爸抓块肉放到狗狗嘴里，狗狗尖利的牙齿从来就没有立即合拢过，它是怕不小心伤到自己的主人吧。狗狗对爸爸的依恋，有时候让我觉得可怜。爸爸一声口哨，狗狗就会从很远的地方飞奔而来，那么欢悦，那么天真，满眼的闪闪亮亮，像是洒满了破碎的阳光，围着爸爸跳跃几下，就乖乖地伏在爸爸的身边。爸爸是狗狗唯一肯撒娇的人。狗狗早就是个男子汉了呢。
　　 茅草房子不在了以后，狗狗失去了游荡的自由，被关进了一间水泥房子，外面关着一闪大大的铁门，再不会有遮阳的大梧桐树了，也不会抬眼就看到蔚蓝的天色，细碎的阳光，闪烁的星星。我时不时听到狗狗在铁门后呜呜的叫，就像狗狗小时候被尼龙绳拴在梧桐树上时一样。铁门锁链和墙壁间的缝隙里，狗狗那削长的嘴巴，闪烁的眼睛，隐隐现现。仿佛从这以后，狗狗就不再是我的另一个依靠，不再那么威风凛凛，夜行如风，真的成了铁门后的一条没有自由的生灵，孤单、绝望。难道是有了水泥砖墙，就真的不再需要狗狗的护卫了吗？木质的插销早就成了铁管的材料，那复杂的设置再不是狗狗的牙齿、嘴巴可以打开的机关。我曾经的狗狗好像越来越远，从他小时候出现在我床边，慢慢变大，又一天天跑远，慢慢变小，我隐隐觉得些什么无法言明的东西弥散在空气的每个角落。
　　 那天，我上学，爸爸在外，妈妈外出。还是狗狗一个人在家。清晨我从铁门的缝隙里看到狗狗的嘴巴。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狗狗，一次也没有。狗狗死了。对于狗狗的死，我总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总是听别人讲起，那只是一个传说吧。老奶奶说，她见狗狗发疯似地奔跑，在她家里满院子蹿，直到冲进门一头栽倒在面缸里，就再也没动弹了。没有人知道狗狗怎么从铁门里逃脱出来，也没有人知道狗狗为什么跑到老奶奶家的院子里乱窜。只是我总是想到我那茅草的老屋，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老奶奶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遮着院子的槐树啊。梧桐树下的狗狗，还会是小时候的摸样，会走路跌跌撞撞，会吐着红红的小舌头舔干净盘子里的奶糊糊。奔跑的狗狗还是会在爸爸一声响亮的口哨声里呼啸而来，那么欢悦，那么天真，眼里永远都是闪闪亮亮洒满的阳光。可是现在，狗狗死了呢。从此我再没见过狗狗。但是我知道有一张闪亮亮的狗皮曾挂在我家的水泥墙上，一阵风过，那厚密的长长的闪亮的皮毛便会颤颤地抖。
　　 从此以后，我总会做那个重复的梦，仿佛还是在我家的老屋里，一群人围着桌子大口地吃喝，满桌子的骨头肉，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还是偷偷拿了奶油蛋糕、巧克力喂狗狗吃的年纪，我立在桌子旁哇哇地哭，可是只有吃喝的人们，没有人理会我，我不见了我的狗狗。哭得抽泣着醒来，我知道那不是梦，现实中我的狗狗死了，我的狗狗被人剥去了皮毛，被人吃掉了。再没有见过我的狗狗，还有狗狗的死。我总会想起，想起狗狗小时候，在我床前趴着，两只雪白的小爪子抱着脑袋的样子，想起我们一起在梧桐下抽泣的时候，想起他威风凛凛像我奔来的时候。再见了，我的狗狗。
　　 狗狗的皮成了常年卧病在床的奶奶的褥子。奶奶死后，狗狗的皮毛也消失了。
　　 我是再没有见过我家狗狗，也再没有一只狗狗能和我一起长大。
　　 狗狗死的那年我六岁。
　　
　　 （二）
　　 这只狗狗来我家时，我的心疼了一下，就一下。他也是只小黑狗，但是没有雪白的爪子，是本家伯伯家满月的小狗，给了爸爸。我死去的狗狗刚刚离开我不久而已，面对这只小生灵，我总是有点恐惧，但还是给他喂饭，但平时就离他远些，我不讨厌他，但是无法喜欢。
　　 也就十来天的光景，这只狗狗又被本家伯伯带回自己家里了，我以为我们就再没有交集。那天妈妈让我去买馒头，我提了一袋馒头往家走，经过本家伯伯的门前，那只曾到过我家的狗狗竟跟着我跑起来。我提着馒头在前面走，他就跌跌滚滚地跑着，我回身赶他，他就停下，傻呆呆望着我，眼睛那么澄澈。我转过身再走，他就又紧跑两步跟上，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在我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跳起来抓我手捧着的馒头，就这一跳，我的手上多了两道血痕。
　　 之后的事情，又开始混乱，我记得知道情况后的伯伯在打那只狗狗，街上站着些看热闹的人，我又开始像做梦一样，我躲在人群后面，在缝隙里，我看到被摔得嗷嗷叫的狗狗，那么凄惨，他那么小，就像我死去的狗狗小时候一样。狗狗挨着打，却瞪着傻呆呆的眼睛，我看到里面写满了问号，狗狗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声的抽泣，被抡起的狗狗摔在石板上，那个伯伯拎起狗狗的尾巴，我看到像毛皮套子似的狗狗头上滴着血。
　　 狗狗被扔进了街北的垃圾池。
　　 我以为有只和我相处数日的狗狗为我而死，我打了两针狂犬疫苗，手上多了两道抓痕，然后就有一个生灵为此被毒打致死，那些日子里我痴傻了很久，一想起便会抽泣，只是大人们却当我被狗狗吓到了，我是被吓到了，那血淋淋的场面。
　　 那天傍晚，我和奶奶在街北的大石头上乘凉，那是那只狗狗被扔的数天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到那只狗狗，我和奶奶讲，我要去看那只狗狗在哪里。
　　 奶奶告诉我，他们把它扔进了垃圾池旁边的玉米地。夏日的玉米地里茂茂密密全是宽大的玉米叶子，我站在地头的玉米棵下，看到了那只狗狗的身体。污浊浊的皮毛，上面结着痂，两三只苍蝇嗡嗡的盘旋，狗狗卧在那里，我觉得狗狗像是睡着了。恍惚间，我看到狗狗动了一下，那结着痂的皮毛抽动了一下。我乐颠颠跑到奶奶身边告诉奶奶，我看到的奇迹。奶奶木木地摇摇头，我拉着她去看，奶奶的眼睛早就花了，根本不会看到。奶奶说，狗狗早就死了。我跑回家叫来爷爷，爷爷把狗狗拎回了家。
　　 狗狗确实活着，过了些日子，狗狗就能精神抖擞地满地跑了，只是狗狗瘸了一条后腿。狗狗没有死，在爷爷家生活得很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赎了我的罪过，只是看到狗狗一瘸一拐地跑路，我心里酸酸的。再后来，狗狗长到了我腰际的时候，知道情况的本家伯伯把狗狗带回了自己的家。我知道那只狗狗还是会认真负责地给伯伯看家护院，就像他在爷爷家一样。从此我再没有见过那只狗狗。那只生死和我发生过关联的狗狗。但是我总记得他瘸着腿跑路的样子，像是一只鞋子没有穿好拖沓着向亲爱的人奔来，那么纯真，那么热烈，那么慷慨。
　　 从此以后，我知道，一只狗狗的生命很顽强，顽强得超越生死，超越恩仇，有人说那是狗狗的忠诚，我却觉得那是狗狗的骨血。狗狗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然如此。
　　
　　 （三）
　　 家里还是会养狗狗，第三只狗狗到我家的时候，我像接待了一个过客。一只狼狗，像我死去的狗狗一样，可是他那庞然的身躯，漠然的眼神告诉我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妈妈把他关进了铁笼里，每天我都会在庭院的铁笼里看到他或是站立，或是匍匐的身影，只是那么清冷，那么瑟缩，一直都是松松垮垮的模样，顺顺塌塌的皮毛，凋谢样的眼神。来人他不过象征性叫两声，完全没有我死去狗狗的神色，这么多年过去，我所学会的词汇才让我知道当年狗狗的摸样叫做生死与共。我的至交，我生死与共的朋友早就离我而去了。
　　 第三只狗狗在我的印象里，大抵如此，只是徒增了我对我死去狗狗的想念，当然还有那只生死与我有过关联的瘸了的狗狗。第三只狗狗离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只是回来时笼子空了，他被卖掉了，或者说该是被抵债了。这一场缘分，像极了一宗买卖，情谊又在哪里？只是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他瑟缩的身影，他仿佛在告知我，他是个离家的浪子，这里不过是囚禁他的牢笼，心早就不在了，身体不过是躯壳，这样说来，那我死去的狗狗呢，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否安好，是否快乐，是否也像那只瑟缩的狗狗一样，等待着回归，等待着主人的疼爱，等待着再次的重逢。而那回到伯伯家的狗狗，又是否也是如此，甚至是有更多的煎熬呢？这些疑问和悲伤，都随着第三只狗狗的离去慢慢隐进了时光。时间会冲淡一切，只是怕再次想起，那些对狗狗的爱与眷恋并不曾因此而真的丧失，爱是一种本能。
　　 好多年家里不再养狗的样子，倒是被其他生灵填充了些空白，我养过兔子，养过猫咪，那些又是说不完的故事。但是家里还是会养狗，就像现在，贝贝和另一只小狗就呆在西南角的小屋里。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的我家，在外求学，一年半载地回来一次，当然不知晓他们的到来。只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家犬，没有任何名贵的家族出身，有的只是一份农家人的亲切，还有他们是妈妈带回来的。我家的狗狗历史，仿佛改写了般。但也因此变得不再那么悲伤，妈妈是个和暖的人。
　　 贝贝的妈妈叫皮皮，是本庄的一个阿姨家的狗狗，她生了贝贝，之后贝贝来到我家，贝贝来时，就已经是满街跑了。我第一次见贝贝是放假回家，贝贝见了我这个不熟悉的陌生人自是吠叫的，只是两声就开始摇尾巴了，我知道贝贝完全是热情好客的家伙，才不管陌生还是熟识。在家里一个假期，贝贝就和我混熟了，每天早上贝贝都有自己的娱乐时间，就是被放风满大街地乱窜，随处留点自己尿迹，占领一下街面，很是猖狂的样子。贝贝个头其实很小，胆子更小，会被比他还小的狗狗吓得屁滚尿流，但是我总觉得是因为贝贝很善良，或者说贝贝很和谐。贝贝的和谐是内化的，于是外化出的就是不和谐，贝贝长得很好玩。贝贝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贝贝长着两弯淡如烟霭的眉毛，美得让人妒忌，可是后来，那眉毛越长越淡，最后就消失了，只剩下前眼角挑出的两根老鼠胡须样的硬毛，算是充当下眉毛了。庆幸的是贝贝长着两颗杏眼，琥珀色，澄澈。最值得一提的是贝贝的歪歪嘴，只露出右面的四颗牙。贝贝就这样一副模样，整天雄姿英发地满大街乱窜，碰到挑衅就发挥羽扇纶巾的儒雅风度，轻回首，快奔走。贝贝还有一项神奇，他会叹气，我总会和贝贝讲些杂七杂八的事，他瞪着琥珀色的杏眼听，听久了就很是疲累地趴下叹口气，慵懒地交叠了两只小蹄子，耷拉了眼皮，很是忧心的样子，不知道是忧心我，还是忧心自己的耳朵，于是贝贝的善良里又多了份多愁善感。家里有了贝贝本是件喜乐，一切都像多了只猫咪一样顺遂、轻松。但是和谐永远是要不和谐来调节一下的，于是小狗狗到来了，狗狗史迎来了又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