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散文】阿其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鲁迅的《祝福》,这是一篇精讲课文,有些段落还要求背诵。
我们的语文老师曾是杭大中文系的高才生,一位鲁迅的崇拜者。他认真地、趣味盎然地给我们讲解这篇课文。
《祝福》中,鲁四老爷书房中有一付对联,可是只有半联,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在课堂讨论时,一位同学问老师,还有半联是什么。老师也愕然了,因为还有半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课文中没有说写的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呢?不料一位同学说他知道,全联是: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德行坚定品节详明。”
这下大家都愕然了,他怎么会知道呢?
这位同学叫阿其,与我同村。他各科成绩都很好,语文尤其突出。他知道对联的下半联,说穿了也不奇怪。因为去绍兴鲁迅纪念馆参观时,鲁迅的故居就有这付对联,他记住了。
语文老师表扬了他,其他老师也经常表扬他。然而半年后老师就不表扬他了,因为半年后他不来读书了,家中已交不起他的学费,也供不起他吃饭。
他家庭成份是地主,财产已没收;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早逃往台湾。母亲带着三个小孩艰难度日。老大老二早在务农,他是老三,虽然还不到十五岁,但在那饥饿的岁月里,他无法不失学。
此后很少见到他了,恍惚听说他开了一家花草店,生意还不错。这里的花草不是指红花绿草的花草,而是一些死人的祭奠用品,如花圈、金童玉女、招魂幡,等等。
有一次我路过他的花草店,他正聚精会神地写挽联,什么“金童玉女引路,功德圆满千古”;什么“人间风催雨送,黄泉逍遥自在”等等。挽联虽是自己杜撰,倒也别开生面。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获得了旁边许多人的称赞。
然而不久后他的店关门了。因为说他不但是宣扬封建迷信,而且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他向无产阶级疯狂地挑衅。
群众专政有时也比较宽厚,后来后果倒也并不严重,封了店后,只是全村大会批斗了一次,又叫他去生产队务农。
一九六八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和阿其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他郁郁寡欢,失去了少年时节的活泼和健谈,很像一个满腹世故的小老头。
当时是农业学大寨的年月,不管刮风下雨,不管严冬酷暑,也不管男女老少,整天都赶到田野里劳动。每天的报酬约二三毛钱。
当时也是贫困和饥饿的年月,人们手中没有一点钱,分得的口粮只够吃一半时间,另一半要杂粮野菜充填。整年半饥半饱,整年饥肠辘辘。
有一次劳作休息时,我念了一首唐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表达心中的不满。
几天后,有人举报,某雨厂出现了反动标语,内容居然也是这首李绅写的唐诗。举报者和群众专政指挥部都很有文学水平和政治嗅觉,说写这首诗是借古讽今,反对农业学大寨,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当时人们的阶级觉悟很高,马上有人揭发我念过这首诗。但后来“查无实据”。我虽然一身冷汗,但总算逃过一劫。再后来查下去,查对笔迹,居然是阿其写的。
他大概与我一样用古诗表达心中的不满,殊不知当时是不准表露感情的年代,他出身不好又加运气不好,终于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在各生产队示众,批斗。斗来斗去,斗了好多天。
改革开放后阿其才好起来,重又开了花草店,在幢幢鬼影中捞取了一些钱。再后来他父亲也从台湾回来探亲,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他结了婚,后来生了一个女儿。
九十年代初,老家传来一个消息,说阿其死了,生病死的。叹惜之余,屈指一算,他刚过“不惑”之年。
据说出丧很热闹,吃了三天丧饭,请了和尚道士,做了三天三夜大道场。送无常,买水,招魂,起丧,翻八仙,走仙桥,三花解结,五丁开山,等等,应有的仪式一样都不少。
花草都是自家店里的,冥币应有尽有。最大的花圈上的挽联也是他生前自撰自写的,道是:
“人间风催雨送,黄泉逍遥自在。”
然而,那时候,如果被加上一个“别有用心”,那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