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祖国》这首歌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因为这首歌不但洋溢着崇高的爱国主义情愫，而且有着非凡的艺术概括力和艺术感染力。这首歌伴我走过了长长的岁月。
　　 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首歌就有了。当时我开始读小学，音乐老师教唱这首歌，我们就扯开嗓子哇哇地唱，歌词是什么意思我们自然是不懂的，旋律的好坏当然更不明白。但是唱着唱着，莫明其妙地也觉得好听，因而经常喜欢唱。
　　 特别是有一次学校文艺晚会上，一个高年级的小姑娘演唱这首歌曲。她大概也不过十一二岁，头上扎着蝴蝶结，身上穿着红裙子，打扮得十分漂亮；她歌唱得很好，吐词清晰，嗓音响亮，乐韵婉转，表情丰富，成功的演唱获得老师和同学们的阵阵掌声，也使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晚会后同学们依然很兴奋，回家的路上大家余兴不断，继续放声唱着：“……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这一夜天气晴朗，和风徐徐，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空，那月光明净、圣洁、柔和。
　　 后来读小学高年级了，语文课本中有这首歌的歌词，我虽然背熟了全部歌词，但限于小学生的知识水平，对于其思想含意是根本无法深刻理解的。
　　 再后来，随着知识的积累，我愈来愈喜欢这首歌，我为它的艺术魅力所倾倒。单就歌词而言，其凝练的语言和高度的概括力就显示出非凡的文学功力。
　　 比方歌中“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几组短句，就概括了祖国美丽、富饶、宽广的无限江山；显示了新中国的主人自信、乐观、豪迈的气概。
　　 又比方“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这一句，就概括了一幅波澜壮阔的中国近代史，自一八四零年以来，中华民族的无数志士仁人，无数革命前辈，其浴血奋战，前赴后继，慷慨悲壮，可歌可泣的斗争业绩都跃然其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在一个山村里读高中。旁边是一个小学，小学周围用围墙围起来，里面是操场和草坪。每天围墙里都会飘出柔和的风琴声和童声合唱声，这音乐飘散在山村的屋宇炊烟间，飘散在山村的巷弄小路上，显得十分温馨和谐。
　　 那音乐教师就是当年小学晚会上唱《歌唱祖国》的扎蝴蝶结，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此时她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常着一袭黑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星眸含情，亭亭玉立，容色照人。
　　 课余时，晨昏间，她也常常独自歌唱，有时也依然唱《歌唱祖国》：“……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嘹亮的歌声自然比过去更优美动听，那动听的歌声越过草坪，越过围墙，盘旋在山村的虚空上，使无数人都心旷神怡。
　　 七十年代初，我流浪到江西，在江西的鹰潭镇上卖苦力。我和朋友庐江潮一起在矿坑中扛石头，踏着软软的跳板，把坑底的红石一块一块地扛上来，每扛一块可得二分工钱。我们一次扛两块，扛上一天，每人大概可得二三元工钱。当时来说，工钱还不错，但人却累得几乎散架趴地。
　　 每天清晨，庐江潮肩上套着铁练，我则扛着扛棒，踏着路上的浓霜走向工地。我的口中常念念有词：
　　 “荒烟，白雾，迷漫的早晨，你投向何处去，无路中的人呀？……”
　　 一趟又一趟，循环往复，一扛又一扛，艰难迈步，一天又一天，无法停歇。把无数石头从坑底扛上坑顶，脚上磨起血泡，汗水湿透衣裳。对现实的迷茫和对前途的失望，无端地使我想起了普希金《寄西伯利亚的囚徒》的诗：
　　 “请坚持住你们高傲的忍耐，
　　 在西伯利亚那深深的矿坑中；
　　 你们辛酸的汗水不会白流，
　　 你们美好的理想不会落空。
　　 …………”
　　 矿坑不远处有一座学校，学校的操场上竖立着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经常播放一些歌曲。这天我吃了一惊，我听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旋律，那是禁唱已久的《歌唱祖国》的旋律，但歌词都改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创了马列主义新篇章；革命人民、朝气蓬勃，一代新人、茁壮成长；毛泽东思想、光芒万丈，指引着我们胜利航向……”
　　 在异乡的小山岗上，在卖苦力的生涯中，我又听到了我喜爱的歌和那优美的旋律，这旋律勾起了心中许多往事，这些往事有欢乐也有辛酸。我久久地向路隔千里的故乡怅怅地凝望，那故乡关山重迭，层云郁积，烟水苍茫……。
　　 文革末期的一九七五年，我在北山中学教书。当时提倡学校建在山头上，因此北山中学建在一个毛竹坞中。周围除了杂树野花，所多的是毛竹，一株株，一片片，一垅垅，满山满川，翠绿欲滴；风过时，满山的毛竹都摇摇拽拽，挤挤拥拥，森森细细，萧萧瑟瑟，颇有诗情画意。
　　 放学后，学生和当地的教师都回家了，只余下我们几个外地教师。除了风声和竹叶的吟啸声，周围一片寂静。这时音乐教室中时常会飘出风琴的奏鸣曲，这风琴的乐曲声在昏黄的暮色中四处飘动荡漾，很能动人心魄。
　　 风琴的演奏者就是当年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后来那个一袭黑色连衣裙的大姑娘。她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三十许的丽人，气质风韵更胜当年，依然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只是眉宇间时常沁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忧郁，隐约说明她这些年生路的艰辛。
　　 她辗转过许多学校，如今固定在北山中学，她依然教音乐。我当然认识她是小学时代高年级的校友，但她并不认识我，因而总客气地称呼我“余老师”，我也没有说破。
　　 据说她因为出身成份高，后来在种种压力下，被迫嫁给一个区教育系统的领导，丈夫比她大十五六岁，她是丈夫的第二任妻子，婚后生活并不和谐。
　　 当时的音乐课教的大都是一些革命歌曲，铿锵有余，缠绵不足。但当课余时，她会用风琴奏出一些韵律凄宛，情调浪漫的曲子，这些曲子很好听，也许她是用这些曲子抚慰自己寂寞的心灵，当然这些曲子也抚慰了当时周围寂寞的世界。
　　 她也依然演奏《歌唱祖国》，技法比过去当然更老练圆熟，因而虽然是旧时熟悉的旋律，却比过去更优美，更动听。
　　 后来她病了，面容日渐憔悴。通过几次检查，终于确定是“红斑狼疮”。“红斑狼疮”俗称皮肤癌，是一种很难治的病，但如果心情安定，合理调养，倒也不致于致命。
　　 可惜这两点她一点也做不到，因此半年后她就死去了。
　　 北山中学的音乐教室中，风琴静静地伫立着，墙上挂着她抄写的歌谱；婆娑的竹影里，仿佛还回旋着她动听的歌声；烂漫的山花旁，似乎还飘动着她的美丽的身影，可是她永远消失了，难道真的如古人所说，是红颜薄命么？
　　 我们学校给她开了一个追悼会。她丈夫和儿子都来到，她丈夫是一猥琐的小老头，儿子则是一个活泼泼的少年。哀乐后，我用唱片给她放了一曲《歌唱祖国》，歌曲坚定、豪迈、乐观，那情调似乎不合时宜，但我知道这是她生前喜欢人歌曲，，她是乐意听这首歌的。
　　 这一夜月亮很大，高高地挂在天空；雾气也很大，裹着月亮，使月光显得蒙胧胧，使月亮显得湿漉漉。这湿漉漉的月亮暗淡、忧郁，仿佛也在垂泪。
　　 改革开放后，《歌唱祖国》恢复原样，各种场合都欢乐地唱响。每次听到这首歌，我依然异常地激动，因为这首歌牵连着过去的许多人和事，牵连着过去的许多喜怒哀乐，牵连着已经逝去，不可追寻，但无法忘怀的坎坷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