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悠长而干枯的声音从楼下响起的时候，已近子夜。跟着喊声走到楼门口的，就是踏拉着狗头拖鞋、顶一头卷曲黄毛、瘦峭身材的果果。“‘毛毛’——狗日的死玩艺儿，又跑哪儿去了。一到晚上就往外头跑，妈的跟那个相好的去了，不要脸的东西。”果果站在门口那盏丢了灯罩的灯泡下，脸上被灯光打出阴影，像夜里出来的夜叉一样，颜色惨白得有些瘆人。本来，她的脸色就是那种砖灰样的，带有明显经常熬夜的效果。
　　 “毛毛——”
　　 她站在这里继续扯开了嗓子喊。她家的毛毛还是没有回音。果果很气愤，后果很严重。果果一边喊，一边生气，一边在心里预备下如果毛毛回来惩罚的措施：饿它几顿，3天不准出门。“真个狗草的。”看看没有希望，她只好最后喊了一声，回家了。
　　 家里正忙乱、正热闹。电视，姑娘们，儿子，老公冒出来的烟。她进来，老公当当斜乜了一眼：“没找到？让你们别放出去，不听。那家伙肯定是约好了的，不然，它那么急地抓门？你不是可怜它吗，就让她去好了。它总会回来吃饭的吧。”
　　 “哼哼，谁知道呢。也许，跟着男人跑了不回来呢。”说完这句，她忽然想到有些不妥，又拐回来：“没事，一个小球艺，管它呢。正好这家伙也不老实了，跑了跑了吧。咋去城里再抓一只回来。不管是啥，还是小时候好看、好玩啊。”
　　 当当从听到果果说跟男人跑了的话脸色就变了。他的亲妹妹，就是前些年跟男人跑了的。去年，男人找了个女人，跟她离了婚。妹妹回来在哥家住了几个月，刚刚走。没办法，父母去世了，长兄为父，不管怎么办呢。正想法儿在这里给找个家道呢。由于有一块伤疤在心里，所以无论谁说起跟男人跑的事，他都往妹妹那儿想，心里特不舒服。
　　 “抓个屁，再别养那些畜生了，还是把人养好吧。”当当气咻咻地吼一声。“还不给种种收拾？”儿子种种是生养时脐带绕着造成的脑瘫，等知道的时候已经2岁了。现在，除了神智清楚，手脚都无法正常使用，坐也坐不起来。过去不知道有康复的，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前年听说省里有做手术的，去了一咨询，不成。现在，种种天天坐在轮椅上，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让人伺候。过去是专门请人照顾。现在，家里开着酒巴，就让姑娘们抽空过来伺弄。头直不起来的儿子脑子非常好使，姑娘们伺候他的生活到让他感觉非常地受用。过去常常呀呀地叫，让人心里难过；现在也呀呀地叫，但听上去音调舒展多了。
　　 “妈的，老娘不说你们也不动？等什么呢，快给种种收拾。”果果一说话，3个盯着电视的姑娘才站起身来去推种种。种种却有些不愿意，“呀呀”地叫出声来。“晚了，收拾了。”果果向儿子发了命令，他这才不叫喊。
　　 卫生间里，几个姑娘把果果剥了个精光。天天如此，不如此，也无法给全身不能自持的种种洗擦。好在太阳能、浴霸、电热水器一应俱全，暖气把屋子里加热到跟夏天样温暖，不怕凉的。
　　 这是种种最欢快的时刻。他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暖的水流，还有馨香的甜味、以及柔绵的姑娘们手的抚摸。他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但他明白人间的一切。比如，他更喜欢那个长得白美俊的姑娘的抚弄，而不太高兴那个大胖子的搓洗。那个胖子姐姐每每把胸抵着他的头，让他有些窒息。但他还是不高兴，那么猛的女子，电视里都没多少人喜欢呢。
　　 “好了没，还没弄完，这么磨蹭，干嘛呢。”果果的声音顺着水流滑进浴室，仍然没有被淋湿。50岁过了的女人，怎么也水灵不了了。果果跟其他人的不同，是她一直强势，霸道了半辈子。有研究证明，女人经常这样，雄激素会增加，女人味在不知不觉里就少了好多。在这方面，当当最清楚。不过，他已经不期待果果有什么改变了。
　　 当当自然也不是这么“爱情”果果的。现在的家庭生活，与其说是婚姻，还不如说是搭挡。特别是在当当与果果这两个精明人这里，无一不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当之所以容忍着果果，是果果在挣钱方面有特别的能力。“她是搂钱的耙子”，当当经常会自豪地在朋友面前吹嘘。当然，果果也容许他适当地在不造成影响的情况下自由一下。果果之所以也包容着当当，是她还多少保留着些感恩之心，没有当当，她这辈子还得在小山村里；再说，婚后当当知道她的年龄比他大好几岁、欺骗了他，闹了一阵子后，也容留了她；还有，嫁给当当，把一家子都带了来，基本上没有什么麻烦。老妈妈好些年住在这里，侄子户口转到还找了工作，又给买了辆车；还有，跟老Y那个事情……爱情？爱情是个屁。当当想起来果果的那些子事来心里就烦，“他娘的。”他吐一个烟圈骂一句能舒一口长气。沙发上躺着一个姿式长了很不舒服，他坐起来喝一口茶。
　　 “妈的，也不知道给我倒杯水，这都啥时候的了。”
　　 “来了来了，妈的，惹着我们家的男宝啦。”果果脸上堆出笑来，款款走过来。她在屋里的日光灯下，脸上像塑了一层灰，有些黄里透白。到是没有在楼门口灯下那么可怕了。
　　 当当并不理果果。果果笑着端来电水壶往他的茶杯到上热水。“喏，喝吧，老爷！”浴室里3个姑娘又哗啦啦地笑出声音来。
　　 “该出来了吧，闹什么呢闹。不赶快给穿上受凉了，找你们的麻烦！”果果的声音高亢明亮，带有明显的金属质感。这是她的功夫，好多年来开店喊叫练出来的底气。
　　 “哈哈哈哈——”浴室里的声音青春靓丽，把一屋子的阴霾都笑开了。
　　 “别那么大声音，也不看看现在啥时候了。”当当又调整了个靠在沙发上的姿式，说话的声调明显和悦。
　　 种种被推出来了，小眼睛半睁着放射出亮光。显然，是高兴兴奋的心情。“你们怎么的，把种种弄得这么开心？”果果靠近轮椅，拿起毛巾为种种擦拭着头上的水珠。
　　 “没有什么，可能水温调得好吧。”那个长得白点儿的姑娘往手上擦着油脂，笑。
　　 “玲子抱着给种种穿衣服呢。”那个黑点儿的丫头正理头发，也笑。
　　 “她们俩不好好给种种穿，没办法才抱起来的。”胖乎乎的玲子脸红红地笑着，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停地变动。
　　 “怪不得呢。儿子也想女人了。妈的，没办法，儿子，爹娘没法给你找女人。”果果说话一直就是这样，想哪儿说哪儿，一根椽子顶到头。
　　 种种在轮椅上嗷嗷地叫起来，使劲摆头，表示对母亲所说的不同意。似乎在说：“我是男人，为什么不能找个女人？为什么不能让女人天天抱着我，让我舒坦舒坦？”
　　 当当熄灭了烟屁股，站起来摁着儿子的头，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休息吧，晚了。”他松开手走进卧室门的时候，只丢下这句话。
　　 “快，你们俩，先把种种安顿好。玲子，把电视关了。”果果的世界里，天老大她老二。“弄好了休息吧。别再吵吵。”说着走进卫生间。每天的功课，都在临睡前，老脸不怎么样了，但往上糊的东西不能少。
　　 忽然，门口有打门声。“毛毛回来了！玲子，快开门。”
　　 门一开，带着一身风尘的棕色卷毛小狗扑门而入，果果迎上去抱进怀里，高高地举在手里：“噢，我的宝贝，你可回来了，还以为让那个穷小子拐走了呢。”说着就是“嘣”一声亲吻。“行了，你回来了，我总算能安稳睡个好觉了，我的好乖乖，好好去吃去睡吧。”
　　 “还唠叨，娘们，睡不睡啦。”当当从卧室里吼出一声。
　　 “来啦来啦，”果果朝玲子吐了下舌头，低声嘟啷着“催命呢”，又走进了卫生间。
　　 楼下终于安静了。
　　
　　 2012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