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散文】清明
他们叫我二阎王。
第一个这么叫我的是大娘。其实大娘挺喜欢我的,要不是她家的花公鸡,大娘还会喜欢我。
那天,那只花公鸡总欺负那些花母鸡,站在它们的背上“咯咯咯”乱叫,我踢它,它叨我,我捉住它按进大娘家的酱缸里,它扑棱一下,我的白衣服变成了花衣裳,后来它不动了。于是,大娘叫我二阎王。
三娘也这么叫。我冲着她的背影唾她。那日我推开奶奶家的门,三娘往灶坑里添柴。三娘原本露在外面的紫色牙花子今天却在嘴里藏着。
三娘,你嘴里有啥?三娘不作声,就往下咽,眼睛涌满了泪水。后来三娘摸着她的喉咙,灶坑旁一堆碎鸡蛋皮子被三娘慌忙踢进去。
你偷吃鸡蛋,我告诉奶奶去。
三娘终于缓过气来,抓住我的头发,你这死丫头,真是个阎王。三娘的大嘴一张一合,牙花子猩红猩红。我跑了:就告,就告你这偷嘴的馋娘们儿。
我跑到菜园子里,摘一个刚刚拉红丝的柿子吃。我才不告哪。奶奶也不喜欢我,喜欢她的外孙宝子,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他吃。宝子吃细粮,他爹是供销社的,有白面吃。宝子拉不出屎来,憋得直嚎。我就笑。奶奶的烟袋锅落在我头上,宝子就不哭了,“嘻嘻嘻”,还有炕头上的大黑猫也“喵喵喵”叫。
爷爷也不喜欢我。爷爷在乡打米厂做事,爷爷回来就坐在炕头上喝红红的冒着热气的茶。要么就背着猎枪出去打猎。常常空着手回来说,这年头连野兔、野鸡也没了。我看见早晨装得满满的子弹袋却空着。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说。我敢说,爷眼神不好使了,还说打不着,尽瞎吹。爷爷火了,你这死丫头,该干啥干啥去。于是爷爷也叫我二阎王。
这一家子只有八叔不叫我二阎王。打我记事起,八叔就瘸着腿,走路时右手拄着右腿走。八叔长得俊,白净脸,大眼毛,就是腿瘸。奶奶说是小时候打针扎的。
三娘住在东厢房,天一黑就关紧门,敲也敲不开,准又偷东西吃。我想起那个紫牙花子。我用舌头舔湿了三娘家的窗户纸,捅破了看见三娘又吃东西,“咔嘣,咔嘣”嚼着爆米花。
馋娘们儿。我喊完就跑,三娘抓住我的小辫子。
臭娘们儿,放手。八叔拐过来,抱起我。三娘骂着,臭娘们儿?你连个臭娘们还没有哪。“咣”,八叔进屋关上门。
八叔每天除了看书、下棋就是吹笛子。月亮像大油饼似的挂在天上,油汪汪的。八叔对着月亮吹,八叔的眼睛一亮一亮。小姑喊我往灶坑里添柴烧水,我偷偷往灶坑里埋了几个土豆。奶奶家的炕上、地上坐满了人。
我们家又开会了。
爷爷说,老疙瘩的事你们不能不管,他一个残废人也得娶个媳妇,都出点钱帮助帮助。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大娘紧闭着嘴,拿着蓖子梳着头,一下一下。大伯三伯大姑都低着头,不作声。三娘龇着牙慢慢拍着怀里的孩子。
“我出五十块,等我去老丈人家借回来。”大伯第一个发言。
“咋还哪?就你有!“大娘用蓖子捅了大伯一下。
三伯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等我卖完了苞米也出五十块。三娘“呸”的一声,一口唾液落在大黑猫的脸上。
八叔要娶媳妇了,后屯的冯寡妇。八叔说我不娶。奶奶骂道,真倔,不娶媳妇你干啥?
八叔夺过奶奶手里的钱,我要去省城治腿。
八叔真的去了省城,八叔还是瘸着腿回来的,大包小包抱回来一摞书。小姑念道《赤脚医生手册》、《中医与针灸》、《内科学》。你要当大夫呀?
八叔没出声,“咣”,把自己关进西屋。奶奶隔着门骂了三天三夜,你这个倔种,因为这点钱你嫂子们半个月没给我好脸色。你姐一个月没给宝子吃小灶了。还有……
你给我住声吧!别管他,爱怎么就怎么。爷爷一喊奶奶就不说了。
一家人都骂八叔是瘸狼,八叔不理他们任他们骂。
后院的五奶嘴歪了,王大神在她家蹦达了三天,五奶的嘴还是歪着。八叔拐着腿去了,几针扎下去,没几天,五奶的嘴就正过来了。五奶说你叔真有两下子。就给我两个煮熟的鸡蛋,别都吃了,给你叔留一个。
八叔没吃,我都吃了。
老羊倌的儿子小囤子肚子疼直打滚。我说。
在哪儿?
场院。
快去看看。八叔在前面走,我拎着药箱跟着。
老羊倌鼻涕直流,用袖口擦着,咋整呵,刚才还好好的,中了什么邪了。天哪!
八叔坐在地上,没坐稳。“咚”,一个大屁墩儿。我想笑,周围没一个人笑,都瞅着八叔。
八叔拿出针管,安上针头,扎在小囤子的黑屁股上。那小子渐渐地不哭了,第三天蹦达着和他爹放羊去了。
八叔在屯里出名了,八叔的诊所红火起来。冯寡妇又托四瞎子说媒,八叔不娶。八叔心里有人,是凤子。都说凤子的眼睛勾人,勾去了八叔的魂儿。
那天我发烧了。八叔给我扎了一针我就在叔的炕上睡着了。迷蒙中凤子进来,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八叔。凤子的小手伸进八叔的衣服里,八叔醒了。凤子搂住八叔的脖子,两个搂在一块儿拱。
八叔和凤子亲嘴了。我说这话时,大娘、三娘、小姑她们正坐在奶奶家的炕上摘棉花片。灰不溜丢的棉花毛钻进我的鼻孔里,我“呵哧”一声又说,八叔和凤子亲嘴了。
真的吗?瞧咱兄弟多能耐。人家凤子可是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大娘说完两手“吧唧吧唧”使劲拍着手掌里的棉花片。
凤子娘能同意她嫁给一个瘸子吗?她娘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三娘的头上飘着棉花毛。
凤子娘孙大眼皮进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着,你们家这个瘸狼呀坑死人了,我的凤子可是个黄花闺女呀。天哪,我咋办哪……大眼皮门帘一样一掀一掀,掀出一溜水下来。
我家瘸子咋了,有手艺人又俊,哪点配不上凤子,谁知你家凤子是不是黄花闺女。大娘终于沉不住气了。
大眼皮闹了半天走了,给奶家的地上留下两道沟。
凤子红肿着眼睛进来,奶奶叫我们都出去。大娘对八叔耳语道:先斩后奏。八叔的脸通红。我透过门缝还想看他们亲嘴,他们没亲。凤子说我娘哑了,喝农药烧的。凤子哭了,八叔也哭了。八叔一拐一拐送走了凤子。大娘进屋扬手打在八叔的脖子上,笨蛋。
凤子嫁人了,城里的另一个瘸子。凤子坐汽车走了。汽车一放屁,凤子就没影了。那晚,八叔坐在外面流着泪吹了一夜笛子,吹得我都想哭了。
大娘领来了哑姑,哑姑是后屯唱二人转赵大腚的三丫头,哑姑五岁那年从麦垛上滚下来两耳就失聪了。耳聋人就哑了。赵大腚说,你家人好,人又有手艺,饿不死她就中。
八叔不语。成亲那天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等人走了八叔拿起竹笛,“咔喳”折成两节递给哑姑说,烧掉。哑姑会看口形,真的把笛子扔进灶坑里。从此,八叔的脸一直沉着。
哑姑和她爹一样大屁股。大娘说大磨盘屁股准能生儿子。后来哑姑真的生了儿子。于是叔又有了笑脸。
我奶奶的棉裤腰总拴着一串钥匙,叮当叮当。那年过年我看见爷爷拎回半面袋的冻梨,被奶奶锁在仓房里,我还看见奶拿冻梨给宝子吃。我就流涎水。终于在奶进仓房取米的瞬间,我用衣襟兜出一堆冻梨往外跑,迎头撞见宝子。宝子追过来,我猛跑,等我回过头来,身后的雪地上稀稀拉拉摆着一溜驴粪蛋似的冻梨。我攥着最后的一只梨躲在柴草垛后啃着。
“唿哧唿哧”,我听见猪一样的哼唧声。是哑姑和前院何老六抱在一起啃。
哑姑和何老六亲嘴了。我进屋就喊,在北炕上推牌九的爷爷和伯伯们怔怔地看着我。
不许瞎说,二阎王。
真的。他们在柴草垛后亲嘴,叭叭的。我又说。
你快住声。爷爷扔过一张牌,砸在我的前额上。
后来,八叔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八叔去村东看病。何老六就来了,进了叔的屋。哑姑就挂上了窗户帘。
我也去村东。
八叔,何老六在你屋里哪。
嗯。
何老六还没出来。
哑姑挂窗帘了。
你说什么……
八叔进了屋抓住哑姑的头发,多年的愤懑一泻千里,“啪”一掌落在哑姑的头上。
“哇啦哇啦”哑姑竟喊出了声。哑姑跪下,磕头,流泪。
八叔终于放了比他小十多岁的哑姑。哑姑和何老六走了,留下了儿子。
儿子长大了。
儿子上学了。
儿子娶媳妇了。八叔还是一个人背着药箱拐着腿在小屯里晃来荡去给人看病。
许多年后我在城里有了工作,成了家。那时爷爷和奶奶都过世了。八叔的事是我后来听说的。
清明节的夜晚,东南风刮了一夜。第二天八叔要去后屯给孩子们服“小儿骨髓灰质炎免疫糖丸”。儿子要替他去,八叔不肯。每次八叔都要亲眼看着孩子们吃下糖粒才离去。八叔去了,就再没回来。
后屯在江那边,八叔返回时走在江面上,那冰“咔嚓”一声断裂。接着“咔嚓、咔嚓”一大块冰裂成许多小块。八叔站在小块冰上,任水流漂去。老羊倌家的小囤子说他看见八叔了。八叔可以喊人救他。
八叔没喊。
八叔在柔柔的水中一直没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