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这次提职，竞选副职的共有三个候选，我是其中一个。我总感觉另外两个人在暗地里做着些事情。我是学生出身,没有任何背景，只能用工作表现来说明一切，就这样，拼命地工作，在几个工地之间辗转，忙碌让我忘记了今夕何夕。
　　 初冬时节，气温骤降，一下火车，身体就被寒冷浸透，阳光变得遥远而疏忽，风吹过，有几声零落暗淡的响声从头顶传来，循声望去，是站台旁边几棵高大的白杨摇晃着树枝，枝上几片没有落下的叶子，孤零零地悬挂着，像我此时飘忽不定的心事。
　　 我期盼快点回到家中，让家的温暖和熟悉抚慰我满身的寒冷和心中的压抑。
　　 推开家门，迎面扑来的混浊的空气味道差点让我窒息，室内零乱不堪，妻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在睡觉，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进来；四岁的儿子把玩具弄得遍地都是，已无处下脚，听见有人，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低头继续他的变形金刚。
　　 一阵无名怒火瞬间涌上心头，我抛下行李，摔门而去。
　　 漫无目的，走到了江边，寒冷依旧占据我的身体，怒火被江风吹得渐渐减弱了，望着江水，我忽然觉得我活得真累，工作的辛苦倒没有什么，只是如今的世界会给我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吗？许多次，我都失败了，这次我真的不想就此而终，做一个一生碌碌无为的人，而这次提职恰恰是一个转机，所以我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付出了多于他人更多的努力。
　　 想起妻子，不禁心寒，她一直反对我，她说我是在追求名利，她希望平淡一生，幸福就好。想起她对我的事不闻不问，我感动很悲哀，如果有她的支持，我想我会信心百倍，可是她不冷不热，让我觉得很孤单。
　　 我抬眼望这一江水，浑浊的江水在风的吹动下滚滚向前，波涛涌动，靠近岸边的水已结成冰，我将目光穿越远方的铁路桥，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过，声势浩大，然后我就看到了上游有白花花的冰块蜂拥而来，秋季的流冰终于到来了，几日的降温，使今年的流冰早了一些。
　　 “啊，冰排！”一看到冰排，我惊呆了，寒冷让我警醒，我看了下手机里显示的日期，是今天，就是八年前的今天，我娶了一位秀气善良的南国女孩，那天就是突然而至的冰排使婚礼刺激而感动。
　　 我不会忘记，我在广州的学校上学时，认识了成长在南方城市的她，毕业后她毅然与我来到东北，在负责水上施工的船舶上工作，我们组织部有明确规定，恋爱的两个人不能在同一条船上，所以我和她一直分开着，可想而知她的寂寞，可最让她难受的却不是这些，她走之前回家，是哭着跑出来的，她的妈妈说，如果你去北方，就不要认我这个妈了。
　　 我不会忘记，她楚楚动人的脸庞流淌着的泪水，当时我暗下决心，我一定给她幸福，一定不让她受一点的委屈。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封江时节，我和她工作的船舶陆续返回，我们决定回来就准备结婚，虽然没有房子，可以暂时借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没有多少钱，可以办一个简单的婚礼，她为了我与家里断了关系，我家里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了，与我形同陌路，所以，我们要请的人只有同事和同学了。
　　 船长和大家听说我要结婚，特别高兴，纷纷给我出主意，我说什么都不用，只要到时候大家去饭店一起吃个饭就行了。船长不高兴，板着脸训斥我，人家是从南方来的，跟着你已经够苦的了，怎么也得有个迎娶的过程。大家七嘴八舌，不知谁说了句，找什么车呀，就用船吧，搞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婚礼。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所以船长向调度询问了今年流冰的预报时间（每年流过冰后，江上就封航了），就当机立断把我们的婚礼定在11月6日。
　　 那天一早，大家起得特别早，等我穿好衣服来到甲板上时，船上已挂满了彩旗和汽球，远远地我看见她的船舶也是五颜六色，船长不好意思地说，船身该刷油了，只是这个季节不适合刷油，否则底舱的几桶油早被弟兄们用光了。我说，给船长添这么多麻烦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预定的时间还早，大家就坐在会议室里闲聊，忽然外边不知是谁惊慌地喊了一声，“不好，流冰了。”我们迅速地跑出去，浩浩荡荡的冰排瞬间流过我们的眼前，大块大块的冰撞击着船身，薄一些的冰撞碎了，变成了小块冰排顺流而下，流冰的时候不能行船，这是规矩，并且这批冰排至少要流一个上午，大家的脸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船长骂起调度预报得不准。
　　 我沉默地点起一支烟，真的，我不该同意这个主意的，这个时候的天说变就变，其实坞区里已经结冰了，只有主江因为水流延缓结冰的时间，可是到底什么时候会封冻谁也说不清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望着江上肆意的冰排无休无止地流着，大家都沉默着，其实我喜欢每年的流冰，冰排流下来很壮观，很有气势，一块挤着一块，互相推着，拥着，被撞得旋转的，被撞碎裂的，被挤得翘起身体的，各种姿势什么都有。可是现在我却无心欣赏，船长在喊单边带（这是船舶间互相联络的工具），大骂调度，那边装着没听见，船长生气了，看看表，大喊一声，“走，起锚，解缆，接新娘去，出了事我负责。”他真的发动了机器，甲板上的水手解开缆绳，收起锚，锚链缠绕的声音清脆而绵长，像绞着我的心一样。有人给船长出主意，调来一艘锚艇，锚艇撞击冰排的能力强于我们的船舶，有它在前面开路，大船会少受一些损伤。
　　 船长稳健的操纵着方向盘，冰排被迎上去的船舶弄得无处躲藏，被撞得四分五裂，“咔嚓咔嚓”的响声不绝于耳，甲板上的彩旗迎着风忽忽作响，好像在为行驶在冰排中唯一的船而欢歌，在为我的不同凡响的婚礼而舞蹈。
　　
　　 过去了，都已经成了过去，当时惶恐激动的复杂心情如今回忆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那天，我那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新娘，在北方冰冻的路面上都不会走路的南国女孩，忍受着寒冷，等待着我去牵她的手，身边没有亲人，她的泪珠像砸在我心里的冰块，我心酸差点落泪。那天，我抱着她上了我的船，船行驶到坞区，披荆斩棘般穿越冰层，已有两公分厚的冰被船撞裂，裂纹瞬时延伸向远方，小的冰块不堪船舶的撞击，越上冰层，滑过很远很远，随着船的迫近，冰面被破坏，码头附近的冰都被拥挤得立起来，尖锐的冰锋直面长空。
　　 听说那天晚上，船长发烧了，在医院挂水，还笑着骂我，说我人生得意的时候，他却在受罪，他说是我把他弄得连惊带吓，出了一天的冷汗，才导致发烧。
　　 好在那天还算顺利，当我日后提起此生我愧对妻子时，她总笑着说，我已经给了她一个特别的婚礼，今生已知足。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无怨无悔，儿子的降生，缓和了她与家人的关系，岳母也来我家里帮忙照顾孩子。当我看到一家人挤在几平米的小屋时，我就难过，我要让她过上舒服的日子，我当初的许诺不能不算数。几年工作，使我看清楚了，凭我只搞技术，一辈子也只能生活在这个小屋里，我要拥有一官半职，或许能改变我们的生活状况，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妻子劝我，我不听，她生气不理我，说我变了，我不在意。今天想想，我是真的错了，那年冰排上的婚礼，多么寒冷，什么使她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她如果在乎名利金钱，还会与我平安幸福地生活这么多年吗？
　　 天已暗淡，冰排还在流动，但是明显稀疏了，我想明日可能就会封冻吧，连同我的想法，终结在这里。
　　
　　 当我再次推开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黑暗中儿子坐在地板上，我开了灯，看他小小的脸蛋有泪流过的痕迹，手中拿着奥特曼，身旁有一半吃剩的面包，我心里一阵发酸，我摸了摸他冰凉的脸蛋和小手，他才慢慢地说了句，“妈妈病了”。
　　 我走到床边，妻子迷糊中流着泪，发抖地紧裹着被子，我摸着她发烫的额头，俯身在她耳边说，“我先带你去医院，回来带着儿子我们过结婚纪念日”，话语未完，我已泪如泉涌。
　　
　　 2006-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