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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墓人的故事(五)

作品名称:守墓人的故事      作者:杨牧之      发布时间:2012-11-13 17:48:48      字数:4284

  【十四】武士娘
  
  
  作家正在守墓人小屋里说话,忽听风传俏音袅袅而来,其声如清泉滴岩檀板轻敲、亦如蜂撩蛛丝颤颤入心;凝神倾听,是有歌者吟唱也!歌到动情处,喉间便唤出斩竹裂锦之痛彻,断发拂泪之哀酸。
  作家听那歌子,知道唱的是《明月千里寄相思》,忽然心一动,步出门外,再听那歌正唱道: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由不得的鼻腔里泛出一股酸水,两眼盈了汪汪之泪。是她吗?若是她,今年也该四十三岁了!
  话说上个世纪一九九零年,中国学西洋时髦,一夜间多了许多红灯街。街上洗脚妹,按摩房,发廊和卡厅一家连接一家;明里说是娱乐场合,其则是姑娘们在此挣些皮肉钱。
  遇到检查,事先就有人来打招呼;来人骑在车上,每到一家门上喊一声:“收起来!听见没?”坐在门口晾大腿的女子便脆脆地应一声:“噢,知道了。”跑去告知老板,让姐妹们暂避一会儿。
  是在傍河的一家卡厅里作家第一次见了“五十娘”。朋友对作家说:“这个女子一定要见见,你见了就知道值得一见了!”作家便随他们早早地去了。一进门,门内的长发沙上坐着一堆姑娘;有的在吸烟,有的在抹嘴,有的从小包里取出香水往身上洒;正是猫眼幽幽蛇身扭扭好不令人胆怯!“五十娘”不在其中。
  大家去了七八个,内中长得精壮的,美艳的,凶狠的,斯文的男人不乏其人,腰包也满、派头也足,随便点了几位小吃和姑娘,大家随着流行歌曲懒懒地说、唱应付着,提不起神儿来。这些女子倒大方,点饮料,要纸烟、要这要那;结果拿起话筒一张口,牛哞羊咩马嘶,把人牵到了大草原!嗅出了草腥尿骚味,兴趣全叫煞完了。
  终于外面有人敲门,朋友将门拉开一看,果然是“五十娘”!他便一人发给一张纸币将那些女人轰走;这才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我对你们一再说起的小妹,白小姐!”介绍完自家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坐直了,提着精神拍手。白小姐对大家鞠了一躬,客气道:“谢谢大哥!谢谢!”说话时,眼睛已经扫过一圈,再移步便坐在了作家身边。
  作家拍手软而无力,节奏又不快,这很容易让人误会为轻慢或骄横,其实不然:他一边拍着手一边肚里打草稿,所以心不在焉!
  不是冤家不聚首,这不是人家挨着他坐下了吗?作家为她倒了一杯茹梦桃汁,轻轻推在她面前,她说:“我喝茶,你喝吧!”作家强调:“这个好喝!”她说:“你喝!”作家说:“这个很贵!”她问:“是吗?那你快喝!”
  作家心慌起来。因为方才会了眼神,白小姐的目光把他逼了回来。白小姐那双眸子灿若星辰,蕴着雷霆之威闪电之力,加之那张巴掌大的小白脸儿,隐在如瀑的黑发里,鼻直唇丰神态悠闲作家就像见了活鬼,浑身焦躁起来。白小姐饮着茶,双手托住青瓷茶盏,愈显得指白如玉其形若葱修长而又饱满。喜得是甲片并无涂抹,身体带有禅香,一领素裳一条湘色纱巾系在粉颈上更显得雅致端庄!“白小姐是本地人吗?”作家问。白小姐答应:“我叫白羚,叫我名字好了。”“好,”作家仍问:“你是本地人吗?”白羚轻笑一下,幽幽地说:“我是坐上人。”作家讨个没趣,不再问,只听她唱:“人隔千里路迢迢,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歌碟里的伴乐还在回旋着,那乐伴得夸张、激越、穿堂入室飞檐越脊,内中的鼓槌儿下下敲在听歌人的心坎上,使人坐不稳立不住。
  白羚立在空地里,微昂着头颅;作家只能看到她的剪影。正因为这“剪影”,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唇鼻面庞的轮廓有多清晰、俊美、冷艳与刚毅!
  作家继续听。这回只听不看。她唱:
  “……桌上寒灯光不明,
  伴我独坐苦孤零……”
  其情哀哀,其声切切,闻之游狗夹尾而卧、流蝇抿翅而眠,仁者顿生怜惜之心,义者就要拔刀相助,贤讷者则湿了手心脚心。
  
  白羚说还要上班,该走了;有缘以后还会见的。朋友交给她三百五十元。七个人,一人五十。她收了一张,五十元。送走她朋友对我说:“明白了吧?你给的再多、人家只收五十元,不像那伙肉货,为着钱什么也做得出;这便是‘五十娘’大号的来由!”
  作家在柜上好不容易打听到白羚的传呼号,一日呼了几十遍,只是不回。他便日日去等,有几次明明见她进门了,还对他笑了一下,后来一闪身就不见了!等了月余吧台上递给作家一封信。
  信上说:大哥:你误会我了,我没有那么好,但决不坏。我看过您的小说,很仰慕你,可是我不能见你,因为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再拜。
  白羚泣书
  作家一直留心白羚的消息。一晃十年过去,到了两千年,朋友打来电话对他说:“可惜了!白羚自杀了!”作家像是当头着了一棒,一时间喉头火辣辣地刺疼。
  “为着什么?”作家问。
  “她男人知道她当过小姐,侮辱她,她就投到浐水里走了,”朋友说。
  从这以后作家再也听不得这支歌子。怎么今夜谁又在唱?答子见说:“唉!作孽啊,这个女子恓惶,一到月满时她就唱,而且只唱这么一支歌,好像她在等什么人,可能,这人是她的知音吧!”
  “她叫什么?”作家问。答子见说:“只知她姓白,名字不知道!”
  作家喊了一声:“五十娘——”一头栽在地下不省人事了。答子见急得什么似的,急忙点了一炷香,呼唤:“公孙兄弟快来,出大事了!”
  一柱香燃完,公孙左才慢悠悠地转来,拉着什么人似的,走到作家躯壳边把手一松,喝声:“回去!”作家才伸个懒腰坐起来。
  公孙左对答子见说:“若不是怕你担心,我还想让他们多待一会儿,真不忍心分开他们啊!”这时作家摇摇晃晃走过来,对公孙左说:“她约我下月再来,到时你得帮我!”
  公孙左说知道了,责怪他:“你也是的,放着活鬼不爱偏要恋死鬼,你们文化人说不清楚的,老让人不放心!”
  
  【十五】鬼节·问琴
  
  农历十月初一是鬼节。讲究的人家和有心的子女在这天晚上总要给逝去的人烧把纸。烧纸不必去墓地,随便找个十字路口,占了一角写上亡者的姓氏,然后把姓氏连同烧纸都烧在一个圆圈内,就算把“钱”交给了亡者,形式便结束了。
  墓地不是没人去,因为远因为是夜晚去的人少之又少。但那对父女年年都去,答子见节前就对作家说:“肯定得来,已经十几个年头了,年年如此!来时女孩带个琴盒子,父亲提着香烛冥币,一待红烛点亮、清香燃起,女儿就开始拉琴;是那种把琴架在肩头的琴!”
  作家告诉他那叫小提琴。答子见说:“头回听拉小提琴在十几年前,男人的女儿当时还是位大姑娘,她拉,她爸自言自语地说话;琴拉得好,听了心酸;男人的那些话也说得好,听了流泪。”答子见感慨道:“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棒打鸳鸯各自飞,没见过他们这样的,生生死死都是好的,不忘的!”问作家:“你不来听听?”作家说:“鬼节和清明节一样,多多少少是要落雨的,如果天气不好我就不来了!”答子见冷笑道:“你不来,他们会来的,甭说下雨,天上掉石头他们也要来的!”
  作家从答子见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与不屑,这让他很震惊,于是决心上山去。
  
  是夜无星亦无雨。只是天黑得早,又因崖下是水库,淼淼的水面上腾起湿湿的雾气,让山风一带竟奔崖头去了,这片墓地便被掩在雾水里,多了梦幻仙境的景致,多了牵人心肺的情丝,随着雾气浓淡的变化随着少妇的琴音的颤动,让人不忍涉身其中。
  “少妇”正是当年的姑娘,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她随便套件风衣,披长发,把脸偎在琴体上,操弓的手上下飞舞着,琴便和她说开了话儿。
  这时,琴是少妇的母亲,少妇是靠在母亲肩头的女儿。
  那个男人七十多岁了。也穿风衣,没戴帽子,头发是白的。他坐在墓地围栏上,一边往火堆上一页页地添纸一边和妻说话儿。他说:“琴,我和小敏看你来了!给你送钱来了!你想听什么曲子给我说,我让孩子拉!”作家知道亡人是位叫“琴”的女人,琴的女儿叫小敏。小敏的琴拉得好,说话似的温婉而又缠绵,小敏的父亲就说话了:“琴呀!你看又一年过去了,我又老了不少吧?不是敏儿不让、我早去会你了!我有件事得问你,你走前对我说你和我在一起,很知足,是真话吗?如果是真话,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如果是句好话儿,你反叫我心里难受哩!”琴声从低沉变的高昂。
  老人说:“人的贵贱高低,自己说了不算!印度有种姓区别,中国有成分好坏,真是一出生就打上了阶级烙印。就像一匹军马屁股上烙上的疤痕,告诉人们它属于哪个马场,主人是谁;人看不出来,人的烙印烧在心上。你爷爷是资本家,你父亲是教授,你应该是位千金小姐。可是,你一天也没让人扶持过,相反地扶持我一辈子!我亏欠你太多。尤其60年你浮肿,66年你挨批斗我都没照顾好你!我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只会写写曲谱,把要说的话变成音乐让你知道浊浪可以排空,清泉可以滋润心灵……
  你听!提琴在哭,这一段写得是我看你跳忠字舞:拉个弓箭步,把双手一前一后向前方伸出去,掌心向上,一探一收,一收一探身,口里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琴呀,别人跳也就跳了,别人愿意跳跳了高兴;你是被强制的呀,而且你根本就不会跳!我远远地望着你的手臂、腰身、大腿、臀部伸展在哪里;就像看见一个被扒去衣裳的少女被搁在闹市中让人观赏,我是要冲过去的,是老宋抓住了我,老宋去年走了你见他时可以问他。
  琴啊我把你当块玉。籽料。上面有红的黄的皮壳,那是它在滚滚的洪水中被冲刷、碰撞,沙里的矿物质给染上的。但它内里是缜密的,洁白的,温润的尽管谁见了都说她冷峻、不合人情不尽人意!这恰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你的上司一见你就主动把手伸出去要和你握,一天见十回握十回可真美死他了,握住不松然后问:‘琴同志,怎么嗓子哑了?感冒了吗?休息吧!我让你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尤其要当心噢!’你见他就把手插在衣袋里,匆匆走过去。而他总是望着你的背影,低垂着眉毛半天转不过身来。你是我的骄傲!琴,真的!但是你的骄傲往往让我自卑,你不知道吧?那时我们都年轻,我娶了你就像犯了罪,在别人眼里我觉悟不高没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你父亲眼里我是乘人之危,黄鼠狼给鸡拜年心术不正;在你眼里呢?我只是一个男人。和别的男人一样只是个男人罢了,人样子罢了!琴,我与你同床各被整整一年零三天我们才做夫妻,是什么感动了你?是敏儿拉的这首琴曲!这首写给你被你称作《问琴》的琴曲!那天你流泪了,你说上苍怜惜你让你遇到了知音……
  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走过来,一天天地变老,等老了你想跳舞了,可是跳不动了,不尽人意的事全让我们碰上了!你是笑着走的。你只流下一滴泪。说你舍不得我,你是因为没给我再生一个儿子心有不甘!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不要的嘛!是我不想让你再受生育之痛的么!”
  敏的琴音变得流畅明丽起来。作家从乐曲中听到了化蝶的变奏,作家悄悄走上前去把一束康乃馨摆在琴的墓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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