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逐阳
1
伍骏宏接到了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电话,要他立即赶到总公司开会。
他是分公司里差不多最后一个接到电话的人。前面的人回来后,骂骂叽叽地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便离去,再也不用回来了。他边脱去油腻的工作服边想,到我了!一想到即将失去这难得的工作,他这心里就似有猫爪在挠。
眼下全球都在闹金融海啸,企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广州也不例外,企业倒闭潮像多米诺骨牌效应般波波相连。南顺集团公司是广州市的一家民营企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它由一家小作坊式的个体户迅速崛起,成为拥有资产数十亿元的股份制集团公司,它的老板柳国栋也成了名噪一时的企业家,曾风光无限。可近几年,南顺集团却因一连串的投资失误而陷入困境,负债累累,如同一只巨兽,在市场的丛林中与群兽剧烈搏杀,被咬得遍体鳞伤,现正蹲伏一旁喘息,用舌头舔着自己躯体里流出的鲜血,无可奈何地看着生命一点点逝去。作为下层员工,伍骏宏对公司经营详情并不很了解。他换上干净的公司制服,匆忙由黄埔区赶到位于天河区商业黄金地段的南顺集团总部,望着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大厦和门口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他内心感叹道,谁能从这表面的风光中,看到夕阳西去的悲影呢?
在电梯口,伍骏宏突然看见苏磊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极其阴郁。苏经理,他招呼道。
哦,是阿宏啊。苏磊这才将头抬起。他急忙将骏宏拉到一边,告诉他分公司被正式撤裁,除了几名技术人员,其他所有人都不留了。他刚从总裁办公室出来,由于他是中层管理人员,又是公司元老级雇员,所以董事长和总裁都亲自向他解释裁员的决定。
苏磊是伍骏宏的顶头上司,南顺集团机械分公司总经理兼所属冠凯设备厂厂长,骏宏是设备厂的一名工程师,两人平日里配合默契,相知较深。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外表像个学者的苏磊,向来待人谦虚有礼,可今天却忍不住用了粗:老母黑的!我早就警告过这帮猪,南顺是做实业起家的,不能因为这两年股市疯火就轻易改变经营方向,可当时没人听,特别是那个总裁曾泉,胸无点墨,仗着是董事长妹夫而自以为是,硬要成立什么投资分公司,炒股票、炒权证什么的,仅仅一年多,就把公司的资金输光,还欠银行一屁股债!我们的股市跟外国的不一样,里面黑幕重重,连吴敬琏老先生都形容它像个大赌场,他曾泉有几斤几两,想在那里面捞出头?
伍骏宏赞同他的观点,说:我们的股市的确有很多问题,庄家操纵股价,散布虚假信息,内部人勾结,老鼠仓现象等,这不,最近连中国首富都因操纵股价被逮捕了,这主要是监管缺位造成的。这么多年来,通过股市成为富豪的没几个,让股市给灭掉的富豪倒不计其数。
就是嘛,今年以来更有个大小非问题困扰股市,造成供大于求,单边暴跌。南顺在股市里亏了几个亿!让公司陷入困境的是他们,可到头来,被炒的却是我们,你说这公平吗?我们这些老臣子,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为公司干,快二十年了,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老母黑的,老子真想不通!苏磊激愤得用手抹了把嘴边白沫,再次将广州著名的市骂挂上了口。
连你都不留,谁还能留呢?伍骏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苏磊说。
阿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毕竟,你比我们还难啊?苏磊对自己的得力助手十分了解,知道他找份工比一般人难。
伍骏宏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苏经理,你要多保重!他俩紧紧地握了握手,从此原有的关系就结束了。以后叫我老苏吧!苏磊略显消瘦的身子很快消失在大门外。
伍骏宏心情沉重地走向电梯,总裁办在十八楼。这里并不是他们这些下层员工常来之处,因而显得陌生。当他的脚踩在十八楼那厚厚的腥红色地毯上时,感到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发飘,心里更加没底了。
总裁办门口坐着秘书张楠,她一见伍骏宏,便站起来点头微笑,引他到了一间会议室门口,轻声对他说:柳董他们都在里面,祝你好运哦!他冲着她苦笑了一下,心想到底是秘书,嘴甜。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打开了门。我是伍骏宏……他话还没说完,里面道:进来吧。
进门一看,原来屋里有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椭圆型会议桌坐着,其中有几位还是女性。这里面大部分人他都没见过。此刻众人的眼睛全聚焦在他身上,令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犹如一只外来兽突然闯进别兽的领地,面对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眼睛,不知道是自己将要吃掉它们,还是它们将要吃掉自己。好一会双方都没有吱声,在默默审视着对手。
半分钟像是过了半年,伍骏宏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坐在上首座的董事长发话了,他指着一张空椅子说:来啦,请坐。
他坐好,眼睛集中在董事长一人身上好像自在了些。眼前这位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像所有老板那样,脸上保持着在下属面前惯有的威严,一看就是那种性格果断、敢做敢为的人,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大量造就了这类有钱人,如今就是他们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伍骏宏过去同这类人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属同类。可命运就这样,非让各种本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如今在人家屋檐下求食,不得不收起心中那点清高,陪上一副恭恭敬敬的笑脸。人啊,在自己的衣食父母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成了儿子或孙子。
柳国栋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翻开面前的卷宗,用一种看似平淡实则优越感实足的口吻说:伍骏宏,你是去年的三月份进入我们集团下属冠凯厂工作的,现在是零八年十一月,嗯,有一年多时间了。据你的上司苏磊介绍,你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把冠凯设备厂的所有设备性能和使用方法都掌握了,这很不容易。对你这一年多来的努力,我们董事会是满意的,啊,是吧?他的脸转向圆桌后面的人,立即得到点头响应一片。
哦,原来这里全都是董事会成员,也就是掌握南顺数十亿资产的大股东了,平日里要见这帮人比见市长都难哩,伍骏宏心想。只听柳董继续道:档案显示,你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工程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某国营机械设备厂当技术员,后来逐步升为高级工程师,三十岁就当上主管生产和销售的副厂长,可谓年轻有为。不过,你后来由于挪用公款,被检察机关逮捕起诉,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本来无比光明的前程就此夭折。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假释期两年。嗯,现在还在假释期之内吧?
是的。他尴尬地答道,没想到董事长会突然提到这件令人难堪的往事,他感到像是在大街上被众人当贼般揪了出来,这恐怕就是前奏曲了,不祥之感迅速笼罩心头。
像你这种情况,本来是难以再重新就业的,一般公司谁愿意接收一个有前科的人?我们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人。可是,我们南顺看中了你是机械方面的行家,不计前嫌聘用了你,使你有了发挥才干的机会。说到此,柳董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留出时间让他去消化这番话。
如今,我们公司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投资失误,资金链断裂,银行逼债,所以我们不得不裁员,忍痛砍掉创利不大的业务,比如,你们机械分公司,这次经董事会决定就裁了。当然不止你们这一家,集团的分公司要裁掉一半,人员要减去三分之一。下一步就是全体人员降薪,否则,集团将不保……我们这栋南顺集团大厦早已抵押给银行,南顺若不保,在座的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啦。这一严峻形势,希望公司的每一位员工都能够理解。说到这,他用眼睛打量了一下伍骏宏。
伍骏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先表扬你安抚你,然后特别说明是他给了你机会,你要感激才对,你要明白他要裁你是没有办法的事。老母黑的,天下老板都会这一套!不知怎的市骂也上了他这儿。
伍骏宏心想,干脆表个态,直接点算了,光听他讲话如刺扎心般难受。他站了起来,态度诚恳地说道:柳董,各位董事会成员,我十分感激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们给我的机会,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在南顺的日子虽然不长,却令人难忘。我知道公司现在的处境,因此知道是该我离去的时候了,我无怨也无悔,真的,我向各位表示深深的敬意和谢意!最后,我不会向公司提出任何补偿方面的要求的,希望南顺今后走好,大家保重,我就此告辞了。他向柳国栋和其他人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
伍先生,我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哩。柳国栋招呼住他。令他将打开的门又重新关上。
你先坐下吧,情况也许并不像你猜测的那样呢,呵呵。柳国栋干笑了几下,屋子里响起男男女女的笑声一片。柳董继续说道:经过一年多的考察,我们了解到你不仅是机械设备方面的行家里手,而且人品其实也不错,安分守己,勤勉负责,由此可以断定,你过去的错误是在特殊情况下的偶然失误,好啦,这件事你不必挂在心上了。你过来,把这份文件拿去看看吧。说完,他从卷宗里拿出一份文件,往伍骏宏面前轻轻推去。
伍骏宏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拿起文件看了起来。文件的标题让他大吃一惊:任命伍骏宏为南顺集团销售分公司法人总经理……
突然间,整间会议室掌声雷动,柳国栋带头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微笑地对他说: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年薪是十二万,公司从今天起配一辆专车给你。对于真正的人才,公司是从不吝啬的啊,希望你不要辜负董事会的期望!接着,董事会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同他握手,向他表示祝贺。伍骏宏的脸部肌肉还没有从刚才的悲情中转换过来,脸表挂着哭似的笑,他以为这是在梦境。
这时,一位年约四十岁的漂亮女士走了过来,她一脸灿烂地说:为祝贺伍先生,我们以茶代酒,来,干一杯吧!大家纷纷响应,伍骏宏赶紧将桌子上的茶杯拿起,与她轻轻碰了一下,一口喝净。
柳国栋介绍说:这位是我们集团的大股东之一、副总裁栗冬欣女士。以后,你就在她的直接领导下工作。
哦,是栗总,您好!伍骏宏赶紧向这位顶头上司致意,并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在一起做事,都是一家人啦,按广东人的习惯,我比你大几岁,你该叫我欣姐,我叫你阿宏啦。栗冬欣笑吟吟地说道。
是,欣姐好!不过,上班时间我还是称呼您栗总吧。
嗯,对,这样比较好,呵呵。柳国栋插话道,他随和地同栗冬欣和伍骏宏寒暄了一会,最后他拍拍栗冬欣的肩说:呆会儿,你与伍经理详细介绍一下情况吧,特别是关于出售冠凯设备的事。
好的。栗冬欣应道。
2
伍骏宏开着公司刚配给他的马自达轿车,赶去与未婚妻关蓉见面。因为在从设备厂赶往集团总部的路上,他已经给她打了电话,说明公司要裁员,自己的工作可能不保,要她有点思想准备。关蓉挺担心他的,叮嘱他无论如何要坚强地面对一切。现在,他想当面给她一个惊喜,分享那种在悬崖边上荡秋千,不,简直就是死亡的战场上绝处逢生的感觉!他们约好了下班后一起吃晚饭。
一路上,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董事会任命他新职的情景,浮现出栗冬欣副总裁在她的办公室里与他亲切交谈的一幕。
民营企业办事效率就是快,这边刚任命,那边已经派专车将他在冠凯设备厂的行头全部拉到了南顺集团公司十楼他的新办公室里。一个公司的销售部门是最重要的部门之一,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承担着公司兴衰的重任。这次在南顺集团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撤掉了许多二级法人公司之后,却将原集团销售部提升为二级法人分公司,是唯一扩充人员、提高规格待遇的部门,而对于伍骏宏来说,更属于越级提拔。虽然伍骏宏当年在国企当副厂长的时候,主抓过销售工作,有过一定经验,可大环境早已今非昔比了,就说眼下的经济危机吧,企业都缺钱,要人家掏钱买你的东西实在不易。所以,伍骏宏能够感受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当栗冬欣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忧虑向她提了出来。
他对栗冬欣说:栗总,冠凯全套设备虽然从日本进口已经有六年时间了,在国有时期只用了三年左右,南顺买断它也三年了,却一直闲着。它是生产大型机械配套设备的,公路、机场、码头、海港和石油管道等专用设备它都能够生产,它的性能据我了解,目前仍然不算落后,可为什么我们公司不进行生产,要将它卖掉?
栗冬欣用她那女性特有的亲切语调说:阿宏,你有所不知,最近几年,在广州市及其近邻市,都建立了一批类似的机械设备厂,竞争非常激烈。我们公司在零五年购买它的时候,并不是想进行生产的,而是看中了它位于黄埔经济开发区的地皮潜在的价值。买这套设备才花了六千多万,可那块地皮却花了一个多亿哩,加上帮国营冠凯厂还债务,南顺集团总共花了两个多亿资金。前两年,公司决策方面出现偏差,没有全心全意抓生产,而是将精力和金钱都投入到证券市场上了,这一点,柳董在会上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如果现在我们要恢复冠凯设备厂的生产,光原材料的钱公司都拿不出了。
不能向银行融资吗?
之前我们已经借过好多钱了,银行也要考虑风险的,他们现在不仅不肯借钱,还老催我们还钱哪。
银行最是势力眼了!他不以为然道。
公司每年花在冠凯设备维修保养上的钱就不少,这是一个无底洞,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卖掉它。前段时间公司不惜远道请日本专家来维养,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将它包装好。将冠凯设备卖掉后,我们就可以出售那块地皮了,经过三年的增值,它目前至少是原来价格的翻倍打上。这两大买卖做成,公司就有救了,而且,可以重现当年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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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宝总理在国内、国外等各种场合都反复强调:企业家身上应该流淌着道德的血液。这说明如今我们的企业家道德缺失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