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城市的一个边缘处，有一座五、六十年代的小二层楼，楼外被粉刷的崭新如初，楼内却是破乱不堪，楼道口污泥浊水横流，楼道里漆黑一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开着门的屋子，透出些亮光来，表明这里还住着人家。
　　 黄昏的余光，透过灰尘蒙蒙的窗户，照在这个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小屋里，照在小屋的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蓬乱、脸庞微肿的老妇人，她的双眼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脸的病状，下身瘫痪，不能下床。屋子里四壁乌黑，四个墙角还布满了蜘蛛网，床上杂乱地放着她的几件衣脏旧的衣服，屋子里的摆设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一个旧煤气灶，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吃饭用的瓷盆和一双筷子，上面还趴着每天和老人作伴的几只苍蝇，贪婪地吸吮着盆上的残渣剩羹，一个破旧的小马扎，可怜兮兮地望着老人；地上的尘土上，还清晰地留着几个硕大的脚印。
　　 儿子刚走，给母亲送来了下午饭，打发母亲吃饱后，便匆匆地要离开，临走时，还不忘问问母亲还有什么事没有？
　　 母亲吃过儿子施舍的饭之后，似乎有了一点满足，听到儿子问她，那略带混浊的眼睛，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儿啊！娘没事了，娘就是……”老人双眼望着儿子，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赶快说，我上班快到点了。”看着娘吞吞吐吐的样子，儿子似乎显得不耐烦了。
　　 “娘就是一个人太寂寞了，太孤独了，你有时间多往娘这里跑两趟行不？陪娘多说说话，娘实在是闷死了，”老人用乞求的语气对儿子说道。
　　 “您下不了床，又不能走路；给你个电视，你眼看不见；我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上班，还有一家子人，每天给你送三顿饭就忙的我团团转……”儿子说话的语气更不耐烦了。
　　 “忙，忙，你整天都说忙，把老娘撂在这个阴冷的屋子里，除了送饭，什么话也没有，我这老不死的，活着干嘛！净拖累人家……”老人说着，泪水从她那混浊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又哭了，烦死了，一天到晚来到这里就看您哭，心里添堵，当初不是您自己选择要出来住的吗？后悔了？”儿子说着赶忙收拾起着饭盒，他心里明白，老娘的脸，比六月的天变化还快，眼泪常常是老娘脾气发作的前兆，经验告诉他，小雨过后，便是大雨发作。
　　 “哭，我愿意哭吗？我在这个阴暗的小屋里，一个人呆着，死不死，活不活的，孤苦伶仃，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闷死我了，我那早死的老伴啊……”老娘说着，双手拍着那不能动的双腿，大哭起来。
　　 见母亲脸上的泪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儿子也来气了：“早就知道您会这样，谁让您那怪脾气和您儿媳妇和不来呢？要不我们住在一起多好。是您死地活地不和我们在一起住，要自己出来住，租房子费钱不说，每天我还得上班下班来回跑，就是一个机器人，也得累趴下。”儿子说话的声音提高了，显然儿子也很委屈，两家人，哪头都是他心中的不舍，已经把他磨得没脾气了。
　　 “我脾气不好？你媳妇好！每天吃你一顿饭，得拉着脸，指桑骂槐的，在你家里，我死得更早。”老人听儿子责怪她，气更大了，脸上的瀑布流的更快了。
　　 儿子这时忽然气消了，把脸凑到老人面前，表情中有一种讥讽，一种嘲笑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着，可从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话却象锯齿似地拉在老人的心上：“媳妇不孝，是咱家的传家宝啊，想想当年，您是怎样对待我奶奶的？我奶奶是被您气死的啊！她临死时，向您讨要一个香蕉，您都不给她吃……”
　　 老人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儿子：“你……你……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儿子仍用不温不火地话说着，可每句话都把老人的心拉出血来了：“我怎能忘记！别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唯独这件事，象烙印一样烙在我的心里，我是吃着她做的饭，睡在她的身边长大的，在您们为钱而奔波时，是奶奶用温暖的心温暖了我。奶奶是那么善良的人，可您是怎样对待她老人家的？您连她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都不满足她，您的善心那里去了？这件事，像一个挥不去的阴影，蒙在我的心头，让我一见到香蕉，就想起了奶奶，我每年给奶奶上坟，带的都是香蕉，我要让奶奶在阴间吃个够，我要用我的善心来拟补您的罪过……”
　　 儿子说完这些话，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擦了擦眼泪，又接着说道：“您可以说奶奶的种种不好，您可以把一些过错都推到她老人身上，可她毕竟是临死之前的一个愿望，她当时望着我手里的香蕉，是多么地想吃一口啊！都被您狠心地拒绝了。如今，您的儿子好饭供着您吃，好衣供着您穿，水果养着您，对您够好的了，您还不满足，想想您当年的行为，您有什么资格指责儿子……”
　　 儿子的话，揭露了老人内心深处的疤痕，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她的眼睛同火似的红了起来，上额骨同下颚骨呷呷的发起颤来，她开始发作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滚！你这个不孝的儿子，永远不要来看我！我永远不想见到你……”老人挥舞着双手，扑向儿子，可又够不着儿子，她在床上喘着粗气，肚子一鼓一鼓地，瞪着双眼，两眼冒火，恨不得把儿子撕了。
　　 “您心虚了？感到耻辱了？好好地想想吧，您过去的所作所为，对比一下，看看儿子比您强不强，再来说儿子……”儿子撂下几句话，伸手拽开屋门，“呯”地一声，关门走了。
　　 儿子走了，把老人丢在了空荡荡的屋子里，老人两眼发直，她的脸扭歪了，她的神态是可怕的；儿子的话，像一块重重的石头，砸在老人心里，老人还想和儿子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让儿子消失在眼前，她兀自坐着，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不动，仿佛儿子从她心肠上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的她心肠阵阵作痛。
　　
　　 （二）
　　
　　 老人名叫翠翠，她年轻时，是个既温顺又漂亮的女子，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力排众议，看上了憨厚、老实的宝生。
　　 宝生家不属于富裕家庭，但也不贫穷。父母健全，宝生是家里的独子，老俩口守着宝生过着平凡人家的生活。
　　 家中有人给做饭，宝生又有工作，每天一家人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平淡而温馨。在翠翠看来，这一切就够了，平常人家，谁家不是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
　　 翠翠刚到宝生家，和婆婆的关系还算融洽。老俩口对翠翠像对女儿似地，亲切关爱。翠翠每天下班回来，也忙碌在灶台边，帮着婆婆做饭，打下手。
　　 在平淡的日子里，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婆婆的眼睛开始盯着翠翠的肚子，还不时地观察着翠翠吃饭时的神态，翠翠心里明白，婆婆有点沉不住气了，渴望抱孙子了。
　　 公公婆婆是个很传统的老人。他家两代单传，老人家一心想抱孙子，她不想在宝生这代，让这家人绝了后。落后的观念，使她在翠翠面前总是说将来有了孙子怎么怎么，仿佛给翠翠下了命令，生下的必须是男孩。
　　 翠翠也渴望要孩子，只是她不在乎是男孩女孩，在翠翠看来，有了孩子，才是个完美女人。
　　 越是心急，翠翠的肚子越是没有动静，肚子好象吃了定心丸，稳如泰山。
　　 老俩口开始着急了，不时地用话语试探着翠翠，背地里也对儿子传授着应该怎样行房事，惹得小俩口在被窝里偷偷发笑，笑归笑，可娘是好心，盼孙子心切，才出此下策，小俩口也担忧起来。
　　 转眼间，翠翠结婚快两年了，肚子还是四平八稳，身材苗条。婆婆开始督促儿子赶快看病，并说：现在趁我还年轻，能给你们带孩子，我的年纪一年比一年老了，将来给你们看孩子都吃力了。
　　 小俩口开始四处求医，检查宝生，宝生没毛病；那肯定是翠翠的事了。翠翠也是四处求医，有的医生说翠翠是宫寒，有的医生说翠翠是子宫后傾，说法不一，翠翠开始吃中药，做各种运动，不见效果。
　　 婆婆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说话也不温柔了，翠翠心里有气，也不敢发作，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婆婆开始四处求神拜佛，家里也供起了送子观音，每天吃完饭，婆婆都会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让翠翠赶快抱上孩子。每逢庙会，婆婆都会扭着她那肥胖身体，上山烧香，回来总是带来从庙里求来的药，说是求来的神药，让翠翠吃了，翠翠拧着鼻子，强咽了那些苦涩的药面，把希望寄托在求来的神药上。
　　 吃过药，婆婆会一直盯着翠翠的肚子，期盼着翠翠的肚子赶快大起来。
　　 可一段时间过去了，翠翠的肚子还是不见起色。
　　 婆婆的脸色更难看了，话语也变得更难听了，对翠翠越来越冷淡，仿佛翠翠是这个家里的罪人似的。
　　 一天，翠翠下了班，刚刚走到家门口，听着从婆婆屋里传来说话声，婆婆正跟一个串门的邻居在屋里说闲话。
　　 婆婆说道：“养个鸡啊，狗啊还下崽呢，养了个媳妇，吃的肥肥胖胖的，连个子也不下……”
　　 邻居大娘说道：“好好看看，到底是儿子的事，还是媳妇的事？”
　　 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媳妇的事，一块结婚的媳妇，人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她还没有一点动静，要她有什么用？”
　　 翠翠在门外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哭着跑到了屋里。
　　 吃饭的时间到了，翠翠仍躺在床上流着泪，婆婆在外面不耐烦地呼喊着翠翠吃饭，翠翠在屋里不理睬，婆婆喊了两声见翠翠不答应，推门一看，见翠翠正躺在床上不理她，心里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宝生下班回来了，婆婆把一肚子的怨气撒向了儿子，向宝生告起了状，奚落着翠翠的不懂事。
　　 宝生来到屋里，坐到翠翠身边，关切地问着翠翠是怎么回事？翠翠把听到的婆婆的话学给了宝生，宝生哄着翠翠，劝翠翠心眼大点，不要跟娘计较，毕竟老人也是盼后代心切，才出言不逊，他会劝娘不要在外面说三道四，影响家中团结。
　　 这件事，在宝生的周旋下总算平息了，但婆婆的话像一把刀子，割在了翠翠的心头，翠翠开始嫉恨婆婆，人一旦生活在恨之中，家中肯定不稳定了。
　　 翠翠和婆婆的关系开始紧张，婆婆的脸难看，翠翠的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长；婆婆的话难听，翠翠不理睬，实在忍不住了，一句话把婆婆噎的上不来气，气得婆婆在家里喘粗气，饭也不做了，坐在屋里生气。
　　 宝生回来了，婆婆在儿子面前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逼着宝生和翠翠离婚，宝生苦笑着说，翠翠除了不能生孩子，哪点不好？这样的好媳妇去哪再找？
　　 回到自己屋里，宝生劝媳妇容忍一下，可看到媳妇那泪眼汪汪娇容，一肚子的怨气，又把宝生的话堵了回去。
　　 宝生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两边圆滑，说谁也不是，说谁也不听。
　　 两个女人变得越来越固执、刻薄，冷若冰霜。都有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
　　 一天，宝生上班去了，婆婆懒洋洋地做好了饭，在门外也不叫翠翠吃饭，只是逗起了公公在笼子里养的小鸟，对小鸟说道：“吃吧，吃吧，吃饱了好下蛋蛋。”
　　 翠翠在屋里听了，火冒三丈，多天来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她在屋里大哭起来。
　　 婆婆在门外大喊着：“哭什么哭，家里又没死人。”
　　 公公回来了，宝生回来了，把婆婆劝到屋里，公公又到翠翠屋里，以长辈的身份，劝翠翠搬出去住吧，不要在家里再生闲气了。
　　 宝生在媳妇面前也是唉声叹气的，他知道矛盾的根源在于两个家庭中没有一个填充着生活乐趣的孩子，他在心里长叹着：老天爷，赐给我一个孩子吧！
　　 和婆婆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在公公的劝说下，翠翠搬出了婆婆家，在外面租房子住，离开了家里那是非之地。
　　 在外面居住的日子里，翠翠的心情好了起来。一年之后，翠翠终于怀孕了。怀上了让一家人期盼已久的孩子，只是这孩子来得太迟了，他让一家人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吵闹之中，让翠翠在家中受尽了委屈。
　　 在翠翠怀上孩子三个月之后，公公因重病住进了医院，那是一个让一家人掉进冰窟里的病:公公得了绝症。
　　 公公住进了医院，保生开始日夜守护在父亲身边，翠翠一个人在家里忍受着强烈的妊娠反映，在家里独自生活着。
　　 翠翠的肚子在一天天加大，公公的病在一天天加重。一天，在宝生的陪同下，翠翠来到医院看望公公。公公见了翠翠，病状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尤其是见了翠翠那凸出的肚子，脸上的笑容更慈爱了。
　　 公公让翠翠坐在自己的身边，对翠翠说道：“不要来回跑了，免得太累了，动了胎气。”
　　 翠翠虽然和婆婆的关系不好，但对公公，还是心里充满感激的，翠翠在外租房子这段日子，公公不断来看望翠翠，安慰翠翠，让翠翠心里宽慰不少。
　　 翠翠抹着眼泪对公公说道：“爸爸，您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抱您的孙子、孙女。”
　　 公公的眼中流出了悲哀的眼泪：“我一定坚持到孩子生下来，亲眼看一眼我的后代，只是不知我是否能坚持到那一天。”
　　 翠翠呜咽着说道：“爸爸，您一定能坚持到的……”说完，翠翠已是泪流满面。
　　 几个月之后，翠翠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而公公在看到自己的孙子之后第三天，含笑离开了人世。
　　 儿子生下来了，公公也死了。婆婆匆匆地到医院看了孙子一眼，让儿子捎去了孙子用的衣服、铺盖之后，再也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