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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家小院第二十八章 老曹

作品名称:石头记之:十三家小院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1-15 17:36:25      字数:10954

  一连几天,再也看不到老曹坐在那块破烂的石头旁讲故事了。如今的老曹,黄昏时分喝过小酒,就拎着马扎子,垂头丧气地踅回他的巢;袭人大妈也对他无可奈何,忧伤的眼神盯着他的背,直到他消失在小院里,才轻轻地叹口气。
  没了驴肉馅包子摊,袭人大妈也相应失去了活力,她恹恹地坐在门前,望着小院里来来往往的街坊,望着正在拾掇海棠树的苏武,回味着和老曹在一起的辛酸苦辣,不禁落下眼泪。
  谁知道老曹——曹家会落魄到如此一个境地;倘使曹老爷子在世,看到老曹这般模样,会不会伤心呢?——会的,一定会的。袭人大妈擦了下眼睛,瞳孔砉地浑浊起来。她在想什么,回忆昔时的豪华生活吗,还是缅怀自己初夜的丢失?
  古今不肖第一……袭人大妈幽幽地回忆起曹家那位私塾先生的话,似乎又看到他摇头晃脑,酸里酸气的模样。她没那少多文化,甚至认不了几个字,然而她还是知道这句评价的意思;不过,那个时候,二十五六岁的袭人大妈偏偏不相信,她每日守着老曹,总觉得他骨子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灵气儿,也正是这灵气儿使自己心甘情愿地将初夜给了他,虽然过后她知道,那不是爱情,而只是一次青春懵懂的冲动,一次意外的释放,因为爱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一厢情愿。不过,这桩事情传到了外界就变了滋味儿,居然演变成老曹诱奸了一个尚不知道男欢女爱的女服务员,这让袭人大妈哭笑不得,因为要说不知道男欢女爱,那也应该是老曹,而不是她;又或者那根本和自己没关系,谁知道年轻时的老曹留了多少情爱,谁知道老曹和多少女人有过性爱关系,他一个纨绔子弟,总会有女人勾引的,总会有些绯闻;而那些绯闻有多少不过是逢场作戏,谁又知道?所以也就不用嫉妒,更不用胡思乱想。
  大概正是从那时起,袭人大妈暗暗把自己的终身都寄托在老曹的身上,认定自己就是老曹的女人;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以曹家的声望,不会娶一位没有根基的女子为妻,尤其她不过是个丫环,年龄偏大一些的丫环;可正因为她比其他丫环年龄都大,才会比他们都有心机。
  袭人大妈耻于将自己初夜的故事说出来,因为那时老曹毕竟才十三四岁,而她已经二十五六了;二十五六岁,她没让男人碰过,只因为她一直心高气傲,想要找个好一些的归宿;那一次,无论她,还是老曹,都是懵懂的初体验,都是第一次;不过,毕竟她大一些,毕竟她已经二十五六岁了,所以懂得一些男女房事,所以她似乎不那么羞涩地和老曹做出了那种事儿;也可以说,是她教会了老曹享受官能刺激的,是她诱惑了老曹;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没奢望过他会娶自己,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不会娶一个丫环,更不会娶一个比老公大十几岁的女子,顶多会默认这个事实;而且这事实如果被那群狗仔队们嗅到,那会泛起波澜,她也不能再呆在曹家。
  “那时,曹家正兴旺着呢,他娶不娶我,并不重要;要知道,曹家是个大户人家,有爵位,又有势力,他们家不会同意我和老曹的,而且那时老曹爱的也不是我,而是他的那些表姐表妹们,而是那些名媛淑女;对于他来说,我太老了,我整整比他大十二岁呢……”袭人大妈垂暮之年,黯然地对花铁儿的孪生子中的那个老大蒋瓜瓜诉说道:“所以那时,我已经决定终身不嫁,就这样陪伴着老曹,年轻时给他当丫环,老了就做个老妈子,就像王善保家的一样;但谁曾想,曹家居然破败了,被那个乾隆老头子一道旨意就抄了家,整个儿树倒猢狲散了,老曹流落在街头,成了乞丐……唉,那样一个庞大的家族,说没落就没落了,就跟做梦一样……”说着,袭人大妈的唇角绽开丝笑意,目光落在老曹题在那张宣纸上‘何其不幸,何其有幸’的八个大字上,似乎沉浸在晚年的幸福中。
  其实,和老曹有了性之初体验的次日,袭人大妈就偷偷溜出曹府,到邻街的城隍庙求了一签,那是个下下签,预示着她和老曹只能是春梦一场;听到那位下巴剃得铁青的僧人的解释,袭人大妈丢下五枚铜钱,不由地长叹一声。
  虽然老曹只有十三四岁,但他已经懂得男欢女爱,每天夜深人静时都会唤来袭人大妈,和她做着警幻仙子教授的事情,发泄他在大家族里所受到的压抑心情,同时在她身上体验着某些性幻想。偶尔,老曹沉醉时,俯在她身上,做着镰刀般的动作,会情不自情唤起林妹妹的乳名,这让袭人大妈暗自伤心。不过,颇具城府的袭人大妈屡屡不动声色,终于利用自己的敦厚善良的姿态,说动老曹的老妈,成功地将老曹和他的姐姐妹妹们分开;而她自己也获得了识大体的名声。
  唉,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袭人大妈虽然将老曹和姐姐妹妹们隔离开,但也最终导致了林妹妹焚诗稿,而病故,这让她暗自内疚了好久,也迫使她最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曹府。即便如此,袭人大妈也不愿意接受蒋玉涵的求婚,宁愿远赴到异乡,独自一人漂泊,直到又听到老曹的消息,尤其是听到他落魄到行乞的地步,袭人大妈着实高兴了阵,立刻兴冲冲地去另一座城市把他接过来……
  可以说,和老曹在一起,是袭人大妈毕生的一个梦;如今竟然梦已成真,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或者是个落魄的乞丐;对于她来说,她实现了自己的梦,只这一条就足够足够了,其他都是次要的;想到这里,袭人大妈砉地回想到老曹曾吟诵的一句诗:千古门外铁槛寺,终须一个土馒头。
  她不求老曹会娶他,所以接老曹回来后,她一直不曾和他同居,只是彼此间以姐弟相称;她不想让别人认为自己是趁人之危,她需要的是爱情,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同情,更不是谢恩。唉,而且她要那名分又有什么用——在曹府的时候,因为害怕怀孕,她屡屡服用避孕药,早就落下了病根,再不能怀孕了;曹家无论怎么落魄,总需要留下后代的,她可不想成为曹家的罪人,不想使曹家断子绝孙,这正是她苦恼的地方,也是她甘愿招个房户,让我和老曹同住一室的缘故,她就是想撇清和老曹的关系,想要打碎大家对她和老曹之间绯闻的传播;哦,不过,不管怎么说,袭人大妈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老曹能振奋起来,不希望他从此丧失了信心……
  “喂,小爱,住我这里吧,只收你三钱银子!”记得,那时我还住在小辉哥那里,每天都忍受着一线天熬夜的灯光,突然袭人大妈颠着脚步,走到我面前说。
  “好呀,好呀!”我立刻应允了;要知道,在小辉哥那里,还需付出六钱银子的房租呢,而且也是两人一室,和正在头悬梁锥刺股的一线天住在一起。
  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还会有老曹这个人物。我搬进袭人大妈那里的第三天,蓬头垢面的老曹就出现在我面前;从此我们就成为了室友……
  婉如放了学,再也不能听老曹讲的故事了,只好每天习惯性地坐在破烂石头旁,摆弄一台收音机。那台收音机的存在,可以说是个奇迹;到了现在,除了出租车,也许没哪个地方还会有收音机;可婉如,偏偏弄到一台,还有意无意地放大声音,让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到。
  那位刀子嘴的女主播接着观众的电话,言语犀利地说了番。婉如听着听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以至于使半蹲在一边的苏武吓了一跳。
  院门两边的海棠树生了虫,苏武买来农药,正细心地涂抹呢。而那个影壁斑驳不堪,映衬着这几株生了病的海棠树,就更显出十三家小院的败落。
  “笑什么呢,丫头?”苏武大哥戴手套的手挥动着小毛刷,在半空中划了个弧;他已经许久没没到月影家了,也不再关心诱惑婉如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小女孩大了,到了青春期,自然要思春,自然要谈婚论嫁。苏武说着话,眼睛瞟向婉如,舌头不自觉地在唇边舔了下。
  苏武的这个动作,让我幻想起他牧羊时的情形;那时,他一定也戴着这样的手套,挥舞着鞭子,赶着群羊在绿草蓝天间畅游;忽然,他看到那个月氏女子,眼睛立刻放出光,胸膛里涌动起汩汩不竭的欲望,似乎看到了她裸露的胸、背与腹部,似乎用目光剥掉了她身上的所有遮挡物……
  如今苏武看到娇小的婉如,胸膛里同样涌动起汩汩不竭的欲望,只是这欲望更加隐秘,更加不为人知……
  “我笑这个女人傻呗;”婉如指着收音机,掩嘴继续笑道:“你看,她老公对她那么不好,她还要死守着,笨不笨呀……”
  “哦。”苏武蘸了蘸了农药,往树身上那几个虫眼里灌去;他只能装作专注的模样,以分散自己那种强烈的欲望;可那几个微不足道的虫眼须臾就在他的脑子里幻化为女子丛林茂盛的阴户;他聚精会神地瞧向这些虫洞,恍惚有种隔世感。
  “哎,苏武大叔,我昨晚儿做了个梦,说是这两株树死了……”婉如停了停,突然又说道;与此同时,她将收音机的音量放小。
  夜半,婉如就因为这个梦而惊醒;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两手死死抓住被角,只露出一双眼睛;忽然,窗外传来一声窸窣的响声,她立刻将整个脑袋捂住。刹那,她似乎看到老爸那张蜡黄的脸,似乎听到他呼哧呼哧气喘的声音。这种奇怪而恐惧的感觉,在老叶病逝的最初半年里,屡屡纠缠着婉如,以至于她压根儿就不敢回家;可不回来,又能住到哪里,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十三家小院,只能流连在小院里,坐在破烂石头旁,听老曹讲述那些豪华逸事。
  其实,起初,她并不愿意听老曹讲述的那些故事,她不过是无处可去,只好坐在破烂石头旁,不至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至于一个人承受那种恐惧,直到大家困倦地打着哈欠散去,她才不情愿地拖着步伐踅回那间令她心惊与使她窒息的小屋子里。可慢慢听着听着,她忽然发现老曹讲述的故事,还颇精彩;偶尔,上课的时候,她脑子里满满盘旋着那些故事,老曹的那些表妹表姐们栩栩如生地映现于她的想象中,以至于她屡屡走神儿,根本听不进去那些枯燥的教学内容。再后来,听着老曹讲述的那些故事,沉醉其中的婉如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为那个林妹妹,多愁善感,而又敏感多疑……
  而就在昨天夜里,婉如梦到自己站在这两株海棠树前,忽然看到老叶头发蓬松着,躲在暗影里;婉如喊了声‘老爸’,老叶却没回答,只是往海棠树上嘘了口气;顿时,婉如感觉到了冷,她看到海棠树在自己眼前陡然枯萎,缩成很小很小的一株草;她惊醒过来,发觉被子被蹬在一边,整个身子都冰凉的……
  其实,婉如一直都在做噩梦,无休无止地梦到海棠树,以及脸色腊黄的老叶;很多时候,她都蜷缩在被子里,一宿不敢入眠,生怕一旦睡熟了,就永远醒不来。
  “别怕,有我呢……”某日,婉如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跑到网吧,在网络上遇到云流,她不禁诉说起夜里的梦;云流坐在遥远的对面,通过YY安慰她道。
  自打小辉哥为儿子举办的那次学子宴后,婉如就和云流成为了亲密网友,常常在网络上卿卿我我,互诉着衷肠。也就在那次YY语聊后,婉如逃学了,一直逃到云流就读的那所军校所在地;不过,云流只能趁着午休或者傍晚时分陪着她,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军校里,接受着军人般严格的管制;于是,夜晚时独自躲在小旅店里,婉如依旧屡屡梦到脸色腊黄的老叶,只是场景变幻了,梦里的老叶不再躲在海棠树下,而站在巍峨的军校门口,垂头披发地盯着地面。夜半醒来,婉如再也不敢阖上眼睛,她只能借着回忆白天和云流的缱纤,试图驱散那个噩梦;等到一大早儿,终于盼来云流,她呜咽着扑到他怀里,解开他的裤带,疯狂地吻着他,疯狂地和他做爱。也正是在那段日子,月影安装上了监视器……
  “哦。”苏武又应了声。
  “你说,这两株树能长大吗?”支着下巴,婉如忽扇着大眼睛,又问道。
  “当然能了;你能长大,它也一样能长大呀。”苏武纳闷这个丫头怎么会这样问;他飞快地扫了她眼,恰恰注意到她领口隐约可见的胸部,诱人的白皙的乳沟,以及一根淡粉色的胸罩带。
  “可是,树毕竟是植物,比人长的快;我要是一棵树就好了。”婉如的声音低下去。
  苏武却想到我为风狂;如果不是风狂领来云流,婉如还会乖乖的每天按固定的线路上学、放学,每天还不会有这么多的心事,也不会放荡地和男人睡觉,做爱。这孩子,看来真的恋爱了;可那个云流,是怎么样的人,苏武又担心起来。
  虽然苏武担心,可他又不方便问,只能在心底暗暗琢磨。紧接着,他又想起婉如已经去逝的老爸;那个老家伙,临到了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女儿。可是担心又有什么用,现在已经阴阳两隔了。而婉如的妈妈,据说还在国外,杳无音讯。
  “哎,现在,学习还能跟得上吧?”苏武没话找话地问。
  “跟上了;”婉如怔下神,立刻又说了句:“我下学期就没学费了,昨天我们老师还问我呢……”
  苏武应了声,脑子里盘旋起一块又一块白花花的银子;谁都喜欢银子,喜欢财富,可君子受财,需要取之有道。他想要说,‘没钱不要紧,大家帮你凑凑,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学业呀’,他想在这个小女子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气度;可转瞬他又想,如果他这样说了,别人会不会有不同意见。他可不想因为这事,而在小院里惹起什么是非,更不想让街坊们议论自己对这个小女孩有什么非分之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武抬下头,又赶紧避开婉如的眼神。
  刹那,苏武又怀念起呼衍氏,怀念起夫妻两人分离那天的情形。
  “我也不知道。”婉如幽幽而迷惘道。她一手拿起收音机,另一只手心不在蔫地拽出天线,又塞回去,塞回去又拽出来,如此反复着。
  苏武暂时也没话说了。他不敢再看婉如,只管一个劲儿地往海棠树树身上涂药。因为他不停地往海棠树上喷涂农药,所以破烂石头周围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以至于老曹再不愿意坐到那里讲述故事,以至于破烂石头周围不再热闹了。
  黄昏的斜阳淡淡洒进小院里,映在苏武的脸上,象燃烧的火。农药浓重的味道在扩散,直薰鼻子。
  十三家小院破天荒的静谧。老曹一到夜幕降临就躲回巢,一到天亮就跑出小院,不知所踪,甚至连袭人大妈都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那些聚集在破烂石头周围听故事的人们自然也就散了;而且,因为许久没有人围在石头附近,那里居然冒出荒草;倒是海棠树周围多了人气,乘凉的人都喜欢聚到这株灌木下,岁数稍微大一些的端着茶,岁数小一些的兜里揣着MP3、MP4什么的,找个地方,狂侃一阵儿。就是现在,本来是吃饭的时间,苏武还是蹲在海棠树下修理着枝桠;也是,大概只有这个时间,苏武才有机会凑到树跟前。
  苏武下意识地回头瞧了眼;婉如的眼神缥渺着,已经走了神;看到苏武回过头,她脸一红,笑了笑。
  “怎么,又想什么呢?”苏武说过这话,立刻联想到我为风狂,联想到那位流云。
  流云成了军人,并且据说是军校的学生;进了军校,似乎意味着前途一片大好,意味着一帆风顺的仕途生涯的开始:见习军官,少尉排长,中尉连长……哦,如此下去,如果小婉如真的能和他双宿双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苏武心底唏嘘着,为这个孩子的命运感到担忧。可这是不是庸人自扰呢?苏武又暗自摇下头。
  刹那,苏武又回忆起自己初任中郎将的情形;那个老头子,一个权倾一时的大人物严肃地捋着胡须,都不正眼来瞧他这个官微位卑的人物,然后那个青衣小吏拿出卷官文,一本正经地宣读着圣意;当时他扫了眼周围,其他人都昏昏欲睡,唯有他振奋着,等待青衣小吏高声诵读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无限激动起来,从而幻想起某一天功成名就,从而幻想着能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就像那个老头子——那个老头子已经七老八十了,却老牛吃嫩草地迎娶了第七房老婆,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为自己书写下一纸传记——苏武也要为自己,为自己这个家族写下一纸沉甸甸的传记;当然,传记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更正吾父皇考的一系列事实,诸如苏服并非脑子有病的疯子,他老人家不过是个看似疯癫的天才;天才总是疯疯癫癫的,每一位都如此;更重要的是,苏武一定要更正自己的老爸是苏服,而非那个有着一官半职的苏建。
  也就在他被授予中郎将的当天,就有媒人向他提亲,而且不止一个媒人,这让他感受到了世态,也认识到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人们都是趋炎附势的……
  “没想什么……”婉如轻声答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做了个梦?”苏武从沉思中苏醒,又扫了眼婉如,问道。
  梦……唉,苏武也常常做梦,尤其最近。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梦,他还不会出使匈奴,更不会流落到这座十三家小院。许多人流落到这里,都是迫不及待,都是无可奈何。他眨了下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出南祠胡同的陈埃,回想到那天的电话……
  “喂,哪位?”他拨通那个电话,立刻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这声音,他顿时懵了,以为自己打错了;但随即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嚷了声,他省悟过来,和他隔空对话的男人一定是闲云的前夫,一定是;于是,他嗫嚅地说了句:“我……订餐……”
  “陈埃,订餐的……”他听到那个男人喊了句。片刻后,她的声音喂地传递过来,他又一次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他觉得陈埃就站在自己面前,愠怒着,就要将一盆脏水泼过来;也就在这时,陈埃又喂了声,然后对那个男人嘀咕了句:“没人说话呀……”
  “咦,刚才还说订餐呢……”那个男人接过电话,大声嚷道:“喂,喂,订餐吗?——怎么不说话了!”
  苏武听出,那个男人生气了,很生气。他胆怯了,后悔拨打了这个电话;可鬼使神差,尽管当时后悔了,过后苏武还是常常打去电话,每次的借口都是订餐;但大多数时,都不是陈埃接的电话,也不是那个男人接的,而是一个恬恬的小女生的声音传过来;而且,这样的通话,对于苏武,慢慢地成为一种定式,成为习惯,每天他要不打一遍,夜里就会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而每一次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他都会惶恐不已;惶恐之余,他又感到兴奋,觉得刺激,就像当初喝了那位卖酒娘的酒胡乱耍酒疯一样;也正是那次酒醉,苏武趁机解开了卖酒娘的罗衫,上了她的床。
  “是呀,我梦到这两株树死了;”婉如怔下神,马上又补充道:“我记得,我爸得病前,我也做了个怪梦,跟这个差不多,所以我才会怕。”
  “那不过是个梦,”苏武怔下神,立刻笑着安慰她道:“你别想的太多了。”接着,他又想到那位英俊的流云,忽然羡慕起来;他羡慕流云的年轻与英俊,羡慕他的艳福;当然,他也羡慕黑胖的老曹,羡慕老曹身边有个红颜知己,虽然袭人大妈早就人老珠黄,容颜不再……不,此刻的苏武,其实更羡慕的是老曹,因为无论老曹贫富贵贱,生老病死,袭人大妈都矢志不渝地跟随着他,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可是,我还是想……”婉如的眼神迷离着说道。
  苏武胸头一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到了老叶;当初,他还借给老叶五钱银子,但人走了,债就自然黄了,从此他再没提起过。
  脚步声急急地传来。苏武抬起头,却是天涯匆匆的朝这边走来。
  “哎,婉如,你过来下,我有事问你。”天涯避开苏武询问的眼神,皱着眉,招呼着婉如。
  “什么事呀,你在这里说不行吗?”婉如不乐意地说道。
  “不行。”天涯斩钉截铁地说。
  不由地,苏武拿着剪刀的手顿了顿;天涯转过身,面孔冷冷的,朝小院门口走去。婉如一百个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向苏武,那眼神似乎在求助。
  “哎,”不由自主,苏武直起腰,喊了句:“天涯,不准欺负婉如……”
  婉如感激地回头望了眼;可天涯却没听着似地,目光里充斥着冷漠。
  “喂,天涯,天涯,我说话你听着没有?”苏武感到没面子,恼怒地将声调抬高了些。
  “你知道什么事呀,你就瞎掺和?!”天涯皱下眉,不客气道。
  从不读历史的天涯一向瞧不起这个老鳏夫,觉得他就是个老色狼,尤其当他偷偷瞥向婉如的时候;天涯看不惯他的眼神,看不惯他瞟向婉如的神情,那神情,就是幅垂涎欲滴而又得不到的色狼相。
  “呸!”某天,天涯蔑视地瞟了眼正坐在海棠树下,和海棠聊天的苏武,不屑道:“色狼!”
  天涯一直都觉得苏武是个色男人,一个老流氓,满脑子里都在想象着那些肮脏事儿,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勾引女人,良家的,和非良家的,否则这老东西怎么总要讲那些老夫少妻的故事,尤其是对婉如述说?据天涯讲,苏武甚至还想要勾引婉如,就像他在匈奴勾引那个月氏女人一样,只是他一直都不曾得到机会罢了。
  苏武给天涯呛了这句,脸并没红,只是有些不自在;虽然他知道小院里的人正在看,可他不敢环视周围,只是讪讪自嘲了句:“算了,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话虽然这样说,他却感到对不起婉如,于是他更不敢抬头看她,手里捏着小毛刷,又半蹲下身子,将白灰浆涂到海棠树上。
  小刷子挥舞着,苏武的心绪也在飘着;冥冥中,他感觉有个目光在注视自己,那是病榻上老叶的目光;于是,他回头扫了眼婉如,嘴唇动了动;可片刻,他的目光又转回树身上,继续给树干刷起白灰浆。
  “呵呵,怎么了,苏武大哥,管闲事了吧?”不知什么时候,雪出现在海棠树边;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自顾自地摇下头,就匆匆奔向院门口。
  “哎,雪姐,你是去医院吗?”妖影从二楼探出头,大声问道。
  妖影已经闲在十三家小院快半年了;自从到山区支教回来,她就无所事事,当成宅女;当然,她偶尔也会走出屋子,逛街,或者坐在破烂石头旁听老曹的那些疑似真实的故事;只是这两天老曹没了心情,一直憋在屋子里,妖影自然也没不再坐到破烂石头旁,却会偶尔坐在窗前发呆,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儿。
  “是呀,蓝自己在那里呢;”雪也大声回道:“我怕没人照顾她!”
  “那你替我向她问候声!”妖影大声嚷道。
  “好,一定替你带到!”雪爽朗地朝妖影挥挥手,笑了。
  “小雪,我也跟你去;蓝住院了,我还没去看过呢。”苏武放下小刷子,扫了眼隐没在窗口的妖影,终于离开了那株海棠树:“你等等我,我换件衣服,马上……”说着,他急急地一路小跑,跑向自己的家。
  正站在小院门口附近和秋荷聊天的烟回下头,笑了:“小雪,你现在去,不是给人家当灯泡吗?我刚才下班时看到小爱拎着东西,从苍狼的店里走了……”
  最近,秋荷的模样日趋憔悴,她面色蜡黄,嘴唇也起了层死皮子,泛起苍白。其实,她拽住烟,是要抱怨小辉哥不再理睬自己。提起小辉哥秋荷就一肚子气,心情郁结起来。秋荷不能原谅小辉哥,真的不能原谅。她陡然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两个人最终精疲力竭地倒在那张宽大的实木床上,小辉哥却一直不曾进入她的体内,他不再是个男人,或者不再有男性的功能;他的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胸前,她却无力推开。
  “对不起……”黑暗里,小辉哥轻声地说了句。
  她却没吭声,虽然她几乎在瞬间就厌倦起这个阳痿男人。秋荷想不到他会是个阳痿患者,却由此想象那些女子面对着他,无可奈何的落寞;而正因为这落寞,秋荷慢慢开始羡慕起其他年轻的女孩子,毕竟她们还年轻,毕竟她们处于青春期,能够吸引男人们的目光;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她胸膛深处才慢慢积郁起丝丝的嫉恨,才会公然在烟的面前抱怨小辉哥的不忠诚,可她不曾想到过,烟毕竟是小辉哥的亲戚,毕竟不会倾向于她,甚至都不会同情她。
  “那他没说上哪儿吗?”雪追问道。
  “这还用说吗,咱们小院谁不知道呀,那个小爱成天和蓝腻在一起,现在蓝病了,你说小爱能到哪里,他会不会看蓝病了,就不理她了?!”烟乜斜眼秋荷,不假思索地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雪怔下神,立刻微笑着反驳:“你们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呀?——小爱怎么会不理她呢……”
  “唉,当然……他们男人都一个样……男人的承诺,地摊上的水货吗!”秋荷刚抱怨地说到这里,苏武已经匆匆赶回来。
  “走吧;”接着他注意到秋荷和烟,尴尬一笑:“你们也一起去?”
  “我早就去过了;你们快去吧,顺便替我俩向蓝问个好,那丫头怪可怜的,这么小,就得这么严重的病。”烟口舌伶俐道。
  烟听着秋荷的述说,心里就觉得好笑;她想不到秋荷还会对男人有着奢望;现在的男人,哪个不花心?——有能力的男人花心,没有能力的男人却是个怂包,只能躲在女人后面。须臾,烟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梧桐……如果当初没嫁给梧桐,而选择另外一个男人,她一定会过上浪漫而充实的日子,不会憋屈在这座闹哄哄的十三家小院里!这样想着,烟的胸膛里也涌出和秋荷一样的怨气儿。
  “好,好;那我俩先走了。”苏武略显不安地跟在雨中的雪身后。
  可是他俩刚拐出小院,苏武就看到天涯和婉如面对面站在街对面;婉如似乎刚刚哭过,眼圈通红着;她看到苏武和雪走出小院,忙转过头,偷偷擦拭着眼角;而那个天涯也神色慌慌地,转过脸,不敢瞅苏武和雪。
  “喂……”苏武喊了句。
  可是雪拽了下他,使了个眼神:“怎么年轻人的事情,你也想管?!”
  “哦。”苏武却似懂非懂地笑了笑:“现在真的老了,年轻人的事,一点都不懂……”
  砉地,苏武又联想到远在匈奴的呼衍氏;她怎么样,会继续苦等着自己吗?接着,他脑子里浮出秋荷紧闭着嘴的模样;自打那天小辉哥请大家到花样年华疯狂了一把,秋荷就开始郁郁寡欢;据苏武猜测,也许是她在嫉妒闲云,大概也正是这原因,秋荷那天才拒绝和大家一起去花样年华的,否则凭她和小辉哥的关系,怎么会不去捧场的!
  雪呵呵笑着,什么都不再说。
  “笑什么?”苏武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没笑什么。”雪不可置否道。
  “哎,你说婉如,到底在和谁处对象?”苏武疑惑道;其实,他疑惑地问这话的同时,渴望婉如一直都不曾处男朋友;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他渴望婉如一直都不谙男欢女爱的事情。
  “谁知道呢;现在的小女生,就知道玩……”雪回下头,暧昧地轻声笑道:“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的,就跟小孩屁股一样不可琢磨。”
  “要不是呗,我现在都糊涂了,也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可别光图着玩,让人家给骗了。”苏武担心道;说过这话,他幻想着婉如和那个英俊的云流一起走进家小旅店,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卿卿吾吾,粗重地喘息着,做着男女之间的房事。想到这里,苏武的脸色立刻就不自然起来,他的唇角也条件反射般流淌出一丝浓浓的黏液。
  “被人家骗?!”雪奇怪地盯向苏武,抬高声音:“她不骗别人就不错了,这个小丫头,心机多着呢;我说,苏武大哥,你就是瞎操心!”
  “是呀……”有些不经意的动作,总是会传染;苏武也跟着回下头;婉如还在那里哭。
  “别回头看了;”雪微微一笑:“这小丫头,鬼着呢,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她可不再是小孩子了,会有许多男孩儿为她吃醋,也会有许多男人给她银子花的。”
  苏武应了声,胸头更加疑惑。他听得出,雪故意把‘男人’这俩字说的很重,似乎在暗示婉如是个风流的女孩子,这不禁让他心潮澎湃起来。
  “你还不知道吧,好些人都要搬出我们这个小院呢……”雪低声说。
  “什么?”苏武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要搬出去?!”
  “傻了吧,你天天就知道摆弄那两棵海棠树,连小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过几天,小辉哥和闲云都要搬出去了……”雪鼻子一哼,眼珠转了转,酸溜溜道:“唉,就连闲云也要搬出去了,听说月影也要一起出去,都是些争风吃醋的事情……”
  “啊?!”苏武将信将疑地瞟向雪。
  要知道,苏武和月影可是铁哥们;但这件事,月影一点儿口风都没露,实在是匪夷所思了。接着,他又想起婉如跟他说的那个梦;难道那个梦真的在预示着什么?
  刹那,苏武的脑子里又浮出秋荷郁结的面靥;顿时,他胸膛异样地泛起波澜……
  “唉,人还是简单些好。”雪忽然感慨了句。
  苏武却陷在思索里,甚至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亮起了红灯都不曾注意到。他给雪拽住,才恍然回过神。
  “苏武大哥,你说,我把小院买下来怎么样?”等待着红绿灯,雪避开苏武的眼神,莫名其妙地说了句。
  “嗯?!”苏武却没听懂。
  他扫了眼雪的表情,一位身背行囊的家伙映入他的视线;那家伙看起来好古怪,风尘仆仆的模样,背上的行囊似乎比整个身体还要大,行囊的下面还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头扁一头方的铁锤,涂成深绿色的铁皮杯;行囊的另一侧还竖着个长长的防水材料包裹的纸筒。苏武没听明白雪说的什么意思;把小院买下来?不,肯定不对,雪哪来这样多的钱?
  于是,雪没再言语。那辆公交车急急地刹车,两个人随着人流挤了上去。
  车启动时,苏武好奇地回下头,透过玻璃,他看到那位背着行囊的旅行者正一边细细地观看着竖在街边的公交站牌,一边念念有词地不知叨咕着什么;而就在离旅行者十几米远的街边,垂头丧气的老曹木讷地坐在那张固定木椅上,望着一块色彩斑斓的广告牌,不知在想着什么。苏武好奇地向广告牌张了眼,发现那不过是款女式内衣的广告;砉地,苏武又联想到风情万种的呼衍氏,以及郁结着心事的秋荷……想到这里,苏武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胸膛里澎湃起伏,他偷偷瞥了眼雪,瞥了眼雪的脸颊,以及她的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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