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这首歌这么流行，可我始终唱不全。我78岁的妈妈，在为父亲清洗大便失禁的裤子时，轻声哼唱着。父亲脑梗六年了，情况越来越糟。
　　 从开始时的失语失聪，行走不便，发展到现在不能行走，不能自主吃饭喝水，还常常大小便失禁。我们兄妹四人全部在市区工作，大家都尽量多回家看看，但也最多只能一个礼拜一次。我们几次商量着为父亲请个保姆，可母亲一直坚持着由她一个人在乡下照顾着父亲，让我们尽管放心。
　　 母亲说，不请保姆，不单单是为省钱，还因为父亲，他不要其他人服侍他。我们还知道，他们俩个的默切，旁人很难介入其中。比如父亲耳聋，母亲不用大声说话，只是平常地说话，父亲就能明白；同样父亲有时叽里咕噜对我们几个说着什么，我们怎么也搞不明白，可母亲就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父亲脑梗中风后，还伴有严重的抑郁症，脾气变得乖戾起来，动不动就泪流满面。母亲想方设法让父亲高兴起来，她常面对不能言语的老伴，给他讲老早的事，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有时父亲能听见母亲说的内容，他的嘴角会露出了一丝微笑，有时父亲面对母亲的絮絮叨叨毫无反应。母亲就凑近父亲：“我说的你听懂了吗？听懂了你就点一头。”父亲有时能点头回应，有时依然目光呆滞，不置可否。母亲再一次重复着刚刚的话，一次，两次，三次，直至父亲有了反应为止。这样的情况最近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父亲嘴角的微笑很难出现。
　　 母亲依然如故，洗刷完一切，在门前暖融融的日光里，给父亲讲过去的事。父亲坐在轮椅里，膝盖上盖着毯子。母亲打开一本影集，里面有很多很多照片，过去我们小时候的，和近几年的。母亲指着一张黑白的照片问：“这一张，你记得吗？我们的老四当着很多人的面，背毛主席诗词呢。那时她才四岁不到，胖乎乎的，多可爱。”父亲嘴角歪了一下，嘴唇抖动着，眼眶里湿润起来。
　　 母亲和父亲同岁，母亲是位退休的农村小学教师，父亲是农村的基层干部，几乎当了一辈子村长和村支书。文革期间，父亲被打倒，关进了牛棚，母亲受牵连，被赶下讲台，当起了农民。母亲生性乐观，无论发生什么，她总能找到让我们大家值得高兴的事，她和我的祖母几十年生活在一起，亲亲热热，如同母女，从没拌过一次嘴。
　　 小的时候，我们没吃没喝的，可是我们家从没缺过笑声。父亲在乡亲们的眼里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村里大事小事，只要父亲一句话，都能搞定。可在我们家人看来，父亲柔情似水。那时他被关牛棚四五个月回家，一岁的小妹躲着不让他抱，父亲竟然泣不成声了。母亲则说：“来吧，大家笑一个，为爸爸回家！”母亲搂着父亲和我们四个，大家真的笑作了一团。
　　 用现在的话来说，母亲绝对是个时尚的老太太。她喜欢看电视，喜欢看体育比赛，喜欢足球。那时为了看欧洲杯，和父亲调好了闹钟，半夜起来看。她喜欢看网球斯诺克乒乓比赛，那些体育明星，她都能如数家珍，一一报上名来。妈妈喜欢唱歌，尤其喜欢流行歌曲。也许过去是音乐教师的原由吧，在乐感方面，除了哥哥继承了她的音乐细胞之外，我们三姐妹绝对不如妈妈。一首歌，妈妈只要听一遍，她马上就能哼出简谱来。
　　 前几年，那首张惠妹《我最亲爱的》，刚刚一出来，妈妈就会唱了。那时父亲已经得病，妈妈一边唱歌一边做家务，有时回头看看坐在轮椅里的父亲：“很想知道你近况/我听人说还不如你对我讲/经过那段遗憾请你放心我变得更加坚强/世界不管怎样荒凉爱过你就不怕孤单/我最亲爱的你过的怎麼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外甥女正好在家，她很吃惊：“外婆，这首歌你居然也会唱，你真是个可爱的外婆啊。”妈妈笑着说，唱唱歌，能使人快活。
　　 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母亲有时说：“我唱个歌吧，你就给我笑一个。”还是那首张惠妹的，“依然亲爱的我没让你失望/让我亲一亲像过去一样/我想你一定喜欢现在的我/学会了你最爱的开朗/想起你的模样有什麼错还不能够被原谅/世界不管怎样荒凉爱过你就不怕孤单/我最亲爱的你过的怎麼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依然亲爱的我没让你失望/让我亲一亲像朋友一样……”母亲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一口，“你就给我笑一个吧，我求求你了。”母亲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她拿起父亲冰冷的手（中风后手一直冰冷），把它擦掉。
　　 母亲除了给父亲唱歌聊天之外，她还要做饭做家务。以前，妈妈做事的时候，父亲一个人坐着看一会儿电视，母亲只须时不时地张望一下，看看他有何变化。那时，父亲还能独自坐个半小时以上，电视里的节目无论他能否看懂，他总能目不转睛，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可最近半年来，父亲眼光里不能没有母亲，母亲去灶间做饭，他的轮椅必须推到那里，妈妈洗衣服晾衣服，父亲的轮椅一步不离地跟着。
　　 九月九重阳前夕的一个礼拜天，我们几个都在家。妈妈过去的学校打电话来要妈妈去参加茶话会，并一起用中午餐。我们听见妈妈一再拒绝了，因为要照顾爸爸。姐姐说，反正有我们几个呢，劝妈妈去。我和妹妹也说，妈妈去吧，爸爸有我们，不会有啥事的。嫂子也一个劲地劝妈妈，并让哥哥开车去送她，一会儿让她打电话回来，再去接她。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问问你爸爸。”妈妈解下围裙，来到爸爸的轮椅前，刚刚要开口，爸爸就死死地攥住妈妈的手不放，眼泪汪汪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吧，我不去了，我哪也不去。”母亲弯腰为父亲擦去泪水，自言自语道，“他现在就像个孩子，一步也离不了我。”
　　 单单是这样说说话弄点吃的给父亲那也倒好，最让人头疼的是父亲大小便常常失禁。母亲一个人为他洗换，很是辛苦。有时刚刚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裤，他又拉得满身都是。
　　 母亲说，其实父亲自己也苦恼，他会死命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他是恨自己，让母亲这么受苦受累。
　　 母亲摸着父亲的头说：“不要紧的，我还行，我不累，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完了我再给你唱个歌吧。”
　　 母年做完一切，在父亲身边坐下，深情地唱着：“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爱着/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