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糖稀的故事
　　 有一种食品现在绝迹了，那就是糖稀。
　　 糖稀，其实就是把甜菜疙瘩切碎后用水熬，熬到一定的火候就成了糊状的甜食。我们班马小辫的奶奶就是卖糖稀的。
　　 认识马小辫之前就认识他奶奶了。
　　 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街道办的。早晨和妈妈一道出来，走到幼儿园门口我拎着饭盒一步一回头看着妈妈的背影，久久不肯进幼儿园又黑又潮的屋子。这时，妈终于走回来，塞给我一角钱，我才蹦跳着进了屋。就是这一毛钱，它鼓励我不打架不骂人，手背在身后老老实实坐着，中午老师才能允许我出去。午饭后，我蹦跳着跑到五中小铺门口买两个1分钱的糖稀。
　　 坐在五中小铺门口卖糖稀的是个山东小脚老太太，弓着腰，走路一踮一踮的。两条长长胳膊前后甩的幅度很大。她的脸黑黑的，没有牙齿的嘴巴凹进去。她接过钱，才肯卷糖稀。先从油兮兮的信封中拿出两根苇棍，打开用玻璃片盖着的搪瓷盆，用其中的一根苇棍挑一下褐色的糖稀，再用另一根棍粘上去把丝丝缕缕粘丝卷断开，这才送给你。一分钱的有手指甲大小，两分钱的有手指肚那么大。
　　 糖稀含在嘴里又软又滑，可谁也舍不得一口吃掉。吃的时候先用两根苇棍互相缠绕，直到把糖稀缠硬了，颜色由褐色变成淡黄色。这时把它拽开，就能拔出丝来。我舔着甜丝，一股暖流从身上流过。这样，两分钱的糖稀能吃半个小时。许多年来，我回味那时的感觉，其实吃是次要的，缠绕制作过程是小孩子永远惬意的事情。
　　 我曾经欺负过班上许多男生，但对于同桌马小辫（至今我也想不起他的真名，因为他脑后有条耗子尾巴似的小辫，所以都叫他马小辫），我从没有欺负过他，究其原因，一是他可怜。爹妈也不知哪去了，就靠奶奶卖糖稀养活他。二是我总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那股糊巴巴焦兮兮甜滋滋的糖稀的味道。这种味儿叫我心里甜蜜蜜的，所以我从来舍不得打他。
　　 为了维护他，我曾经和别人大打出手，拽下对方红色挎篮背心。那年疏散，开学后，马小辫和他奶奶从山东回来，说话就山东味了，同学们笑他欺负他，只有我帮他。
　　 马小辫学习好，又懂事。作业本用完正面用反面，铅笔总是2分一根的麻杆铅笔。他从不嫌弃奶奶，放学回来就帮助奶奶拣煤核。那阵子，我总是留意垃圾堆，进教室我就告诉他哪个垃圾堆有煤核。他很感激地一笑，他的牙齿很白。
　　 转眼间，小学毕业二十年了。那日聚会，马小辫已混得人五人六的了。腰里BP机手上“大哥大”，大砖头子那种。那时很少有人有这种东西。听说他在搞木材生意。那年他可以考上大学的，他只报个技工学校。问其原因，他苦笑着：谁供我呀！问起他奶奶，他笑了：挺好，八十五岁了，还能楼上楼下走动。
　　 至于他的父母，几次见面我始终没问，我想那肯定是一把辛酸泪吧。
　　 从他身上我终于看见何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二）屯长贺老六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贺老六整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那张原本歪瓜一样的长脸胖了一圈又一圈，那双小眼睛眼瞅着变成了小豆眼。不管咋说，人家呀是屯长。
　　 农村实行了承包，家家都摽着劲干，谁还稀罕当那个费力不讨好又在村长之下的破屯长。我干。贺老六歪着那张长脸说。自此，贺老六日益滋润起来。
　　 黑子甩给老六十块钱说，老六，我家兔子要下崽，家里又来了人，你给我截点鱼去。贺老六应着就盘腿坐在大道上等着卖鱼的。然后就坐在人家炕头上用土豆挠子飞快地刮着鱼鳞。然后就和主人一样陪客人举杯换盏。水萝卜说，老六，你大哥进城送菜去了，我看我们家的那头老母猪直捣气，你快帮俺杀了吧。贺老六就一刀捅了那猪，吃完喝完后连夜帮人家把猪肉卖给城里灌香肠的。
　　 只有这时贺老六的心才美滋滋的。老六也有闹心的事。第一件用他的话说就是那个计划计划。屯里的娘们儿一个比一个能养孩子，稍不注意，指不定哪个娘们儿就生出一个。贺老六听他的老娘说，贺老五的媳妇老六的五嫂生完第二个闺女后声称自己有妇科病不去结扎，别人都说老六的嫂子不去她们也不去。贺老六几次找哥嫂几次叫人家推出来。那天老六在王山东子家喝完酒一屁股坐在老五家炕头上死活不动。等半夜人家两口子要钻被窝，老六还坐在那儿笑嘻嘻地说，往后我天天坐在这儿，我看你俩咋办？老五急了，愣把老六拖出门外。两口子刚搂在一起，突然老五媳妇“妈呀”一声晕了过去。窗外，一张胖胖的大歪脸紧贴着玻璃嬉笑着。老五喊道：老六，你这缺八辈儿德的东西，别他娘折腾了，明儿我就领你嫂子上医院行了吧。
　　 第二天，贺老六领着嫂子，后面跟着一串计划对象去了县医院。
　　 村电工孟老八请老六在小酒馆喝酒时说，老六，何大闹家的电费我死活收不上来，你得帮我。贺老六就直眉愣眼拿着大钳子掐了邻居何家的电。何大闹没吱声，点上了煤油灯。到了晚上贺老六把他老娘的那台小黑白电视机搬到院子里。那些天正放《射雕英雄传》，郭靖和梅超风正打得热闹，“哇啦哇啦”招来一院子孩子，何大闹家的宝贝胖儿子扒在墙头上伸过来胖脑袋。贺老六就把那张大歪脸伸过去挡住那孩子的视线，胖小子就哭，气得直蹦。一天，两天，第三天何大闹从墙头扔过来一卷钱，你他妈真损。
　　 贺老六第二件头痛的事就是收费。秋天刚过，乡里各种收费项目接踵而来。等老六哭天喊地，连哄带吓把钱交上去后，没想到又来一项“公共厕所建筑费”。村里人骂道：他娘的，俺都把屎拉到自家的茅坑里，谁还舍得到公家茅坑里去拉，不交。
　　 贺老六也说不交，说欺人太甚了。乡里来人了。贺老六红了眼，这不是逼命吗？俺屯子人挣点钱不容易，总不能逼死人哪。乡里人说你这是顶着不办先治你的罪。突然老六从兜里拽出把菜刀，等我死了再治我。说罢就把刀按在手腕上，眼见从刀刃边流出血来。乡里人夺过刀连声说：好！好一个贺老六！
　　 乡里人走了。贺老六脸上一片灿烂。第二天村支书说：老六，你这屯长当不成了。贺老六摸摸大歪脸说，不当屯长我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