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山看牡丹
　　
　　 寒假第一天，就匆匆赶往牡丹之乡武定县看牡丹花，是因为多年来武定县的一帮好友总是盛情邀请我去看牡丹，其中有十几年的好友，有彝族、苗族作家朋友。其实我与武定或者说狮子山的牡丹花早在二十多年就已经暗暗定下了一个约定，直到今天，我才实践了与牡丹定下的约定，去赴与她的约会。
　　 二十年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一年，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曾经与大学全班同学一起到过滇北的武定县游览狮子山。我们于凌晨三点半开始从山脚向山上爬，到狮子山顶观看云海日出。可惜那时已经是初夏，牡丹花早已凋谢。我那时看着牡丹，就悄悄与她定下一个约定，以后某年春三月牡丹花盛开时节，一定要到狮子山来看牡丹。无奈这个心愿一直到大学毕业未能实现。后来到了中学教书，一直到现在，每年春天，都是下学期，最忙碌的的时间，而且我又经常教高三年级，下学期最紧张忙碌，也最关键，也就因此从来没能够抽出时间去滇北的狮子山看过牡丹。其实武定狮子山就在我们楚雄州境内，离着楚雄也就是二百多公里，只是至今只通老路，我就一直畏惧，不敢上路去武定。
　　 二十年以后的今天，我才实践了与牡丹的这个约定。为了节省，为了多赚点钱，明明从楚雄到中途的禄丰县一段早就已经通了高速公路，司机还是开车走老路，从中午一点半到三点半，我们才到了楚雄东边八九十公里处的禄丰县。从世界恐龙之乡禄丰县城开始，公路折而向北，破破烂烂，残损斑驳，车行更加缓慢。我因为喜欢看隆冬里盛开的金黄美丽油菜花，喜欢看满山坡、满田坝的绿油油麦田，喜欢看山坡上早开的野花譬如野梅花、野棠梨、野杜鹃、山茶花，所以一路保持着清醒，没有像别人一样昏睡。山路像缠在山间的一条细细藤蔓一般，曲折迂回，千回百转，忽而腾入云霄，忽而沉入河谷。坐在车上，只感觉汽车刚刚嘘地一下甩过来，忽而又呜地一下甩过去，不一会儿，就甩得人头晕脑胀，浑身血液乱窜，胃里翻江倒海，几乎人人都是很快就压不住胃里的翻腾，心烦呕吐。
　　 我喜欢看书写作，身体多年来缺乏锻炼，简直可以说是弱不禁风，坐小轿车走弯道太多的山间公路，常常晕车，有时坐大客车，坐不着最前边的座位，座位太靠后，也会晕得一塌糊涂，胃里翻江倒海。所以，我一般还不想坐小轿车，哪怕是空间较高的三菱车，而喜欢乘坐大客车。看来，牡丹花娇贵，而我更娇气，只是牡丹花娇而且贵，我却不贵，只娇不贵，娇而不贵。
　　 看来，牡丹花真的不愧是花中之王，王者之花，要去看她，必然要付出些代价，或者说，必然要付出惊人的、与众不同的代价。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意思是只要能够欣赏和亲近牡丹花，只要能够亲近牡丹花一般高贵的女子，要以死为代价也是值得的，可见古人认为牡丹花多么漂亮、多么与众不同，牡丹花在古人心中有多高的价值。那么，只要能够看牡丹花，无论我经受多少颠簸晕车之苦，都是很值得的，何况这是去了却我的一个二十年未了的心愿。
　　 禄丰县罗茨一带，满坝子满山坡种满白萝卜，罗茨真不愧是萝卜之乡，此时已经是收萝卜季节，满田坝都挂满一帘帘洁白的萝卜条，许多农民在忙着晒萝卜，他们直接在萝卜地边，把洗干净的萝卜划成丝状，栽插架子，串起绳线，把雪白的萝卜丝条一帘帘挂在地边。金黄温暖的腊月阳光洒下来，白云在流淌，暖风在吹拂，碧绿的麦苗蚕豆浪，金黄的油菜花浪，一波波涌动，一帘帘雪白的萝卜，一帘帘雪白的丝绢一般，在风中，在白云流淌之下，在麦浪菜花浪涛之中，似乎飘逸飞舞起来，叫人逸兴遄飞，诗情澎湃。
　　 一路我都提心吊胆，希望自己可以平安到达武定，也以为自己也许可以平安到达武定县城，结果，到了离着武定县城、离着狮子山只有十来公里之处，也就是武定坝子的边沿，路上还是发生了点交通事故，叫我感到很沮丧。但是，我又一想，看来要有福分去看牡丹之乡武定的牡丹花，要去看这花中之王、王者之花，就必须付出惊人的、与众不同的代价。
　　 一路看着满田坝满山坡的硕大水嫩白萝卜，我就馋得眼睛里几乎要伸出长长的手，好不容易熬到了武定城里，我就急切兴奋地请当地的文友们去给我找几个大萝卜来解馋，无奈那时已是黄昏，农贸市场已经没人卖菜，到了饭店里，问店家，都说是没有萝卜。看来不光是禄丰县，武定县也不愧是萝卜之乡，萝卜太不稀罕，或者说没人稀罕萝卜，饭店里都懒得准备萝卜。据说，武定县的许多乡村里，隆冬此时也是满田坝山坡绿茵茵全是萝卜，地边、村里村外，同样也是挂满一帘帘雪白丝绢一般的萝卜丝、萝卜条，晾晒在金黄美丽、温暖丰硕的阳光下。
　　 我就想：一帘帘洁白的萝卜，一帘帘洁白香甜的丝绢，究竟是送给路边经过的人欣赏的美景，还是织出来、挂出来送给天上的太阳神、云中的仙子们欣赏的美丽画卷？禄丰和武定的彝族苗族农民们大概是在青天白云下、在空中用萝卜绘画或者编织立体画吧？
　　 第二天一大早，武定的好友四人就陪着我爬上狮子山去看牡丹花。随着公路盘山而上，云雾越来越浓，逐渐弥漫，在山下还不觉得寒冷，到了半山以上，逐渐觉得两鬓和额头如被冰雪，才感到狮子山当真高峻挺拔，不由得拉紧了衣领。山上杂木长得密不透风，十分幽静，时而可见小松鼠匆匆跑过。
　　 狮子山山幽林密，风景优美，虽然是隆冬，但是此时已经日近正午，白霜刚刚融化，流云浮雾逐渐散开，放眼所见尽皆一树树山茶花、野杜鹃，或者火红、粉红，或者雪白，在这霜天寒气里，使人觉得狮子山很温暖浪漫美丽，春气早来。
　　 狮子山有十分罕见的白山茶花和金黄色山茶花。山茶花大多为红色，雪白莹润的品种、金黄如月的品种十分罕见。白山茶给人冰清玉洁、出尘脱俗之感，黄山茶给人雍容华贵、国色天香之感，恍惚又是另一种牡丹花。有一种金黄的小杜鹃花，此时正在开放，花苞里富含蜜汁，蜂蝶们喜欢它，在花苞花嘴里起起落落采蜜。我们家乡叫它蜜咂花，真的是一种美丽的花。小的时候，我们喜欢直接把嘴巴凑近这种花嘴里去咂吸蜜汁，感到甜沁心脾，齿颊芬芳，无限幸福。在山茶花密布的狮子山和其他山野，在牡丹之乡狮子山，此花虽然比较逊色，不咋呼，不引人注意，但是却是罕见的香甜之花。
　　 我粗心，一向以为山茶花没有香味，以为香花不美，美花不香，狮子山的山茶花却叫我纠正了这个偏见。狮子山的大茶花，正续寺里、牡丹园里的、山野里的，都不乏花开得比大碗还大的。我被其硕大美丽震惊，不由得凑近它们，使劲翕动鼻翼，想闻一闻它们究竟有没有芳香，才发觉我往日错了。其实根本不用使劲呼吸，它们的芳香是很浓烈的。狮子山有一种小茶花，虽然花苞只有一枚大枣那么大，比拇指头也大不了多少，却是花瓣密集，有十来层花瓣，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可以说一朵花里聚集着好几簇或者说好几朵花蕊，扯一朵凑近鼻子，感到很香。
　　 正续寺附近，半只山上尽皆种满花中之王牡丹花。明惠帝朱允炆，就是建文皇帝在狮子山出家，始建此寺。我想，此山之所以叫做狮子山，应该不是因为其山形状如狮子，也不会是此山曾经有过狮子，应该就是因为人中之王朱允炆曾经在此隐居，在此皈依佛教。大明王朝这位落难皇帝到这里出家，当然就使得此山名满天下。以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而能够出家的，除了清代的顺治帝福临，还有明惠帝朱允炆。他隐姓埋名，遁居在西南一隅的狮子山中，偏偏还爱栽种这显出贵族气的牡丹花，于隐逸里暗暗又透出一丝王气、一丝尊贵气，不知道有没有给他招来他叔叔明成祖朱棣的猜疑，引来杀身之祸。
　　 此时，仍然是隆冬，大多数的牡丹花刚刚发芽，少部分刚刚绽出花苞、花骨朵，但是还是有二三十朵早开品种已经开放或者含苞欲放。牡丹花的藤茎也粗壮大气，像一茎茎葡萄藤蔓，婉约阴柔里透出一种豪壮，凌然傲霜。牡丹花芽，一簇簇聚集在一起，像一簇簇红色的香椿芽，柔嫩鲜活，刚刚发芽，就显出一种大气。牡丹花不愧是大唐盛世的花，虽然只是在寒风里早开了二三十朵，却已经叫我感受到了一种大唐气派，雍容华贵、富丽堂皇，显出傲视群花的王者气度。
　　 女皇武则天才华冠绝千年，冠绝巾帼，叫无数须眉男儿自愧不如，她可以叫牡丹花早开，一夜之间尽皆开放。我不知道，狮子山的牡丹花是因为明惠帝的一颗慈悲心而早早开放，还是因为我的到了，来践行那个二十年前与她的的约定而提早在这隆冬腊月、白霜寒气里开放。刚好我好友是一位很有才气、超尘脱俗的女子，现在已经是楚雄十个县市中少见的县处级女领导，而且她到武定县任职这五年来，这一个彝族傈僳族苗族聚居的国家级贫困县武定县，年财政收入已经突破三亿元，我就开玩笑说，看来是贵人领导你百忙之中要来看牡丹花，本来要到三月才盛开的牡丹花只好为迎接贵人到来而提前开放了……大家不由得一笑。
　　 武定县风水宝地，萝卜也很水嫩香甜，我到底还是忘不了武定县的白萝卜，请好友给我找来几个新鲜大萝卜，一行人坐在正续寺里吃白萝卜，其后又在明惠帝出家修行生活了几十年的此寺里吃素，一顿只有萝卜豆腐白菜苔的斋饭，感觉很香甜，饭前饭后一直觉得神清气爽，心明眼亮。
　　 我本来敬畏这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的王者之花，不敢亵渎她，但是禁不住她的美丽诱惑，悄悄凑近一朵，使劲翕动鼻翼，想把她的美丽和芳香吸进心里。我的鼻息凑近，全身顷刻酥软，一缕延续千年、沉睡千年的震颤，电流一般倏忽流遍我的全身，我感到自己的肌肤好像是接触到了唐朝的一位妙曼妃子，或者是明朝的一位美丽后妃，我幸福得几乎眩晕。
　　 据说牡丹因为是富贵之花，象征着富贵，一般人家栽种，镇不住她，或者说承受不起她的尊贵气，她就很难开花，甚至根本不会开放，如果那一家人家栽种的牡丹花忽然开放了，就意味着这一家人要发达富贵了。有一年，楚雄老街米市街一家老居民的古老院子里，栽种的牡丹花忽然开放，成为一个奇迹，引来许多老楚雄人关注和羡慕。大家可能觉得这一家人可能要发达富贵了，虽然不一定完全相信“牡丹花开富贵家”之说，却都暗暗有两分羡慕这一家人。
　　 武定狮子山的牡丹花之所以后来居上，名气胜过了洛阳牡丹、菏泽牡丹，名满天下，正是因为狮子山是明惠帝出家修行之处，王气、富贵气、大福大贵气旺。一座山的王气，一座山的富贵气，一座山的雍容华贵，必然要引来一座山的国色天香、母仪天下。
　　 武定美食，首推壮鸡，武定壮鸡，壮而不肥，瘦而不柴，香而不腻，吃起来，口感极好。武定壮鸡，其实就是阉母鸡，都是土鸡，阉割之后，容易长胖长壮。我不知道，为什么武定生产阉割壮母鸡，是不是也与明惠帝隐居武定，在狮子山正续寺出家、栽种牡丹花有关。皇帝身边有阉割过的男人——太监，没听说过阉割女子的，有什么必要阉割女子呢？那么，又有什么必要阉割母鸡呢？是不是担心明惠帝——一代帝僧修为不高，禁不住美色诱惑，阉割母鸡以时刻警醒帝僧，不可再贪恋江山美女，以免暴露行色身份，招来其叔父明成祖朱棣手下的追杀，应该看破红尘，“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正续寺内大雄宝殿有联云“僧为帝，帝亦为僧，数十载衣钵相传，正觉依然皇觉旧；叔负侄，侄不负叔，八千里藏鞋徒步，狮山更比燕山高”，很有几许无奈。我从武定生产或者说喜欢阉割母鸡“壮鸡”，广种富贵之花牡丹花，特别是狮子山、正续寺一带广植雍容华贵的富贵之花、王者之花牡丹花来看，明惠帝和他的随从人员内心很有些留恋宫廷生活，很有些不甘心偏安隐居寺院的无奈。
　　 不过，不管历史如何，武定壮鸡确实是美食，在武定好友们的盛情陪同中，我饱享口福，大快朵颐，就觉得，看狮子山牡丹花，吃武定壮母鸡，真的是人生一大乐也，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