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真时，我一直都为“娘”这个称呼而难为情。
　　 上小学前，不知道“娘”也可以称作“妈妈”。那时候，我们小村不足二十户，村头巷尾，随处可以听到或高或低、或急或缓的唤娘声。第一次听到外村的孩子叫妈，陡然生出满心羡慕，觉得“妈”这个字是那么洋气，觉得叫“妈”的孩子更娇贵些。离家读中学，每当周日返校，同学们都会满脸幸福的说妈妈这个、妈妈那个，而我，说“俺娘”，不自觉的，声音会低下去，觉得“娘”这个称呼是那么不合时宜，似乎自己会因为这一声“娘”而变得土里土气、呆头呆脑。
　　 娘是地道的农村妇女，短发，偏分，黑色发卡，几十年如一日。娘从结婚到现在只用过三个发卡，前两个都是因为被柔韧的发丝磨得飞薄，断了，才丢弃的。我们小时候，娘的发卡很长，最大号的，卡住头发后还要在顶端套上一个做鞋用的铁制鞋眼，以防发缕滑落，而现在，娘只用一个小卡子就解决了问题。失明的姥爷前天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拆掉纱布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咦，口儿呀，你头发咋都白了？！姥爷九十高龄，时有恍惚，他肯定觉得他闺女还是印象中那个留着齐眉童花头的小丫头吧。
　　 “口儿”就是我娘，娘小名叫口妮儿。“口”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厉害脾气大的意思，如果一个女孩子行事爽利脾性刚烈，就会被人称作“口”，久之，就叫口妮儿了。
　　 “口“人有“口”活，娘可是个种地的好把式，摇耧，撒种，犁地，打场,所有的农活都能做。那时候爹住学校，我们很小就得下地帮娘干活。夏日的早晨短暂，叶上初阳干宿雨，很快，这“宿雨”就被“初阳”蒸融了，脚下开始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赤身趴在新翻的泥土里，用肚皮感受丝丝凉意，带着哭腔喊，娘，回家吧。娘不回头，只是躬着身体，紧捉着犁把，声声紧张的吆喝着牲口，而此时，那头牛的汗水已经开始顺着布满经络的瘦腿往下流，喘气越来越重，走路也越来越慢了。
　　 前些年，每逢晴朗的夏日夜晚，娘都会摘来很多野麻叶，一层层往膝盖上裹，据说这偏方能治风湿病。娘的风湿是下水沤麻落下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种麻，入秋了，割倒，一捆捆扎好，一车车拉到水塘边，一排直一排横地垛到水里，再压上一层层的木头石块等。十天半月后，麻沤好了，大家又都聚在臭烘烘的水边剥麻。要剥麻得先把麻捆捞上来，这就又得跳到水里，一捆捆托起，撂到岸上。这期间，娘跟男人一样，经常呆在齐腰深的水里，一点点地搬来挪去。印象中村里的池塘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黑污的，虽然后来不种麻了，可惜我们的池塘再也没能变回清澈。
　　 近年来，随着农业机械化水平的提高，地里的活路轻松了许多，可娘总是有活干。麦地边，菜地角，油菜成熟了，一棵棵割倒，一捆捆背回家，先垛起来捂几天，再扒倒，摊开，毒花花的太阳底下晒两天，一棰棰使劲敲，再翻晒，再敲，然后，娘就收获了小半袋菜籽。我说，为了这么点东西费那么大劲儿，值吗？娘一瞪眼，说，劲儿常掏常有，老百姓不干活还叫啥老百姓，歇能歇个疙瘩？！
　　 娘能干成撮的活，在家务茶饭上却不够精细。我小时候最羡慕人家娘把闺女夹在膝头扎小辫，觉得同为女孩子，自己是不受娇宠的，因为娘似乎从不关注我的头发，只是一剃了之，所以直到初中毕业，我都一直顶着“茶壶盖”。有时候我会跟娘说那谁她娘做的绣花鞋好看，娘就撇嘴，说，是衣挡寒是饭充饥，人家做的再好不给你穿，还得靠我这赖样儿的娘！爹从不挑食，但偶尔走亲戚喝了我们煮的细粥汤水后，回去禁不住说，妮子做的那啥蛋花汤怪好喝哩！娘就不以为然，说，我只会做粗茶淡饭，面条馍馍稀饭，爱吃不吃！但说归说，下顿饭娘一定会端出一碗大炒鸡蛋（炒鸡蛋不掺面谓之大炒，这种吃法搁从前是很腐败的），往爹面前一推，说，给，不就鸡蛋嘛，吃个够！
　　 娘对爹的称呼仅限于一声“哎”，从来不会说“柔软话”，即使是喊吃饭，也是凶巴巴的样子：哎——捣饭！散步在娘看来是很矫情的，更不用说跟爹一起散步了。娘说，没事跟他有个啥走头，歇得慌到地里跑一圈薅草去！前两年爹查出血脂血压的问题，医生嘱咐多散步，但娘还是不肯陪练，只是在做好了早饭还等不见人时，走到村口望一望。我一直不敢贸然猜测娘是不是知道有“爱情”这个词。娘说，相亲的时候看见爹床上有簇新的大团花被子，床前绳子上搭了好多条绒褂子，就同意了。过门那天，发现被子上的大团花变成了小碎花，条绒褂子也都不见了，原来都是借的。我们听了就笑，觉得很传奇，娘却很平静，说，那时都那样。那时都哪样呢，我不知道。去年秋天，爹在街上被车撞了，躺在医院里痛苦地呻吟，娘接到电话，蹬着三轮车一口气跑到街上，看见肇事司机，疯了一样扑上去，一把抓住人家领口，撕扯，摇晃，喊叫，说你没长眼吗，你眼瞎了吗，我走时好端端的一个人，你给我弄成啥样了！继而去抓人家的脸，被拉开后就坐在肇事车的车头上，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骂。
　　 当了婆婆后，娘变了许多。娘说，夹杆子婆婆，恶水缸！姥姥瘫痪之后，娘就更辛苦了，想要照顾姥姥，又要顾及家里年龄更大的奶奶，又怕儿子媳妇有意见，自己也上了年纪，跑来跑去，慢慢就“慈祥”了很多，见人说话，一脸苦笑。姥姥终于走了，奶奶又倒下了。相比姥姥，奶奶更难伺候。姥姥直到临终都还是清醒的，不唠叨，不胡闹，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或躺着。奶奶却糊涂得很，不分昼夜地要所有人都坐她面前，一会儿离开，就大叫大喊，口妮呀口妮呀，喊几声不见人来就带了哭腔，娘只好腾出手踢踢踏踏跑过来，一路上踢猫打狗，站到奶奶床面地上虎着脸叫，喊啥哩喊啥哩？！奶奶却瞪着眼睛一脸惊奇，说，大婶子，你从哪儿来呀？然后两个老人就咿咿呀呀一起叫嚷起来。
　　 近些年来，娘越来越迷信。年节里那些传统的繁文缛节早已慢慢被年轻人淡漠，但娘却越来越重视，一个人心平气和，一丝不苟地做。村里的小成暴病死了，大家唏嘘不已。我说娘啊，你得弄个红腰带什么的把我栓住，我们俩小时候天天一块儿玩耍，别让他把我给勾走了。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问，真的？我嘻嘻笑，说，闹着玩呢。娘不接话，依然瞪着眼睛问，你听谁说的？红腰带管用吗？我现在就买去。我一看娘认了真，赶紧摆手，说，真的是瞎说，骗你呢。但娘已经站起身，噔噔噔下楼，出去了。妹妹一脸责怪，说，你看你！我低下眼睛，傻傻地笑。不一会，娘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条粉红色帆布腰带，宽宽的，很花哨，十几岁小女孩儿用的。娘微喘着，举起腰带给我看，说，你看这个行吗？我要大红的，可人家就只这么一条是粉红的，要不行，我别处再找找。妹妹刚张嘴要说话，我赶紧说，行行行，太美了，我就喜欢粉红的！说话间夺过腰带扎在布衫外，威威武武一叉腰，娘坐下，看着我，安心地笑了。
　　 我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爱的人，有点象爹，所以娘总说我不疼她。娘每次上街，妹妹总是拉着不让走，这样那样的亲热，而我却不会。娘要走了，我也不怎么挽留，只是说，要走就快走吧，别等晚了。每次回娘家，我习惯给爹带些水果，给奶奶带些蛋糕，很少想到要专门给娘带点什么，因为总觉得娘是那么健壮忙碌，不用人操心，只让人感觉塌实可依靠。娘有时候会说，我那闺女呀，心里没我，好象我不是她亲娘，是她远门婶子呢！我听了这话就淘气，故意叫她婶子，娘就哈哈笑，很开心。人家的女儿回娘家，总要让娘歇着，好好表达孝心，而我们却相反，翘起二郎腿往床上一躺，懒懒叫，娘——，我饿啦——。这时候，娘就会显出无限温柔，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说，好，好，我去做饭，懒蛋呀，肯定又是早上没吃饭。我看得出，娘喜欢看我们懒，喜欢为我们做饭。
　　 娘——，我饿啦——，这句话实在美妙，每喊出这句话，就觉得满心的柔情，满腔的娇气，满身的轻松。我终于明白，娘，这个字是那么有魅力，轻启素唇，很优雅的，就吐出了世界上最动听的音符，那么亲昵，那么畅快。试想，这世界上除了娘，有谁听到你说你饿了，会表现出那样的温柔呢；你饿了，在谁面前你能那么放肆、那么随意、那么酣畅的发嗲呢。
　　 许是长大了吧，近些年总是喜欢跟娘呆在一起，有话没话地唠着，有意无意的叫声娘，甚至写到“娘”这个字就有满心的欢喜。或者就坐下帮娘烧火吧，一边听娘说火心虚人心实，一边听娘发牢骚。娘每次嘟囔完了都会说，给你说也是白说，也不知道疼我，不行我出去要饭去。
　　 娘，我知道你是故意那么说的，你知道我是疼你的，天底下，自己的娘最好。你若要饭去，我肯定走在你前面，因为，我是你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