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草茂盛的家园
　　 房东的小女孩挖回一棵苗子，寸长，托在她的小巴掌上，与她7岁的年龄很配。没有花盆，正在和面做饭的母亲用沾着面粉的手随手一指：埋到核桃树下去！核桃树也很小，比女孩高不了多少，如果植物也可以论童年的话，那他们就是一群孩子的集合。
　　 女孩对于植物的兴趣很高，陆续挖回来的还有吊兰、太阳花、指甲草……还有两棵叫不上名字的、叶片圆圆的小不点，说是要种在花盆里吊起来，那些叶片绒绒地长大了挤出花盆，开出米粒一样细小的小黄花吊下来才好看，可是它们无一例外地被种在了核桃树下，水也想不起来浇几次。之后女孩就被学业忙着，被钢琴忙着，被周六周日的舞蹈跆拳等等忙得密不透风。
　　 一夜春风去又来，那些花们生长起来。记得那个夏季，一场狂风竟然把小孩手腕粗细的核桃树栏腰吹折——它蹿得太快了，一个春季就蹿到了两米多。雨点又大又急，女孩呀了一声当下就急哭了。妈妈顾不得自己奔出屋来，扶它起来，扶了一手的绿汁。它被打晕了，站不住，妈妈就站在雨里用手扶着，女孩的爸爸飞快地进柴屋找出根木棒，深深插入它脚下的泥土，然后又用一根布带把树苗与木棒固定在一起，仿佛为它拄了根拐杖。
　　 都说那棵树活不了啦，看它折断时流出的血，绿色的血！但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连同那些抢救它时被女孩父母踩过的菊花太阳花叫不上名字的花们。
　　 我搬去的时候，女孩已经已经搬走了。那个秋天，核桃树下姹紫嫣红，黄菊与白菊占了多数，那种叫不上名字的需要种在花盆里吊起的花蓬蓬勃勃了半个院子。鸽子花已经开过，但不妨碍它用自己兰花一般的叶片做一个点缀。核桃树原本是弟兄两个，另一棵在遥遥相对的花园里，围着它的是月季、磨盘花、大丽花，还有一树紫薇。月季是可以从公历的五月一直开到白雪覆盖了它们嫣红的笑颜的。所以在那及以后的秋天里，我的眼里总是这样一种景象：左菊花右月季，白、黄、红、粉，中间是一条砖砌的小径。当我读书累了走出门来，看着那些明艳的阳光下的花朵，总是想起白居易的《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想起黄巢的《菊花》：“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那浩荡的黄给人一种豪气。
　　 有一年，菊花开得太繁密了，我就拿一把剪子一只竹箩剪了花朵晒菊花茶，一边哼着一首才学的歌：“黄菊花开了吗？摘一朵给我吧，你知道我从来都很喜欢盛开的黄菊花。”内心竟然有一种淡淡的忧伤。那些黄的白的花朵晾满了我的窗台，地方不够，就在檐台下铺了报纸，丝丝缕缕的菊香如缕不绝。
　　 也晒过月季，一朵朵玫瑰一样，让人内心充满了怜惜。
　　 院墙根下以前是种过爬墙虎的，一到春天，那些绿色的虎爪子就飞快地往上爬，仿佛急着赶去和院墙外面的两树浩浩荡荡的槐花相会似的。更有几枝几天不见就要爬到屋子里来，似乎要一窥我们内部的秘密。到了秋天，这些小爪子经了霜就红起来，仿佛它们也要开一次花似的。有一年，有机会得到一些花椒苗，不经意地栽到了墙根下，不过尺来高，可是才两三年就蹿到墙外去了。
　　 我想说花椒实在是一种张扬的植物，春天里，从一出叶片就散发出它麻麻的香气。到了五月，开一朵朵淡绿色细小的花，等到青花椒一粒粒一串串挂上枝头，那院子内外都是麻香麻香的了。青花椒摘下来，直接放进油里炸，出来上好的鲜花椒油放在瓶子里，盖好盖子，调凉菜时用，是可以香鲜一整年的。
　　 摘花椒是件顶麻烦的事，一不小心花椒刺会扎了手，被扎过的地方痛痒难忍，而且花椒丛还是蚊虫藏身的好地方，但摘花椒确也是件其乐无穷的事，看着手中袋子里的花椒一串串增多，一种成就感会油然而生。母亲用我打下的花椒籽粒喂鸡，那鸡长到十来斤，杀掉炖，仅放了点姜片就香的不得了，我后来再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鸡肉了。
　　 不知道为什么，麻雀特别钟情花椒树，它们总是在我的花椒树上群起群落。天刚麻麻亮，它们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唱歌，有那帮家伙，一点也不用担心叫孩子上学迟到的事了。
　　 与麻雀相比，蝉是喜欢核桃树的，就像过往的喜鹊也总喜欢落在核桃树上歇歇脚一样。蝉什么时候选择了核桃树下筑巢我并没看见，但它们会在仲夏的晚上顺着树干爬上来，在早晨太阳刚刚露出绯红的笑脸时蜕下一个绿色的壳。而它们嫩绿的身体被光一照，几分钟就变黑，可以轻易地飞走了。
　　 不知你听没听过幼蝉的鸣叫，不同于中午树上的蝉鸣，它们的叫声通常在夜晚，也许是爬树爬到一半的时候，急切地想试一下歌喉，亮一亮嗓子，然而一出口才知道，那声音透着一股子青草气，短促而不成曲调，于是匆忙结束。
　　 也常有晕头转向的幼蝉飞到我屋里来。那时我的门帘是一块纱布，以防蚊虫，有天晚上正看电视，听到短促的叫声就在门前，急开灯，一只幼蝉正挂在我的帘布上晃晃荡荡，壳还没蜕下来。我小心翼翼摘下它以注意别弄折了它的腿脚，捧在手心看时，它的壳上还有一层绿色的粘液。那小家伙也许吓坏了，在我的手心里拼命挣扎，我赶紧走到核桃树下，放它到树杆上去。说也奇怪，它那些柔软的脚爪一挨树杆便牢牢地抓住了。第二天早上去看时，它已经飞走，只留下一只透明的蝉蜕，我想那是它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从那以后，每到夜晚，我都会刻意把帘子撩起来，以免那些小精灵会误入歧途。我不想因为一个纱帘而让它们一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秋虫是立秋之后慢慢响起来的。到了农历八月十五前后，我的院子就成了一只大音箱，它们不知道藏在哪儿，嚯嚯嚯嚯、叽叽叽叽、吱吱吱吱……月光盈窗的晚上，我开着窗子睡觉，喜欢让月亮在屋子里打出一地光影，那样，即使我一个人也是不会寂寞害怕的。这时候那些小家伙们就在角角落落里起起伏伏，可劲地排练它们的大合唱。独唱、合唱、多声部，美声、通俗、民族，更有一只担当领唱……还不够，常常就有一只或几只跳到我的床下来，嚯嚯嚯嚯，仿佛说，你起来你起来，我不做声，窃笑，猜想我的园子里住了多少只精灵，有多少只精灵在这月光下往来穿梭衣袂飘飘，我就在它们的这种热闹里睡着了。
　　 才搬来这个小区的时候，秋天雨后，窗外的虫鸣一拃一拃翻上来翻入了我的窗户，似是那些旧日邻居，给人安慰不少。但是今年，已经马上要过中秋节了，窗外还一片死寂，因此怀疑是前几天的割草机，整天响个不停，把那些邻居们赶跑了。或者是用了什么药？这么一想，心里一下子烦躁起来，忽然怀念起从前的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