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阿桃扛起锄头、镰刀等农具牵着一头黄牛到地里干活。阿桃是个壮家女孩，她长在田阳琴华乡的一个偏远的寨子。她初中时就辍学在家务农了，家境贫寒母亲无法继续供她上高中。每天她在那片祖辈用劳力拓开仅有的一亩玉米地，手脚麻利地干了晌午的时光；地里的农活干完，就去割猪草放在背篓中。
　　 阿桃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那绵延的大山。大山曾塑造了壮家一代又一代年轻的汉子们，果敢的、刚毅的、彪悍的个性；这里的水也曾抚育了一辈又一辈壮家姑娘们，勤劳的、纯朴的、大方的气质。望山兴叹，山，还是那绵延无尽的崇山峻岭，峰峦起伏；世代生息的壮家人们逃不过大山的困惑。阿桃持起了地下的背篓走过去牵了那头黄牛往家里折回，那头黄牛“哞哞”低叫用头往阿桃身上蹭了蹭，以示好感。那黄牛跟阿桃有很多年，跟主人产生了质朴的感情。阿桃厉叱一声，那黄牛顺从地听话，乖乖地往前走。走到一条小河过了木桥，她望着桥下湍急奔泻的小河。那流淌清澈的小河源自上游山上几百支溪流汇聚而成的小河横跨寨子的出口。跨越这条清澈的小河往右通往外界羊肠小道，往左则是上山种地蓐草、务农崎岖的山路。阿桃曾多少次眺望往右通往外界的小道，渴望地走出大山到外面去看看花花绿绿多彩的世界。阿桃辍学时随老师到田阳巴掌大的县城一趟，看到县城宁静而吵杂的天空，心里想：“这城里多热闹啊！有朝一日我也能走出大山。”她默默立下誓言，不能这样地活着，到外面去闯荡一下。
　　 阿桃静静地望着这条清澈的小河，这条流淌不息的小河孕育了祖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先民们的小河。流水淙淙的小河，还是那清澈流之不尽的壮家河。
　　 她眺望着远方那条延伸大山外的小路，盼望有一天如一只壮家美丽的凤凰飞出山外，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何的精彩？
　　 她憧憬着……
　　 她向往着……
　　 阿桃的母亲四十几岁的壮家女人韦春芳，穿着黑衣黑裤，头扎一面黑色的头巾，流逝的岁月掩饰不了她年轻时的姣美的脸庞。她看见阿桃进家门用壮话说：“阿桃，缸里没水了，快去挑水去。”说着把手里的柴火往灶里扱去，嘴里轻轻吟唱壮语山歌，那歌声悠扬而纯朴漫过山寨的上空，她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那是她年轻时看上寨子一个年青的汉子恋爱时的情歌。三月三敢壮山的歌圩上她出口成章，脱口而出的壮乡山歌打败了许多追求爱慕她的年青小伙子，技压群雄，无一是她的对手。全场一片沉默，这时，响起一丝彪悍歌声应对韦春芳的无人能对得上来的山歌。原来场外站着一个汉子，对答如流。
　　 歌圩散场了，韦春芳把“绣球”拋给那个汉子——阿桃的父亲。在阿桃出生不久，他上山打猎不幸坠崖身亡，留下她孤儿寡母活在这世上。韦春芳忆及往事深深地叹息，她的爱情飘落的那年秋天，成了女人一生的伤痛。阿桃挑水回来放入缸里，看见灶里的火滋滋往外冒，母亲却手持火钳默默出神。
　　 阿桃轻轻地喊声：“阿妈！你怎么了？”韦春芳回过神来，把火往里推了推，伸手去抹脸上的那把泪，接着把锅里的菜掏了掏盛在碗里，说：“吃饭了，吃完把猪喂喂。”阿桃知道母亲在思念着父亲。父亲在她的记忆里成了模糊的影子，但在心里是丰满的、完美的父亲。她说：“知道了。阿妈，吃这个。”她把菜里一块猪肉夹到韦春芳的碗里，母女推让着。晚饭后，韦春芳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切白天从菜院里割的红薯藤和阿桃从山里捡来的猪草，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的沉闷落刀声在这春夜里变成农人跳跃的音符。阿桃单薄的身子扛起猪食的长长的潲槽放入猪圈里。几头杂色的母猪交头蹭过来摇起尾巴，向主人发出亲热的叫声。她用瓢勺舀了两瓢糠倒进那滿滿的潲桶里搅均倒入潲槽里，几头母猪风卷残云般吃潲。阿桃的心里也欢畅起来，一天的忧郁也一扫而空。
　　 每天太阳都从山后升起映出它红彤彤的脸赶走了晨曦，寨子一片宁静而安祥。阿桃起得早早的，把那几头母猪喂完吃过母亲做的早饭，背起竹篓下地干活去了。她路过一座祠堂，里面供的是壮家的祖先布洛陀，以祐寨子的人们平安，香火不断。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拿着水烟筒慢悠悠地“巴嗞，巴嗞”抽起来，一双阅过无数的人生阅历的目光掠过这片贫瘠的乡土——为何这里的人们代代都受穷。
　　 阿桃经过老人面前时，停下脚步。说：“阿公好啊！”那老人说：“阿桃呀，又出工了。唉，多好的孩子啊，没了父亲的孩子，受苦了，苦命的孩子呀！去吧。”
　　 阿桃在那片贫瘠的沃土上耕耘着，也播种她的希冀——走出大山。
　　 岁月悠悠，山歌缭绕，寨子躺在一片宁静静谥流动的时光里，美好而安祥……
　　 双达村是琴华乡陇显屯百色边远山区最为贫困的一个自然条件恶劣的寨子。苍茫大山造就了壮家汉子一种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性格；流淌清澈的河水也孕育了壮家妹子们的善良、包容、质朴的气质。双达村的爷们也只能眼巴巴地无奈望着绵延苍茫的大山，是这座绵延的大山曾养育了这里祖祖辈辈的先民，靠着神山福泽恩赐庇佑着世世代代子孙昌盛的安康。一年四季双达村寨子的女人、父老乡亲干巴巴得焦急地盼望山外乡政府派人捎来国家给贫困山区拨付了那一点点少之又少的扶贫救济款。
　　 寨子的木楼很美，一栋栋的木楼用结实的榆木搭成三层吊脚楼。下层用大石圈成牛栏豢养家畜；中层则住人，用木板把牛羊跟人隔离；楼顶设成通风日照良好的存放包谷的粮仓，光线充足。农人们把一年的收成——包谷，在粮仓里用力往结实的木板上摔打，让包谷黄灿灿的颗粒从棒子脱去。每户人家屋前屋后都摆放着一只大染缸，漂染了曾经岁月，苦难深重寨民们的布料。那是祖先流传秘制的大染缸。壮家出嫁的妹子，将托人从城里捎来的白布，往缸里泡上几个月，然后漂了漂就变成了几尺黑布，拿去给裁缝制作壮族美丽的服饰。那山间村民的木楼错落有致，坐北朝南，犹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镶嵌苍茫的山中。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双达村的寨子年轻的汉子急巴巴望着这片常年寸草不生的干涸一冬的石山少有的土地而唉声叹气。有劳力的汉子舍下婆娘到城里打工，为城里砌房子挣钱养家糊口。丢下的婆娘过着思念漂泊异乡男人，没有男人呵护，冷冰冰的炕上没人疼爱的日子，心里多苦啊。
　　 春节到了，农民工回乡探亲掀起高潮。一些漂泊在外辛劳一年打工的汉子，赚足一年的血汗钱回家过年，抱多日未抱的婆娘，在暧暧的热炕头，亲热亲热。城里有的辛劳一年未领到血汗钱的汉子，冒着冬日的寒冷蜷缩在城市某个角落，等待来年的开工。他们心里装满希冀。
　　 寨子的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声或零落的爆竹声。几个年少的孩子在各家院落点爆仗，跳跃玩耍着；大人则清扫家舍，杀鸡宰羊煮熟后摆在祖宗灵位前，点上香烛拜祭祖先或大山的神灵，庇佑寨子的人们安康，也祈福寨子在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免去灾祸。女人们动手包粽子，打糍粑，做年糕或腌制腊肉做了一些日子，心里喜滋滋地期待异乡打工挣钱的丈夫归来。
　　 韦春芳宰了只鸡，又将镇上买来的猪肉做了盆扣肉。上桌前，她把煮好的饭菜端到已故的丈夫列代祖宗的灵位，烧上纸钱，嘴里喃喃地说：“阿桃她爸，回来吧，吃完饭取了你们的钱就上路吧。你走得早也不让陈家有男丁，续续香火，我是罪人啊！”母亲的话语在阿桃心里像根鞭子一样，抽在她的身上。只怪她生来是个女孩。她发誓要走出大山，再回来做一番事业让寨子的人们过上好日子。
　　 母女俩在饭桌上默默吃着。吃到一半，韦春芳开口说：“阿桃，听说婶病了，她的女儿山妮也从山外打工回来了，你去看看。”阿桃轻轻地“嗯”了一声，说：“等下我就去！”她收拾碗筷，拿去水缸边清洗。
　　 阿桃出门前拿了两瓶白酒，走了一段路到婶子家串门了。婶子家一桌子人正在吃年夜饭，看见阿桃到来忙招呼着。一个老者站起来，说：“阿桃啊，来呀！坐。”阿桃亲切地说：“叔！过年好！婶呢？”老者说：“婶，她在屋里躺着呢。”这时一个身穿皮大衣，时髦的城市打扮的女孩从婶屋里出来。见是多时未见的阿桃，她说：“阿桃！你来了。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来，到屋里来，咱俩好久不说悄悄话了。”她拉着阿桃的手到婶屋里看婶，唠叨一会便爬上阁楼闺房去。
　　 阿桃在山妮闺房里看得眼花缭乱。床前摆放着女人用的各色的化妆品，香水、胭脂、洗面奶、面膜，城里女人用的阿桃未曾见过的东西；床前挂着两只用来裹住女人奶子的乳罩，也就是壮家出嫁生过小孩少妇戴的红肚兜。阿桃面上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对女人常用的东西第一次见到，不由害羞。
　　 山妮见阿桃害羞的样子，笑得花枝招展，一双勾人心魄的杏眼凝视着阿桃，说：“阿桃，这些你未曾见过吧，阿姐带你到山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过神仙的日子。来，阿姐给你化化妆，做个漂亮的女人。”她持起画眉的笔，在阿桃的睫毛画眼线、打粉底，梳个城里人的马尾辫子，洒上点香水，让阿桃散发女人特有的芳香。阿桃静静地坐在那儿让山妮画着，描着，一会儿她成了漂亮所谓的“城里”的女人了。
　　 阿桃回到家里，母亲看着她另番俏丽的模样，一下子认不出了，以为是壮家传说中的女妖降临到她家里呢。她说：“你，你是？”阿桃抱着母亲，说：“阿妈，我是阿桃啊！怎么不认得了。”韦春芳大声喝斥道：“还不去洗洗，年你装扮成妖精似的。”阿桃听从母亲的话，乖乖地到厨房舀水把脸上的妆粉洗掉上床睡觉去。
　　 春节过完了，寨子里有劳力的汉子戴着斗笠牵着黄牛唱着壮家的山歌上山开荒种地，拓开一块平地烧一把火让地里野草燃尽，把地里的碎石整好丢在包谷地旁，用鋤头在石缝凿开窟窿，让婆娘把玉米籽放入石缝少有的土里，把家里挑来的鸡粪猪屎倒入埋在山石中的玉米籽，让绵绵的春雨浸泡了水的籽慢慢地发芽，长成一片绿油油的包谷，期待来年的收成。山里的汉子，歇了一冬的人们，出去打工去了，留下婆娘们独守空房……
　　 正月十五过后的一个春早，山妮带着阿桃进城打工去了。山妮在寨子的村口一株千年榕树下等阿桃，等了许久不见阿桃到来，心想：“阿桃怎么了，她不会变卦了吧？”她那城里人的打扮，妖娆，衣着亮丽，寨子的人哪个不晓得是辈分最高的叔公的掌上明珠，在城里混得不错。她眺望整个烟雨濛濛沉静的寨子，美丽而安祥，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镶嵌苍茫大山之中。
　　 阿桃拎着行囊朝山妮跑来，穿着件花格陈旧的衣裳，但这掩饰不了她的俏丽。到山妮的跟前，她说：“有些事耽搁了，让你久等啦。”山妮看了阿桃一眼，说：“阿桃，你怎么穿成这样子啊，很土啊。”阿桃说：“没办法，这是我最好的衣裳了，是我的阿妈出嫁时的衣裳呢。”山妮说：“走，到城里给你买像样的衣服。”说着结伴上路，出了寨子的出口，跨过一条清澈的小河，往右拐上那条通往山外蜿蜒的山路，爬上一座很高的山岗，翻越七七四十九道山峦，到了镇上，坐手扶拖拉机到了田阳。
　　 阿桃和山妮俩人坐上客车南下到南宁打工去了。
　　 山妮在南宁一家高档的“皇冠”洗浴足疗店给人洗脚、修足、按摩，成了“洗脚妹”。她带着阿桃逛了几家服装店，挑了几件城里人穿的服装。餐馆里，山妮点了一桌菜。阿桃说：“姐，甭用了，够了。今天你还帮我买了这么多的衣物。姐，你哪来这么多钱，老板给吗？”山妮伸手拿饮料杯子，脸上浮过一丝轻蔑的笑容，透过杯里的目光，说：“姐赚得是臭男人的钱。小妹，钱是拿来享乐的，花男人的钱不花白不花。”她精神空虚，对“钱”有很大的欲望。
　　 阿桃跟着山妮在那家“皇冠”足疗店做了一段时间，有的顾客对阿桃那种超凡脱俗纯朴壮家妹子的美惊呼不已。当中也有好色的顾客想占她便宜，都被她厉声喝斥。不少有钱的老板点名要她修足。阿桃上班时，看见一个削足的顾客，对山妮动手动脚，向胸部摸去。山妮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任他随便摸着。削足完毕，山妮说：“好了。先生请加小费！”那人从躺椅起来，兜里取出票子，说：“小姐，下班陪我出去玩玩！”
　　 山妮陪着那人出去了。阿桃下班见山妮跟一个男人出去，有点不放心，于是，她尾随其后暗自跟踪他们。他们在暄嚣的都市兜了一圈，进了家旅馆。阿桃悄悄地跟了进去，见他俩进了一间客房。她停下脚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原来的“阿姐”，在她的心里纯洁的形象，如泡沫般荡然无存。她赚得每一分钱，都跟干了男女苟且之事有关。“钱”可以让女人出卖自己的肉体、灵魂，成了堕落的人，她感到可悲。
　　 阿桃迅速地逃离那家旅馆，发疯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跑。那行驶在红绿灯下的车子，那擦肩而过的人群都与她无关，她来自恬静苍茫的大山，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水莲花。阿桃这时感到身上很肮脏，好像闻到男人精子污浊的味道。她恨不得把身上高档的衣裳全都脱掉，掉进邕江把身上的污点洗净。
　　 那天，阿桃约山妮在邕江边见面，质问她为何走上这条不知廉耻的不归路。山妮不解地说：“小妹，你说我和谁一起啊？”阿桃说：“你还装？那天我看见你下班和一个男人鬼鬼崇崇地出去到那家旅馆去，恐怕干得不是好事吧？还装？”山妮干得好事被阿桃捅破了，也不回避，说：“是，是我下贱，是我跟野男人上床。这来钱快，我愿意。谁让我生在贫穷的大山里，读书少，城里做工都要有文化高的、有知识的人，谁让爹妈供咱们读不了书呢？读到小学就辍学，那点知识顶屁用。不干这该干嘛？女人趁着年轻、有姿色时不好好地大捞风流成性的男人的钱干嘛？”她的一番话直击阿桃的心灵。生存在那座靠天吃饭的母山，生活状态太贫瘠了，山里的孩子受不到太多的教育。她说：“阿姐，你难道不感到廉耻、羞愧吗？你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肉体，不丢壮家人颜面吗？”山妮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目光呆滞地瞭望远方，叹气说：“唉！我已习惯了，早已麻木不仁了，踏上这条不归路也难回头了。”阿桃难过地说：“阿姐，你选择另一种生活吧，不要在金钱的欲望中沉沦下去，回头还来得及，靠自己的双手一定能创造美好的明天。”山妮心灰意冷，说：“妹子，你不要劝了，现在你觉得我脏吗？”阿桃说：“阿姐，我不觉得你脏，觉得你很可怜、可悲。姐，最后叫你一声姐。过些日子我会离开足疗店了，这种工作不适合我，还是选择别的工作。你好好保重。”山妮说：“姐知道妹子是干大事的人，姐祝福你！”她的堕落也拷问人的良知和道德，根究原由是一个“穷”字在作怪。她在金钱诱惑下出卖自己的灵魂，生活在低层成了一位卑微的“失足女”，在欲望中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