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业了，静默的坐在回家的长途客车上，昏昏沉沉的晕车。如果有精力的时候，简莹是会想很多的，比如那茫茫不可预知的前程。就象一个人悬浮在空中一样，张望着漂渺的一片空虚。不想回嫩江。那里有初中三年单调痛苦的回忆。没有经历过高考，但是中考的七月同样是黑暗的，巨大的压力让她曾经窒息。何况她不知道未来将会是什么，但是除了等待分配这样不确切的话，是没有能力改变什么现状的。
　　 简莹在校时从始到终的对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那时她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唯愿从此离开家乡开始休养生息，对新的一切没有任何期待与野心。走进那所学校时正是一个雨天，经过漫长的松树林，再看到古旧的灰扑扑的校园，百草丛生的操场时，新同学们一致表示着相同的失望。她却不觉得校园不够好，只要它足够陌生，有一个有足够多书的图书馆，她就发自内心的喜欢着它。这样的想法不会为人理解，她不开口。
　　 在黑河的几年中专生活中，她基本上是在忘记过去。在治疗初三时患上的严重自闭症。就象一块安静单调的小河里面沉寂着的石子，休憩着年少而疲倦的心。只与很少的同学在一起，比如同样内向安静的文文。文文是个好看的白白胖胖的女孩，慢腾腾、自私自利。林喜欢她的陪伴是因为她很少说话。每天两个人过很静的单纯生活，看许多喜欢的书，学习，考试，洗衣服。周末与文文一起走很漫长的路去江边坐很久。
　　 卫校的男生很少，很多班级全部是女生。简莹的班级是考上学时分数在全校最高的。55个女孩，大部分被正规教育得热爱分数，与爱隔绝。后来她们的成绩仍是全校最高的，每次考试最糟糕的名次在其他班也能排在中游。想起来都觉得奇怪，学风很浓郁。全班只有三个谈恋爱的，均是年龄偏大的女生,大家都潜意识的认为可以理解。第一次举行舞会时，有外班男生来，但没有一个女孩子理他们。从那以后再没有男生出现在她们教室。简莹在舞会时最常做的事是去租了三毛的书读。
　　 后来简莹常常在看到《简爱》关于罗彻思特的外表描写时想起周宪玲，像罗彻思特一样有强壮的体育家一样的身材，意志坚定的五官，那样很有男子气慨的倔强的、充满棱角的五官。就连她后来实习时长发长裙，同学们仍说她象长发的日本武士。在全班同学的眼中，她更多的时候象个另类，同桌娇弱的凤很爱靠在她身上，都会有同学背后议论。因为周太象男生了。
　　 她本质上象一块沉默的钢铁。她偏爱简莹一读起来就头痛的鲁迅，她的座右铭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她是无可厚非的体育委员，与外班140的女生举行篮球赛时，140班的男生统统改为周宪玲祝威，大喊“周宪玲加油啊！”志在必得。那场比赛所有其它的队员都成了陪衬。
　　 开始时宪玲没有注意到简莹的存在。入校时周她那么积极活跃。表现着与她本性截然相反的一面。她有很多积极向上的想法，比如当班干部，参予集体活动，锻炼自己。最初她兴致勃勃的开始预定计划。与陌生的同学聊天，打球，看手相。与软弱的班主任交流。只是那个班卧虎藏龙。城府很深的徐宏丽不但不费吹灰之力成为班长，后来轻易打败了另一班处处表现自己的女孩伟，当上了全校的学生会主席。伟受不了这种剌激，甚至于得了癔病。徐宏丽是这个书呆子群集的班级里面锋芒毕露的人物。而单纯的宪玲是直白了当的，与她相差甚远。
　　 第二年，宪玲开始怀疑起许多事情的价值。她有过的期待碎裂了。从那以后周宪玲在失望中异常沉默。想不起她走近简莹确切的时间。她同样在留言中写道：“记不清什么时候发现你的不同，开始珍视你，走近你，小林。”她常常带简莹去校园后面的居民走，看那小胡同，看天边的晚霞，那一切似曾相识，就象家那边的情景。和简莹一起读三毛的书，念其中的一句给她听：“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否则就来不及了。因为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简莹常逃避与周在一起。周似洞悉简莹的思想，总想发掘出她的隐藏起来的内在的东西，让人有压力。和周走在一起，感觉上像纤弱的草和一棵坚强的树。彼此欣赏，彼此依恋。周似乎在忘记自己的追寻与疑问，想感受简莹身上的淡泊充实，与无争。她与林一起填充着自己的内心，以此忘却对虚幻的徒然捕捉。
　　 实习回来后，周对林说她与一个大夫相恋。简莹一贯的沉默。周是与众不同的，不知道那个他是怎样的慧眼，又有怎样的可贵品质。周的身上有太多潜在的力量，令人生畏。一般的男孩是无法轻易走近她的，周不会象其它女孩那样需求依赖与保护。她特立独行。
　　 送她上车时，周只说了一句：“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简莹在心中说：“后会有期。”没有张开口，只是凝视着她，想后会无期了。纵有不舍，也不会象身边的同学一样儿女共沾巾。那不是她们会做的事情。
　　 二、夜夜秋雨孤灯下
　　 对某段生活的回忆总是和某人，某些事联系在一起的。1997年简莹在实习。在嫩江的医院。在那里面，生老病死成了平常的事情。是医生和护士每天都要面对的生活。在妇科与带教老师上手术台，做剖腹产，或是在产房看生命如何降生。在内科时，有时刚为一个昏迷的老人量完血压，几分钟后他就死去了。看到新抬进来的外伤病人流的血；看到家属的痛哭；看到人在惊惧面前时的失态，吵着让大夫抢救已死去的亲人。
　　 在外科时，新来了一名实习生。他很高大，却有着自然微卷的头发，羞涩的神情。棉布的格子衬衫，牛仔裤。一来就站在医生值班室的正中央，有人走进走出时最碍事的位置。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神情。
　　 简莹不知自己刚来实习时是不是这副样子。很好笑，就告诉他了几句。要背背医用拉丁文，学学开处方之类的没营养的话。可是他似乎很需要指引，一副优柔寡断的迷茫样子。同伴打趣说：“简莹，你的弟弟来了。”可他大她两岁呢。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是否会走近这个男孩？实习时有许多男同学，但是对他们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们都是庸碌的，普通的。文月白例外。他柔弱的外表迷惑了林，他与其他人都不同，很幽默，指给她看一个大夫的胡子，说象日本人。有时一起走在一个大夫后面，文月白学那男大夫扭来扭去象女人一样的走路。简莹笑，又不敢出声，怕老师听到了会回头。他一下班就嚷：“鸣锣收兵”，快步的就跑了，要去玩篮球，玩得很棒。他没事时在租来的屋子里炖鱼吃，与屋子里的小孩玩，给女友打电话，写诗，看书。
　　 文月白是矛盾的综合体。深遂的，隐藏的。在他的书本上看到龙飞凤舞的字迹，很漂逸洒脱。得过书法比赛的奖。是随手写上去的诗，发表过。无意中看到的这些让简莹对他有诸多的好奇。
　　 实习生们没事坐在屋子里时，他唱歌，他坐在那，在烟雾弥漫中，轻缓的粤语歌响起的时候，仿佛他的心也在泪水中轻轻诉说：“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我却为何偏偏喜欢你……”他的侧影有无法言说的忧郁。
　　 在那一刻，简莹觉得他象迷雾下的黄山。就象一个过客看到一个果园。那里面还是一片青涩。简莹听到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呜咽，她看到花儿盛开时的繁茂与哀伤。不知道在他的身上有怎样的故事。而她的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她也许无法了解到他了。
　　 象一只刚刚伸出触角的蜗牛。她小心翼翼的与他接触。那是初春的季节，他有时跟在她后面走，一起给某个大夫跑腿，他唱《护花使者》。很活泼的旋律。树刚刚抽出嫩绿的芽，那么娇柔的绿。天阴时，在病房楼外的杨树下长久的停留。不远处有民工在盖房子。很踏实真切的生活，应是沉重的吧。而树下的女孩只是在想着楼上的那个男孩快要下来了。正想得出神，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已到了面前，又是一脸顽皮的微笑：“做什么呢。”一起走。他抽烟，说想看看江畔，那的水已开始流动了，“一起去吧。”
　　 那不是她第一次坐在男孩的自行车后面。但是记得那个傍晚。有很大的风，春天的风荒凉而空旷。他骑得有些吃力，居然还是大顶风。可是上坡他也不肯让她下来，还开心的哼着歌，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欢快的歌：“无法可修饰的一双手，带着温暖永远在背后，纵使罗嗦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他说歌词很好，他很孝顺妈妈。
　　 不知怎么谈起宋词。他讲起中学的第一个女朋友。那时他常打架。有一次他冲动又要动手，她拦不住，当着别人的面跪在他面前。后来他们的学校不在一起，只放假时见面。他就常想起柳永的那首《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应知我倚栏杆处，正凭凝眸，凝眸处，而今又添一段新愁。”
　　 伫立江畔，听他念那首宋词，那其中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苦楚，尽在词中。男孩总是喜欢先说自己童年的趣事。然后再熟悉些，就会回忆起自己的爱情，总是从最初的那一个讲起的。简莹知道那不会是最后的一个。
　　 他现在的女朋友叫白春英。很美的名字，落英缤纷，简莹想。他没有讲她什么。一起看江水。江边的情景还很荒芜，那时的嫩江还没有建江堤。走下斜坡时，他伸出手给简莹。她拒绝，自己走下去。
　　 记得他总是抿起嘴的微笑，他总是象他的笑一样意蕴深长。多情而不专一的人，拿不起放不下的那种，却迷恋令狐冲。有人说只有两种人能快速的吸引彼此，一种是很相似的，另一种是截然相反的。他们是前者。
　　 后来他在信中说：“你的声音像细雨拂过小草一样。不知为什么会把许多事对你诉说，也许是因为你是懂得的。”
　　 那时她并不知道她的一个室友玲是白春英的好朋友。且玲暗恋着文月白。简莹不明白玲的敌意从何而来。但简莹并不在意她的议论，继续与文月白联系。玲不过是她不喜欢的女孩，同样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不必在乎玲的一时的感受。
　　 “五一”长假白春英回来了，他俩一起回她在海江乡的家。简莹与文月白接触的所有时间其实不会超过两天。简莹那时病了一场，高烧至39度，中学时的好友来看她，简莹连思索的力量都没有，很困难的听对方讲话，意识的反应都艰难。
　　 那天是病中。已是初夏，树一片浓绿。那种成熟的丰盈的绿。简莹轻飘飘的走在医院的甬路上，瘦得自己都感觉到了不对，仿佛会象一片落叶一样从这个世上消失。感觉到浓香，是前面的两个女人喷香水了么。注意看了一下，才发现是已将残的丁香树。那么醉人的浓烈的香。
　　 她正在深深的沉默的呼吸，他走到她面前。有很久没看到他了吧，病后未愈时见他恍如隔世。简莹陌生的看着他，他的大大的格子衬衫，他的少年一样的纯真顽皮的微笑。“你说你能不冷么，穿那么少。你看我穿得多么多。”他夸张的说。她微笑。“我要回家了。”他问什么时候。
　　 实习结束了。她下午就要走。中午时他去还她书。他来了，只有她在住处。坐下聊了一会。她还是病弱的，没有完全恢复体力，甚至没有精力好好的注视他。虽然马上就要分别了。
　　 他在抽烟。也许他明白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简莹了。记不清她问了他什么，那时很重要的问题很多年以后都显得幼稚。似乎是他写过一句话，说“很多人看起来很美好的事，真正的主人公并不一定快乐。我瞒住了世界谁是真正的痛者。”他沉默。后来讲起两个深爱他的女孩。女友白春英，还有很喜欢和他一起玩球的外班的尹霞光。
　　 他的散文是那样优美：“不知经历岁月，那沲溏能否成为纸船的终点。沉入湖底，却发现那根本不曾存在的月亮。水中那朵孤荷，是否是你遗失的种子，是否是你那满是泪水的脸……我就是那只纸船，疲倦的笑容掩饰不住心底的空荡。”简莹曾猜过那也许是写白春英的，她不知道这段话，是他在表达怎样的思绪。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爱哪一个。后来……一次酒后他去尹霞光校外的宿舍，他们发生了关系。他说他酒喝得太多了。
　　 文月白说了许多情景。可是简莹脑子听到这已是一片空白。他的原话是“男女关系”，对于只读圣贤书，不问世事的女孩来说，想像不到这样的字眼就发生在面前的男孩子身上。如果可以选择，她是不想听到这些的。
　　 她昏昏沉沉的起来送他。门外很狭长的长廊。她送到门口就支撑不住想回去。她看到他在门外繁华的大街上，半骑在自行车上，侧身望着她。简莹往回走。无意中回了下头。她已走在半掩的门里面，他已看不到她。可是他正在频频的回首张望。她没有一丝留恋，很快的回到屋子里面。
　　 可是进了屋子里，她才想到不会再见了。她走出去，街头已一片空茫。后来听另一个室友说，那天文月白也回家了。玲说得很浪漫，说简莹与文月白一起走了。
　　 她没有任何的解释。那时玲对她说了很多，也做了一些恶意的行为，但是她都忘记了，玲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
　　 实习时简莹有一个很好的同伴，一个坚强而又有病弱身体的女孩高英。她念的是自费的卫校。她们的友谊飞速进展。每天相伴。对于文月白，高英不屑一顾，她不喜欢那种类型的男生，简莹也从不与高英谈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