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师小品
　　 古柏校了里土台上那三棵古老的柏树是乾师的风景。那柏的年龄绝对超过了这座学校的校龄，乾师的烟云就从它的雄浑、婆娑的枝间掠过。
　　 我从1978年的3月到1979年的7月在乾师呆了十七个月，如果除过假期，也就十五个月。第一年恢复高考，我便考上了。让我伤感的是当初报名报的是中专。急于离开乡村的我选择了中专，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不仅没有喜悦反而有了悲哀的感受。别人接到的是大学的通知书，而我却低他们一头，我不能不悲哀，我想这辈子注定是一个乡村的教员了。是那三棵古柏让我从悲哀中走出来。清晨或者傍晚，我喜欢独自一人倚着古柏读书，倚着这一棵读累了，换了姿势倚着另一棵。古柏总是无言，不论你怎样的换姿势，它都默默的承春天的风掠过古柏的枝，枝叶轻拂。
　　 夏天的雨洒湿了古柏的衣服，古柏撑起潮湿的绿伞。
　　 秋天的霜点缀了古柏的针叶，古柏似晶莹而含羞的少女冬天的雪覆盖着古柏时，它成了三个雪白的惊叹号。
　　 我感到了惭愧和内疚。我和古柏相比，不过是一株柔弱的小草。古柏尚能在此聆听那读书声几十年，我竞连十五个月都熬不过去?你清高也罢，心野也罢，专心地在这里读书才有前途，否则你将一无所获，愧对这你终日倚着的古柏。
　　 于是我就静下心来在乾师读了十五个月的书。
　　 一晃就是十八年，当乾师举办建校七十周年校庆时，我踏进了母校崭新的大门，校园全都换了新内容，唯有那三株古柏依然昂首，只不过那土台被主人装饰一新。
　　 我迈进校门的一霎那，古柏迎接着我，用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向我问候：
　　 "你好
　　 这三株古柏是乾师的魂。
　　 范老师
　　 教授历史的老师姓范，名振国，祖籍河南，跟我是老乡。范老师总是穿着蓝中山装，上课时的粉笔沫抹了一身。讲桌上有黑板擦，他却不用，写错了字时用手去擦擦过把手往蓝中山装一抹又继续写。那蓝中装对他来说是一块抹布，走到街上时，那抹布是一面旗子乾县城里无人不知道他是乾师的老师：
　　 我们十分尊敬范老师，校园里或者大街上碰到他总是慕敬地问候，而他却转过头或低下头对你古怪地笑，眼珠儿瞪着，仿佛不认识我们，那神情又像是面对着外星人的突然降临。他那奇怪的神情令我们想发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太尊敬他了。
　　 范老师没当班主任，而且上课时总是仰着头，望着教室天花板的某一处，仿佛那儿就是他讲授着的历史画面。天花板一片空白，可在他眼里，原始人在狩猎，在刀耕，在制造石器；孔子、孟子在讲授"六艺"；陈胜、吴广揭竿起义；曹操、周瑜和诸葛亮在赤壁鏖兵；唐太宗颁布均田制和租庸调法
　　 范老师没法认识我们。上课时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他不是看着黑板就是望着天花板，但谁偶尔不专心听讲时他就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你。那目光令人寒颤心悸。我们极想让范老师认识并盼望接近他。他那渊博的历史知识和富于激情和魅力的演讲让我们惊叹。但范老师一年多谁也不认识，光知道王关合。他也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王关合这个名字，有一次正讲课时突然喊了一声"王关合!"他喊王关合时眼睛还望着天花板。王关合惊出一头汗，不知所措地也望着天花板。
　　 "王关合，站起来!"范老师的目光从天花板那儿刷地移下来，望着教室最后一排。他其实并不认识王关合。坐在第二排的王关合慌忙站起来，范老师把目光从最后一排收回来，盯了王关合足足几分钟，又扬起头继续讲课。王关合就整整站了一堂课。
　　 从那以后，每到范老师的历史课，王关合就被喊起来回答问题。回答完问题范老师并不让他坐下。几次之后，王关合答完就坐下来，殊不料刚坐下，范老师又喊他。
　　 王关合的历史在全校学得最棒，每回考试都是百分。
　　 我们非常羡慕王关合。
　　 据说毕业瞄走那天，王关合去向范老师辞别，范老师搂住他哭了。
　　 三个女子一台戏
　　 我们班只有八位女性公民，称"八大金刚"显然不合适，只有称"八姊妹"了。对于占绝对优势的男性公民来说，这"八姊妹"是装饰品。
　　 班主任戚老师管理班务很有一套，可就是对管理那八个女生很头疼，或者说非常无奈。八个女生都不在一个县，分别来自乾县、礼泉、泾阳、高陵、三原、淳化、旬邑、彬县。也许上乾师前各自在同乡找不到竞争或斗心眼的对手，云集荟萃乾师后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年龄最小的当数礼泉的兰小姐。年龄小就喜欢撒娇，一不遂心就哭鼻子，时常见她的两个眼圈红通通的，有点儿"林妹妹"的味道，可不像林黛玉那般瘦，红里透黑的脸蛋表露出健康。
　　 漂亮点的要数高陵的叶小姐。说实话"八姊妹"中称得上漂亮的是零票，相对来说叶小姐还过得去，因此用词是"漂亮点"。姐的缺点是黑，如果白些那可以打80分。黑也列入美，比如叶小姐就被称为"黑牡丹"。女人一漂亮便有了骄傲或者撒娇的资本这不难理解。
　　 功课学得最好的要算泾阳的白小姐了。白小姐实在不白模样也最差，个儿也矮，且不苗条，走路的姿势很不雅观，罗圈腿。丑女人爱学习，唯有学得出色些才能弥补自身的不足，于是白小姐就很勤奋，晚自习下了，教室的灯熄了，她就坐在自制的煤油灯下看书写字，早上一个人躲在操场一角面壁记忆。这样她虽然孤单不合群，可学习成绩每次在全班都进入前五名。这样，白小姐在"八姊妹"中自有价值，每次考试公布成绩时免不了几分得意。
　　 其他五个女子也各有特色。三原的陈小姐温柔中带着刚强；乾县的胡小姐穿戴讲究，脾性倔犟；淳化的那位小姐记不起姓名了，却永远记着她的活泼善良，男同学拆洗被褥她喜欢帮忙；彬县的丁小姐内向腼腆，极少说话，回答老师的提问声音似蚊子叫，老师需走下讲台站在她身边方能听清；旬邑的那位小姐也忘了姓名，只记得留着条粗壮的辫子拖在腰后。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的第四天，老师虽还没有公布成绩，但同学们都通过各种渠道晓得了各自的考分。
　　 这天的晚自习铃一响，班长海燕点了名，唯差兰、叶、白三位小姐。五分钟后，白小姐面带怒容进了教室，重重地在凳子上坐下后脸便伏在桌面上。她坐在第一排，于是全班同学就看见了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十分钟后，姐手捂着脸进来，明亮的灯光下能清楚地看见指缝间涌出的泪珠。又是五分钟过去，只听得教室门"通"地一声撞开，兰小姐眼泪汪汪地闯进教室，在桌前坐下后就不停地抽泣。
　　 全班同学都停止了读书写字，或者不解的皱眉或者无聊的笑。教室里寂静极了是进校以来最安静的一个晚自习。安静就孕育着热闹。兰小姐由小声抽泣变成哭出声音，叶小姐于是也委屈地一噎一噎地哭，白小姐仿佛更委屈，哭声中还带着哨音。
　　 全班同学由惊愕而为开心或由开心变为惊愕，教室似炸了营般喧闹。班长海燕也没辙，于是出了教室去找班主任戚老师。
　　 几分钟功夫，戚老师就进了教室，其他同学都寂静下来，只剩下三位小姐的哭声。戚老师一句话也不说，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用右手不停地扶眼镜。他站在讲桌前聆听那调子不同的哭泣声，一会儿上嘴唇含住下嘴唇，一会儿下嘴唇噙住上嘴唇，两腮鼓成两个团。他就用那样的表情在讲台上站了足足五分钟，等那三位小姐停止了哭泣，才转身捏着粉笔在黑板正中央写下七个潇洒、大方的字：
　　 三个女子一台戏
　　 什么标点也没用，戚老师就大步走出了教室。叶、兰、白姐望了一眼那七个字，从桌斗里取出书来这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据说，戚老师让白小姐帮忙统计了全班同学各科的成绩，兰、叶两小姐排名最后，她俩怀疑是白小姐做了手脚加错了分数，于是晚饭后就在女生宿舍由吵骂发展到撕扯。
　　 "爷的胡子”
　　 何老师教我们古代汉语。
　　 他个子不高，却很有精神，黑瘦的脸庞"雕刻"着几道楞角分明的皱折，眼晴不大却很富于神采，用"神采飞扬"毫不过份。
　　 何老师讲课易动感情。我记忆最深的是他讲授《谭嗣同》那课时的悲愤，还有教授《鸿门宴》时的慷既。讲到谭嗣同英勇就义时他把教科书朝讲桌上狠狠一掷，琅琅有声道："嗣同者，民族英雄也。后世之人焉能不为其壮举悲泣乎?"何老师"之乎者也"毕后就掩饰不住地从眼角、溢出一滴泪。他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们，于是就有人抽泣。
　　 教授《鸿门宴》中"哙遂入，披帷西向立，嗔目视项目，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时，何老师模仿樊哙的表情，双拳紧握于两肋，眉毛竖起，双目露出凶光足足两分钟他才放松了表情，振振有词道：
　　 "樊哙者，英雄壮士也。刘邦之难岂能不避乎?"说毕，他伸开双臂，手心朝上摊于讲桌上。
　　 类似的例子屡见不鲜。他喜欢讲故事性强、人物性格鲜明的古文，每讲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时，他就用"之乎者也"组成四句话进行评价，句式相同，成为一种模式。几个月过去，同学们便暗地以"之乎者也"称呼他。
　　 "\\\'之乎者也\\\'上街去了。
　　 "\\\'之乎者也\\\'病了，今天古代汉语课不上了。
　　 不知怎的，何老师知道了学生对他的称呼，在一次讲完荀子的《劝学》后，发了一通牢骚：
　　 "苟子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吾可以为师也可以为徒，尔等以为徒也可以为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岂能戏耳乎?"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扫射着整个教室内愧的男生们个个低下了头，为其不恭忏悔。其实何老师在我们的心目中形像伟大着呢，只不过偷偷拿何老师的幽默法自我幽默罢了。
　　 何老师的目光由严厉渐渐变得温和，用手击着桌子道：
　　 "什么之乎者也!我把它颠倒过来，也者乎之!听清了没?"他重重地重复了句：
　　 "也者乎之
　　 他那浓重的关中方言再次回荡在教室中时，不知那个男同学憋不住笑了起来。全班同学愣了片刻，随之反应过来，齐刷刷地答道：
　　 "听清了，爷的胡子
　　 何老师一愣，双手捂住那多日未剃的黑茬茬的胡须，也朗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