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的信寄来的时候，我正在窗前扑着一只蜜蜂。别人喊着，接着，你的信！我转身一接，拍子就掉到了地上，那只蜜蜂报复似的闪电般飞到我手背蜇了我一口，我骂了句“妈的”然后恶狠狠的瞪了它几眼，直到它飞走。
　　 银杏的信一如往常，开头贴一小张照片。她黑了。
　　 打开，我闻到了淡淡的橘香味，我将那张信纸抖开，就笑了，这小丫头，她将纸都用橘皮给涂了。
　　 我读着，她写到：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可是心还是止不住的疼。有时我爬上高高的山顶，望着对面寂寂的山涧，听到鸟雀在叫。我总有飞身而下的冲动。但在每个这样的瞬间里，我却还是笑着的，因这所有的相思与疼痛，都是因念你而起，所以也便甘之如饴。
　　 读到这儿，我手有些抖，我故作镇定的拿出一根烟点上，银杏曾说，有的女子，陷入爱情的那时，就开始老去；有的女子，陷入爱情的那刻，才获得新生。杜拉斯是特殊，她从十五岁陷入爱情，爱情慢慢死去，才情慢慢活了。我也问过她属于哪种，但她摸摸我的脸说，你不老，我又岂敢老去？
　　 我掐掉烟继续读。
　　 “这儿有一种淡黄色的花树，很繁盛。第一天我将它们采了来，用酸奶盒子做了一个花瓶，填上土插了进去。它们大概因没有了根，所以连日落都没有挨到。我怕它们干瘪，所以就都给吃了。很苦，最后吐出淡黄色的汁。噢，我也给你留了一朵，夹在了信里。你见到时肯定已经枯萎了。那样，你会失望吗？”我的心一紧，忙拾起信封，里面果然掉出了一朵小花。花瓣已残。我迟疑一下放进嘴里，努力不让自己咽掉。但它干涩无味。连苦味都没有。我的泪不禁溢满眼睛。我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她的感觉，我将渣滓都吐在信封里，她的信始终是如此，
　　 似梦呓一样，说着琐碎的事情。她的字如同暗夜的细雨，在不知不觉间浸润你的窗闱，又兀自蒸干。几次我想触摸到她的一丝痕迹，都是徒劳。是我先放了她，而我也因放了她。像她说的，她是崖边露出根须的花朵，所以更懂生的谦卑与珍重。越是风霜，越会扎紧根。所以我深信，她在哪里，都会让自己寂静活着，而她一直好好活着，便很好。我的自私与贪欲，也便是这了，不能给她任何，却还希望她别走出我的世界。
　　 我与霓结婚时，银杏帮忙拍摄，她幼小的身体，扛着大大的摄像机。鞠躬的间隙我看了她一眼，她讪讪笑着，然后做了个“ok”的手势。我与霓平静交换着戒指，将戒指推进她手指的那刻，我听到有什么“咚”的沉下了。是那颗曾太过理想化的心吗，还是之前27年的记忆？
　　 典礼结束后我头昏昏沉沉的回到房间，我重重跌进柔软的床垫里，感觉四周的温软将我包围，但我分明感觉是自己赤裸裸的一个人置身这苍凉世间。我只觉得寒冷。
　　 银杏一会儿也跌了进来，她喝醉了，喃喃说着：这么软，天。我笑了，这小疯子。我伸手揉她的头发，问，你是贼吗？这是洞房啊。“啊？恭喜了，呵呵。”她笑着，完全听不出悲伤。醉掉是好的吧，可以笑得真的很快乐。“银杏，我会困惑，怎么给她最好的生活。我总觉得，给她我有的全部，都不够。”我说着，又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呢，她是不会知道的。但她很快说，嘻嘻，那是因为你娶的是她啊，你如果娶我，就不会这样困惑了。我什么都不要求你的。我没有笑出来，那刻之前也许我还会为这话心动，但现在我只剩空落落的茫然。我说，你快离开吧，霓回来会误会的。她还是笑着说，霓不会回来了，她也醉了，已经在别处睡着了。我搞砸你的洞房花烛，你以后可不能饶了我啊……她兀自说着，终于沉沉睡去。
　　 我睁眼到天亮，我叫她，银杏，该醒了。但没有动静。我伸手去摸，那儿是空的。我惊得坐起，那些褶痕提醒我昨晚记忆不是幻觉。
　　 自那以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银杏一直叫我老师，她省略掉姓，这样直接叫我。我也不问缘由，她喜欢总有她的道理。她曾拉着我跑到城镇的铁轨旁，将那儿电线杆上、墙上的广告都看个遍，偶尔有两张叠在一起的，她就会变得非常兴奋，耐心的用手指一点点抠下，但抠完后她就沮丧的一言不发，或只是喃喃：一只小猫小狗走丢都有人找……只有我没人惦记……这时我会很难受，我会说，乖，我们帮把这些丢的小猫小狗找到。好吧？她什么都不会表示，只是呆着。
　　 银杏是被她妈妈故意丢在这个城镇的，在她十岁的时候。她13岁时，我大学毕业来这里教书，她大概知道我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所以格外热情。在第一天，我紧张的站在讲台上时，别的学生都低着头，窃窃私语着，只有她睁着眼睛灼灼的看着我，我很自然的叫起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银杏。我叫银杏。”她很干脆的答。“哄”的，别人都开始笑。我有点尴尬，艰难说，银杏这个名字很好听啊，真的。银杏。
　　 银杏因着缺乏爱和被遗弃的恐慌，总是对别人心存戒心。我曾亲眼看见她将班上一个女生分给每个人的果子端详一会儿扔进垃圾桶。我不知道她幼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多强烈的戒备，这种戒备有一种天然的引力，我在22岁时遇见13岁的银杏，我尽了全力给了她我所有的温情。
　　 19岁时她高中毕业，她拿着酒来到我屋里，她说，老师，我们一醉方休吧。我推远酒瓶说，怎么这么老气横秋？毕业了该高兴。喝醉是会难受的。…“可是老师，”她有些幽怨的看着我，“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我沉默，躲开她眼中的渴望。我说，银杏你知道吗，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顿了顿，我又说，我挺后悔来这儿的。
　　 “老师——”她深情又凄凉的叫了一声。我让她走吧。她跑了出去。
　　 也许只有时隔这么多年，在我已为人夫，已渐渐忘却她时，我才敢坦白。其实那天她跑出去后我一直都在跟着，她进了一间小咖啡店，坐在了一个人的对面，那应该是她同学。也许他喜欢她吧。这是来自一个男人的直觉。银杏一直埋头搅着咖啡，不说话。那个男生几次询问，银杏都冷冷的瞪回去。最后过了很长时间，他做了让我很惊讶的举动。他坐到了银杏旁边，伸出两指捏住了她的下巴，银杏竟然非常平静，她很配合的转过头，用最纯澈无辜的眼神凝视他。我移开目光，有大吼的冲动。六年来她只有在我面前才有这样的眼神，她这样看向别人时，我是不忍心还是不高兴，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该走了，便把烟熄在咖啡里离开。
　　 同年，霓转到这所学校教书。她初到时的慌乱让我瞬间想起了银杏惶惶的神情。我那么甘愿的为她做了两年事情，终于有天她说，荞，恩……你娶我吧。
　　 我点头，好，我会永远对你好。她温柔的笑了。
　　 我想如果有天我有了一个小女孩，我一定让她傻傻的只有快乐。这样想着，我直起身，眼神投向缈无的远处，是啊，我还是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