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生误(小说)
「怅然因」
那一剑刺进胸口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感受不到太大的痛苦。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尖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迅速晕染开头,显得格外刺目。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只是温柔地看着面前手持长剑眉目清冷的女子,依旧淡淡微笑,周身自有一片纯白光华静静流转。
阮绫冷冷地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顺势将剑刺入更深。她凑过身,和他的距离贴得极近。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说道:“风千粟,你和你们北堂风家一起下地狱吧。”
「红衣见」
十五年前。江湖代有才人出。但南苑阮氏、北堂风家的地位,几十年来却依然在江湖上屹立不倒。阮氏从文,以弄香出名。风家从武,一套风扬剑法足以名动天下。阮氏如今的当家人阮持逸,膝下唯有一女,小字曰绫。阮绫又与风家独子风千粟自幼便有婚约。一时风阮两家,盛极一时。
然而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南苑阮氏满门被灭的消息仅在一夕间便已传遍江湖。
相传那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但阮宅却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哭喊求救之声,而外人,也没有看到一人生还。有人说纵火者为阮氏旧日仇家,也有人说是江湖之中为得息合香而下此毒手。是了,得息合者得长生。息合香乃是阮氏不传之秘,相传此香具有长生之能效。人心不足,盛名之后便是长生。阮氏因息合香在江湖上名声大噪,但也终究为其负累,一时人尽唏嘘。
阮氏被灭后,与其交好的北堂风家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风倾怀号令门徒全力查探阮氏被灭门一事,阮宅被封锁的滴水不漏。七日后,搜寻无果。风倾怀带领儿子风千粟及门下众人,在阮宅举行祭奠。
是那样空前盛大的法事,前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少年的风千粟站在灵堂旁,看着那些江湖人士所谓的同情和哀悼,内心一片哀凉。阿阮呵,记忆里一袭大红衣衫的明媚女孩,原来就真的这样消逝了么。他瞭望着已经被父亲安排渐渐休憩复原的阮宅,内心撕扯着一道道疼痛,翻来覆去,血肉模糊。蓦地,他感觉丹田热流汹涌,承受不住般的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少主。”一旁的侍剑惊慌失措地扶着风千粟,将他扶往一旁的紫藤椅上,风千粟摆摆手,定了定心神,静默地立在一旁。
“千粟哥哥。”谁也没有看见灵堂右侧的那一面墙是怎样打开的,也没有看见年幼的阮绫是怎样从那道暗门里走出来的。众人只听见那一声惊魂一样的呜咽,然后下一秒,那个红衣猎猎的幼女已然被风千粟揽在怀中。这样的变故谁也没有料到,所有人都被那一幕惊住,就连风倾怀的神色,也是僵了片刻。然而,那亦只是须臾之间的事。风倾怀走到阮绫和风千粟身边,他蹲下身子,怜爱地看向阮绫,“阿阮,告诉风伯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呢,还有你娘呢?”阮绫似乎是被吓住了,将头埋进风千粟的怀里,嘤嘤哭泣。“阿阮乖,阿阮不怕。不要怕。阿阮。”白衣的少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许久后,阮绫抬起头,一张俏脸早已是梨花带雨。阮绫说,“风伯伯,爹和娘都死了,爹在临死前将我护送到密道里,爹说,让我一定要等到风伯伯来救我,因为只要有风伯伯在,我就绝对不会出事,您一定会护我周全。风伯伯,爹爹说的对么?”阮绫眼眸含露,却依旧充满期待的望着风倾怀。
风倾怀怔了片刻,随即抱起阮绫。他扫望着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声如洪钟,他说,“今各位英雄好汉作证,有我北堂风家一日,定护得阮氏遗孤周全。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众人只见他神色严谨,此言一出,心昭日月,更是被其折服。阮绫窝在他的臂弯里,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时年,阮绫被接往北堂风家居养。正值风千粟十九岁,阮绫十三岁。
「小无猜」
春去春来。江南想必早已是莺啼燕舞,杏花满庭。而北方的春天,依旧大漠飞雪,长河落日。
谷雨过后,阮绫即将年满十六,她来到北堂风家的日子,一晃眼也竟然三年了。她逐渐出落得越来越秀美动人,姿容窈窕,只是依旧和幼年时一般喜爱穿红色。在风家堡里,常常能看见那一袭红裳猎猎,而追随在他身旁的,一定会有风家少主风千粟的身影,一样的风流蕴藉,白衣清扬。
阮绫喜欢骑马,风千粟便时常带着她到附近的牡洛尔草原骑马。北方的四月已开始渐暖,大地春回,草木逐生。牡洛尔草原是北方最大的一片无垢草原,亦属风家产业,是以草原虽大,但二人奔驰间却一路无人,只有这一对青春美好的少年男女。阮绫纵马跑在前头,风千粟随后,那一路上便只闻阮绫银铃般的笑声,阮绫一边策马一边回眸喊道,“千粟哥哥,你快来呀,快来追我呀,你若是追到我了我就嫁给你。”北方的女子向来性格爽朗,阮绫又自幼与风千粟相识,因此也是时常这样的玩笑。风千粟望着那一抹红衣,容笑温润,他提了一口气,握紧缰绳,笑着喊道,“阿阮,你要小心咯,我来了。”阮绫回眸,哪敢放松,又是一阵扬鞭催马。一时草原之上,红白两色身影交错相追。
风千粟很快就追上了阮绫,他骑到她身侧,阮绫亦放下脚程,笑盈盈地看着他,两人并肩缓行。风千粟伸出手,轻轻握住阮绫的柔荑,温柔地说道,“阿阮,嫁给我好么,我一直在等你长大。这一次回去后,我求爹爹做主让我们成婚可好?”他缱绻的目光,深情款款,漫天流光铺洒在他身上,更显得玉树风华。阮绫有一些的恍惚,却并未抽出手,她看着他,眼里划过一抹伤痛。
“千粟哥哥,你当真是愿意娶我?”她仰起脸看着她从幼时便倾慕信赖的男子。风千粟有些微微的失神,那样的眼神里,那些他读不懂的悲哀,仿佛诉说着不详。
他提起缰绳更靠近到阮绫身边,轻身一跃,跳到阮绫的马背上,他从后微微揽住阮绫的纤腰,阮绫的腰肢窈窕柔软,浑然不似北方女子的高大健壮。他轻轻搂着阮绫,能够感觉到阮绫的颤抖,他柔声说道,“阿阮,有我在一日,定会护得你平安。”
阮绫背对着他,身形有些僵硬,泪水在他看不见的那一角簌簌而落。千粟哥哥呵。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
那是阮绫十六岁的日子。那样温软的时光,原是此生再也回不去的静好。
「青梅意」
北方的大雁归去来又是三年。这一年,风千粟已有二十五岁,阮绫十九。
北方虽不若江南那般一味讲求诗书礼仪。但男子女子像是到了他二人这般年纪还未婚嫁的,也为少数。此间阮绫一直居住在风家堡,原本外人都道风阮两家早有婚约,一双小儿女成婚是迟早之事,哪知三年又三年,婚事一拖再拖。
风千粟在这三年间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从前一样整日里陪着阮绫玩耍,他的父亲风倾怀除了是江湖上的武林霸主外,在商业上也是颇有建树,风家产业庞大。眼见风千粟年长,于是风倾怀便着手教他生意上的事。风千粟越来越多的时刻都在外出谈生意,学习。只是他每到一处必然都会给阮绫写一封信报平安,还有带回各地的特产或者小物什。苏州的檀木香扇,湘西的绣帕,新疆的翡翠玉石链,岳阳的君山银针。阮绫很少给他复信,但风千粟依然年年如此。而在不知不觉间,阮绫亦逐渐长成了寡言倾城的少女。风家堡里再难看到那一袭红衣穿梭来回的身影,更多的时候,阮绫都是在她居住的落月阁里静默。
“阿阮,我回来了。”落月阁外,扬起风千粟的愉悦的身影。风千粟敲门,却并未听到房内有任何动静,“阿阮?”风千粟又唤了一声,有些迟疑,阿阮,这些年是很少出堡的。
“少主,你回来了。绫姑娘出堡了,还未回呢。”服侍阮绫的侍女之一红绡迎面走过来。
“出堡了?去哪了?”风千粟皱眉。
“红绡不知,每次都是绿绮妹子陪着姑娘一道。”
“每次?阿阮经常出去么?”风千粟有些恍惚,这些,他竟然不知。
“是呢,我想想,差不多这三年来每个月的十五,绫姑娘都会和绿绮出门,直到晚膳过后才会回来呢。”红绡毫无心机地说道。
每个月的十五号,原来这三年的时间,自己竟是错过了这样多么。阿阮,你究竟是去了哪里。风千粟站在落月阁外,青衫翩翩,却是眉目深锁。
果然如红绡所言,晚膳过后顷刻,风千粟便瞥见阮绫绿绮二人从侧门回来。绿绮服侍阮绫进屋后,便只身出去。风千粟站在一角凝望许久,再未见人进出,只有屋内,一灯如豆。风千粟静默许久,走到窗边,轻轻叩了几下窗棂,“阿阮,你在么。”
“千粟哥哥?”阮绫疲惫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只见窗纱上身形一晃,门已打开。
落月阁外落月孤倚。风千粟一袭青衣立于月光之下,眉目如画,手中提着一埕清酒。他笑道,“阿阮,这是我从眉山带回的你爱的竹叶青。”
“谢谢。”阮绫接过,也并未请风千粟进去,只是兀自低眉转身将酒埕放进屋子里的几上。“还有事么?千粟哥哥,我想休息了。”阮绫回眸望着他,眉眼里毫不掩饰的倦色,是送客的意思。
“阿阮。”风千粟走近她身旁,握住她的手,阮绫的手指很细,握在掌心里柔弱无骨,只是十指幽凉。“阿阮,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愿嫁给我。”风千粟低声问道,声音里有着隐约的紧张与忧伤。“这三年来,你次次拒绝我的求婚,父亲告诉我,他那里你也一直以年少婉拒。阿阮,这是为何?”
“为何?”阮绫抽开手,望着他,那目光悲凉,却又似乎是无法抑制的恨意。她轻轻望向屋外,黑影一闪而过,待她细看之时,却只有夜色如酒,寂寞恒生。她又看着风千粟,内心百转柔肠,终是落下泪来。她忍着泪,笑道,“千粟哥哥,从前阿阮年少,分不清感情种种,在我心里,其实是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的。”
她上前,牵住风千粟青衫一角,就像幼年时常常那样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一般。她说,“所以,对不起,千粟哥哥,我无法嫁给你。”
“哥哥?”风千粟惨笑,面孔变得煞白,“这年来来阿阮你只当我是哥哥么?”
“是,千粟哥哥,我们都错了。你和穆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阮绫掩去泪水,仰起脸望着他,笑得天真无辜。
穆姑娘么,父亲挚友穆伯父的女儿穆天澜,这三年追随自己天南地北的女子,阿阮,这就是你的理由么。你竟是这样,就将我推向了她人。风千粟握紧拳,心中痛楚。
“千粟哥哥,此后,你和穆姑娘好好过吧。阿阮,与你别过。”阮绫对着风千粟微微屈身,盈盈一拜,这拜下过后,过往的阿阮与千粟哥哥,便是前生之事了。此后,只有风家的少主风千粟,居住在风家堡的世家之女,阮绫。
风千粟悲恸,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绫向她拜首,然后那扇门轻轻地关拢,将她和他隔断在两个世界。落月阁内,伊人憔悴,落月阁外,孤影徘徊。
「天欲何」
那之后的时光,阮绫仿佛更加的与世隔绝,即便偶然在堡内遇见,还未走近她便远远地躲开。风千粟每每此时,心中悲苦,愁闷更深。只是再后来,堡中渐渐有人相传他和穆天澜的婚事,人人都在称赞着穆天澜的英姿果敢,认定他们的天作之合,而落月阁内的阮绫,就像是最初他们之间的婚约一样,渐渐地都已被人遗忘。
风千粟依旧时常外出,他的身畔亦定会出现穆天澜的身影。而阮绫每个月的十五号也依旧和绿绮朝出夕归。年年岁岁,仿佛一切都未变。只是那样悲哀的错觉,隐隐绰绰,缠绕彼此。
这一日阮绫外出归来后径直遣走绿绮独自回落月阁,却不料风千粟正在回廊里等她。阮绫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出声称唤。风千粟走近她,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风千粟苦笑,“阿阮,你这是要和我死生不复往来么。”阮绫默默无言。风千粟撩起衣衫,坐在回廊长椅上,又拍了拍身畔,示意阮绫坐下。阮绫沉默片刻,坐在他身侧,却是隔了一段距离。
“阿阮,爹要我去穆家提亲。”风千粟淡淡开口,仿佛那说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哦?”阮绫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跟我走,好不好。”风千粟祈求。
阮绫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但终是没有给他一丝回应。
风千粟苦笑,“此时此刻,你还是不愿信我么?阿阮。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他侧过去看着他,眼里闪着受伤。
阮绫轻笑,“呵,千粟哥哥,我很好。我也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穆天澜,才是与你最合适的人。”她起身,“千粟哥哥,我是真的累了,你让我回去吧。”
“阿阮。”风千粟陡然站起,拔高了声音,一把拉住她,“相信我,好不好,就这一次?”风千粟几乎是祈求,定定地看着她。两个人目光的对视里,一样的清冷,一样的愁肠,一样的绝望。阮绫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她说,“千粟哥哥,我是真心祝你们白头到老。”那句话说完之后,她转身没有一丝留恋。而风千粟就和这么多年来一样,又一次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而他的掌心里,分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那样的凉透心扉。
又过了些时日,风穆两家联姻的消息,便逐渐传出江湖。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风阮联姻的过往了,那些都只是前生的事了。很偶尔的,堡内有人遇到阮绫时,望向她的目光里,也皆是了然和怜悯。她懂。她都懂。只是,她不在乎。穆天澜来落月阁看过她几次,其实,那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明朗,聪慧,勇敢,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不像她,早已是在地狱里的人了。她想。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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