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伴着碧波粼粼的沅水，在风帆樯林耸立的沿河两岸，筵绵十余里永远停靠着木排筏，河风里飘荡着“哟嗬嘿！”排估佬号子声中长大的。那时候国家不富裕，人民生活得很困苦。小孩子们多是瘦叽叽的营养不良，都能勤恳的为家庭困苦生活做着力所能及的小事。下河上排剥木皮捡柴禾，担水种菜，挖野菜等……还有不足成年的就进了手工业社学徒。对孩子们好坏的标准，在旁人眼里是以勤劳为表现的。
　　
　　 我难以忘怀十多岁时春节去姑姑家拜年，和不足十岁的老弟从常德乘轮船到新星嘴，二十多公里水路在轮船引擎的“轧轧”声里船头犁开碧波，河风掀起层层细小的白浪。我偻身窥觑舱外，沿河两岸洇湿在春寒雾朦的模糊里倒退着。抬头见那太阳红得猪血般的吊在半空，圆溜溜地毫无光泽。近三个小时的行程，春寒料峭冻得我的脚趾头似狗啃，红肿的两手瑟缩着插在裤兜里。河风带着清新的寒潮钻透周身旋转着，扑在面颊上如刀割，老弟冷得眦裂着小嘴哭兮兮的。我以解嘴馋哄着他说：姑姑家做了好多的鱼肉等着我们去吃，还有她家威猛淘气的黑嘴狗，憨厚可亲的小黄牛……
　　
　　 船拢岸后，从河堤一条杂草丛生中踩踏出来的足迹攀升而上，再从堤面灰扬扑尘的坑涯土路歪斜着到堤脚。这就是沅水河畔洞庭湖区，沧港公社新星嘴的一个农村小集市。场集两边散落着几十户茅草房和传统的木板结构屋，歪歪歪扭扭参差不齐的挤在一起。有两家较为整齐的砖木结构屋子是工商管理类的机构，和公社供销社。门楣两边都贴着大红对联显示出节日的喜庆，里面稀疏着几个人影似在凭票买着什么。一群小把戏吸溜着鼻涕在门前追逐嘻闹的玩爆竹，时而爆出一声冲天炮的巨响，引来老人们善意的喝骂。走过集市接通一条空荡荡的土路，偶有冒着黑烟的柴油车，鸣着喇叭卷着黄尘示威的吼叫着驶过。我们就从这条弯七拐八的土路，还要用稚嫩的双脚丈量二十里路才能到姑姑家。此时已至下午两点多钟了，太阳努力的挣出了雾尘，阳光明媚使得旷野生机勃勃，田野里绿油油的草籽花红得灿烂而绚丽。阳光给大地增添了活力，给人们驱逐了寒气带来了温暖，只觉身上暖洋洋的舒开了笑脸。
　　
　　 走在土路上，用我们稚嫩的脚步一寸寸的缩短着行程。一个多小时过去后就觉步履沉重了，脸上满是忧郁的愁苦。望着少有的翻滚着黄尘黑烟扑面而过的拖拉机，站在路边做出讨好的表情，希冀着扫帚柄上长竹笋能稍上我们一程。老弟在失望中又塌着了小脸，撅着的小嘴上能拴住一头小毛驴，声带哭腔的时时问道：还有好远喽！我哄着他辨别了一下方向，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飞鸟聒噪着，已知到了八哥山，我鼓励的道：你看，前面就是八哥山呐，拿出行军打仗的精神来，只有尿胯远了呗。八哥山只是湖区平原的一道岭岗，而八哥鸟确是名符其实的，唧喳的叫着起飞后能遮蔽半边天。从地理环境也没有什么异常，奇异着为什么这儿就多八哥鸟？
　　
　　 天近傍晚，太阳已溜得不见了影儿，只留下几抹淡红。土路上蜻蜓咬着尾巴在脸面前翩跹，放牛归家的老头和半大孩子，他们吃力的挎着装满了野菜的筐子牵着牛。狗们前蹦后跳撒着欢奔跑着讨好主人，由此我便想起了前年在姑家和老表放牛的事。姑家也如我家一样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老大叫清明，老二叫腊九，还一个表妹，我比大老表大一岁，所以他们都叫我袋（大）哥。他们家里养着一条黄牛，一条一身长毛，头部和尾巴长得像狮子样的大黑狗。那狗很聪明，善解人意，能辨别出家中的来人，亲疏态度表现得爱憎分明，夜晚那狗东西耳朵竖得笔骞直，稍有动静或不明真象的来人它凶悍得蹦跳着撕咬。
　　
　　 那天阴着天，湿漉漉的气息在空间游荡。我们把牛抛放在红花草籽田里后，就和那叫黑嘴的狗嘻戏。田埂里的水气一会儿就把两个裤脚筒子洇湿了，两腿凉沁沁的身上却出了汗。不多会儿牛已吃得肚圆饱涨，站在田头望着我们“哞哞”的叫着，好似冷落了它一般。生在城镇的我想到图书上的牧童，悠闲的跨在牛背横笛在口的情景，就萌发出了骑牛的感觉。我知道黄牛一般不能骑，那狗不如水牛皮糙它怕痒。但我想试试，问清明：这牛能不能骑。他说得很含糊，说能骑，但他们没有骑过。腊九从小就很调皮，他对我怪样的眨着眼睛，笑得贼兮兮的，那意思似说：你有不有狗胆骑！而我看革命英雄的小人书中毒得深，脑子里尽是英雄主义，我一脸无畏的决心赌一把。
　　
　　 清明牵着牛绳我很勇敢的爬上牛背，而后他把牛绳递给我。我学着骑马的样子双腿磕碰着牛的肚子，那牛从没被人骑过，似乎感觉到不舒服的扭捏着身子。此时腊九恶作剧的给牛屁股上狠狠一棍子，正不知所措的牛陡的挨了一下奔跑起来。此时我基本上还能驾驭，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骄傲和愉悦，这种气慨正在狂热着我时。突然砸下了铜钱大的雨点，头顶上堆积起很厚的云层，风跑得快，闪电雷鸣几乎把地层劈裂。牛受了惊吓蹦跳着狂奔起来，把我从牛背上颠簸下来。我的心里嗵嗵跳着，顾不得摔痛了哪儿爬起来没命的跟着牛赶，两老表嘴里吆喝着分头拦截。就在我们无可奈何的着急时，那条一直奔跑在田间追逐小鸟和野物的黑嘴，箭一样飚了过去拦住发狂的牛吠叫着与之僵持。待我们一身泥水狼狈的奔了过去，已是风息雷敛雨过天晴。就在清明两兄弟还在张惶时，我发挥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扑上去抓住了缰绳。右手在牛尾巴下给它挠痒痒，牛儿翘起尾巴舒服得安静了下来。三人对望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舒心的顽笑。黑嘴讨好的嗅着我的裤腿撒着欢，我摸着它的狗头，它更得意的直立起来亲昵着我。我们落汤鸡样的回到家里，清明自然逃不脱姑父的一顿臭骂……
　　
　　 我骑牛的英雄事迹感染了老弟，坚持着走完了余下的路程。我们一进屋场坪，那条高大的黑嘴狗就呜鸣着，似见到老朋友样亲密的迎了上来撒着欢。老弟骇怕的躲避着它，我拍拍它的狗头告诉老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条狗，他奇怪着：怎么时隔两年了它还认得我。老表听得外面有动静出门一见是我们，欣喜的把我们让进门。他们一家正要开饭，一见我哥俩来到，一生勤俭的姑姑又从新为我们添菜忙碌。灶膛里燃烧着田间农作物的禾梗，烟雾满屋子的打着旋儿。姑父高大的身材一脸的慈祥，我们坐在燃烧着树兜的火坑前，问着我们父母身体可好，及家中的琐事。娃儿们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童趣，两老表商量着明天带我们如何去玩耍……
　　
　　 经历了路途的疲劳，晚上老弟睡得很沉，有时听得他吸溜着鼻子说梦话。山村的夜晚静寂得如过滤的空气，我在迷糊中听得空寞的远野随风飘来狗吠声，就在这个声音里我滑向了梦境……
　　
　　 次日，太阳红着脸站在雾茫茫的枝头上，笑看着老弟和黑嘴厮混着玩兴正浓。早餐时姑姑叮嘱我们在外玩耍别把过年的新衣服弄脏了，不要挂破了，生活来得艰难，所有一切都来之不易。更告诫老表好好的带着我们玩，别在外惹事生非，不要参加派系打群架……
　　
　　 我姑家门前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叫——清浪湖。沿着湖的这头走近十华里到湖的另一头，就是沧港公社所的在地。我们带着铁铲类的工具去清浪湖，狗东西撒着欢在前面开路，时不时的回过头来撩起一只后腿撒泡狗尿。清浪湖正处于枯水季节，只有湖心一层浅得仅能淹到小腿肚子的水面。大地蒸发着水气，原野在一片葱绿里草籽花开得艳红，黄花菜在田埂上顽强的表现着晃眼的金黄花。云雀追着尾发出悦耳的欢唱，狗们追逐贴着田间滑翔的燕子撒欢。放牛的老人，小孩把牛绳挽在牛角上，随它自由的啃着田埂上嫩绿的青草，他们则散在各处寻挖着野藕，刁黄花野菜。所谓野藕，就是收获后再没人管理了自然生发出的藕根子，运气好也能挖到整支藕。若大的一个湖泊水面在“抓革命促生产”中竟白白的荒芜在了那儿。一群群的水鸟此起彼落的‘呷呷’叫着，躲避着人们的干扰飞落着，里面多是常见的麻灰色的野鸭。我们循着水鸟飞过的地方仔细的搜寻着，就见在清澈的水底辉映出白玉似的野鸟蛋，我们在湖沿折一根柳条，挨得近的就用棍子扒。离得远的只要给黑嘴丢一个眼色，它狗日的就会下水轻轻的衔了上来。有时狗东西忘乎所已的撒欢也有咬破的，这时，它自知做拐了事夹着尾巴小心的望着你，狗眼里尽是愧疚。“夹着尾巴做人”的喻比很真实的反映在狗的身上。我们把捡到的蛋收集到一起，其中也不泛有家鸭蛋，是在这儿牧放过家鸭后产下的野蛋。
　　
　　 日头总算很耀眼的发挥出了它的威力，使原野鲜艳得刺目靓丽。一股股的小风在阳光下串游，串出绕人的清香，生命的美好需要大自然的点缀。我们没有耐心去寻挖苦涩，嚼得满口生渣的藕根。敝着怀吹着大话，掏出鸡鸡对着湖水看谁尿得远，和黑嘴逗乐的沿着枯竭的水面，朝着公社方向懒懒的游荡着。面如土色的老人娃儿已脱掉了棉衣，露着褴褛见肉的内衣在泥土里，用那红肿开拆皱褶里永远污渍的双手。握着铁器，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破鞋，偎依的卧在地下不知疲倦的，寻着细藕根去抠挖粗藕根。抠得指头出血换来撮箕里指头粗细少得可怜的藕根，在那个饿饭的日子里。空气里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腻人的饥饿，人们使出浑身的解数艰难的打捞着生活，生存代价的付出是多么的沉重……
　　
　　 公社场集，临街的门楣上贴着刺目的喜庆对联，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还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阶级斗争的那根弦绷得紧紧地，造反派的金箍棒随时能横扫千钧，喜庆里爆发着火药味儿。扎堆热闹的贫穷农民们把传统的春节看得很重，尽管生活过得吃了上顿忧着下餐，大家仍然穿着只有过年才穿的新罩衣来赶集，体面的外表遮蔽不了内里的寒酸。熟人相见热情热烈地相互道着恭贺，显示了中国千年礼仪的文明。相好的朋友相邀到场集公家的茶馆里，磕着瓜子儿混到散场。姑娘们的麻花辫在银铃似的声音里飘逸着，引来小伙们的指指点点，窃窃窃私语，再换来姑娘们忸怩的一个媚眼……满场的人流里浮动着青，兰，黄，老三色的革命朴素的打扮。
　　
　　 小贩们躲避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市场管理员，贩卖着自家勒着肚皮从口里硬怄出来的零食。换几个钱也许是为了小孩的学费，或者是老人的医药钱。无非就是茶叶蛋，南瓜子儿，焦蚕豆……却被那些戴着红箍袖章的赶得如鸭儿扑水。中国人的悲哀在于听党的话，反转来也体现了中国政府建国时期，治理中国的政治强硬。政策上的左右尽管给人民的生活政治带来了压力，但社会仍在磕碰中发展，人民的生活一天天的好起来。
　　
　　 我却馋涎着那无油没盐清蒸熟的一筒筒的整藕，清明知道后就给我和老弟买了一筒，我想那钱一定是姑姑出门交待他的。那藕咬在口里绵绵的扯出长长不断的藕丝，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体会出“藕断丝连”这个成语的意境，只觉吃得津津有味。后来生活好了就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来了……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童年与青春在仓惶中很快就过去了，再去姑姑家已经没有轮船了。通往清浪湖的那条土路已成了光滑的水泥路，沿途中巴小车拉客成了一路的景观。现在的清浪湖永远是绿波荡漾，湖水里喂养着鲜鱼和珍珠蚌。湖区人民真正富起来了，我的三个老表中表妹科学养鳖成为改革开放初期县城的首富。我的大老表清明也由供销社转干，小时最淘气顽皮被喻为‘搅屎棍’的二老表腊九在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他们几姊妹在农村的艰苦年代里，靠着自身的奋斗和姑父的支承，比城市有优越条件的我们更有出息，发达了！
　　
　　 记得每次去姑父家，他请春客时总在席面带着骄傲的口气向大队干部们夸耀着我：我这个侄子是从城市里来的。姑父为人一生勤恳，在大队里负责，在人生的窄缝里打拼，在多变的政治旋涡中灵巧的应酬着，为几个老表创造着人生奋斗的机遇和目标。在那城乡差别极端的年代，农村参加工作进城市比登天还难，我的大老表清明进了供销社转了干，我那个最小的表妹也进了工厂吃了城镇粮，除了他们自身的努力外，不能说没有我姑父的影响和作用……
　　
　　 在发展中沅水已没有了轮船，现在去姑姑家一个钟头就到了屋门前。我怀念沅水河清波绿浪里轮机的轧轧声，怀念那些逝去的童年时代，那条小黄牛，那只可爱的黑嘴狗。小黄牛自我那次偿试后就适应骑人了，和老弟在那里的几天里每天骑在牛背上放牛，观看着红花草籽，篮天白云，清浪湖里“呷呷”叫着的野鸭水鸟。更忘不了回家时那条可爱的狗把我们送上了轮船，在寂寞的路途中小弟有了它一路开心的嘻笑着。直到船开时那狗东西还‘呜咽’着不肯离去，船离岸几丈远后我吼着它，它在无奈中从船头一个纵步跳上了岸！那精彩优美的动作博得一船的人喝彩，它回过头来扭着身子摇着尾巴轻轻的嚎叫着。老弟感动得哭了，我的眼眶里泪花胀得酸酸的，船离去了许远，我仍然看着那个黑点模糊的站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