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很小的时候，看到姥爷送我哥哥回家。我站在胡同口，看他领我哥从胡同底走过来，只记得那是一个老头儿。
　　 其余，一片空白，永远无法祢补的空白。
　　 于是，童年里。只记得姥姥，慈祥慈爱的姥姥。
　　 我的母亲是姥姥唯一的女儿。但我家却距姥姥家很远，母亲因这距离的问题就很少去看姥姥，并且母亲常以此自责。
　　 我常常责问自己，至今还不知道姥姥的名字，她也曾经年轻过，漂亮过，她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是改嫁给我姥爷的，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姥姥嫁给姥爷呢？这个问题包括以前那个男的呢？姥爷之前娶过吗？娶过的话，那个女的呢？妈妈没有回答我，这也许是作为孩子所避讳的问题。
　　 姥爷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但从我能够记得的那一个片段，表明那时我至少二三岁，那么也就是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
　　 姥姥很亲我们三个，因为她就这三个外孙，但我不以为然。因为母亲常责备姥姥把好吃的都给了孙子吃。姥姥是人太好，太善良了（母亲语）。
　　 我大哥二哥都在姥姥家上过学。他俩说姥爷挺严厉的。我不知道，而姥姥也从没有提过。
　　 我二舅是过继给别人的。所以我对二舅是很陌生的，并且他也不赡养我姥姥。我大舅就是我姥姥嫁给姥爷之前生的那个孩子，也就是说我大舅与我母亲是同母异父。我大舅从小长在他的姥姥家，并在那里落了户。我三舅和四舅就承担起赡养姥爷姥姥的义务。
　　 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分开赡养的呢？三舅养姥爷，四舅养姥姥。姥爷死的早，姥姥独自住在那个老宅子里很多年，有顶楼的那种老房子。那是四间堂屋，东边两间有二楼，我小时侯常爬到上面去。西边没有，原来我四舅就住在西边两间。后来他盖了楼，搬出去住了。姥姥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把我大表弟养大，又带我二表弟，又带三表弟。三个孩子现在都大了都飞走了，西安一个，北京两个。有一个走之前背着我四妗与姥姥告别。
　　 奇怪的是，我从没有在老宅子里看见过姥爷的照片，而姥姥的堂屋，西边两间已是日见阳光，夜有风霜，年久失修，频临坍塌。
　　 四舅下岗好几年了，原来他在县纸厂上班，因为治污及效益不好，他就下岗了。下岗回家养猪，但没有想到用最高价买的猪崽养成却卖了个最低价。三个儿子都是老大不小，又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买了个女儿。还没有我二哥家的孩子大。
　　 种种的矛盾在贫穷来临时也同时来临。首先矛盾是三舅管姥爷，而姥爷死了那么多年。而姥姥仍然非常健康的活着。其次，四舅现在已是很穷，却得不到资助。
　　 这两种矛盾，按四舅的考虑就是现在都管，或是共同出钱赡养。包括大舅、二舅、三舅、我母亲。我母亲没有任何意见，大舅也没意见。而二舅的正当提议（他说他已过继给别人），三舅的正面辩解（他说他把姥爷养老送终），一个个计划都实施不了。而姥姥仅希望他们每月拿出五元钱来。
　　 四妗原是很让我们学习的榜样。但是后来，好人她当。坏人都是四舅的。她不让四舅与姥姥说话。姥姥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她更加留恋老宅子。我无数次想过，在15瓦昏黄的灯泡下（儿子给的光明）或是摸黑之中，她能有几次不想到与姥爷相处的岁月？
　　 我和二哥每次去都要多少给姥姥些钱，而她舍不得花。给孙子孙女买东西吃。但不敢多买，怕亲人看出来。对姥姥帮助最大（物质和精神）的是我姥姥的亲侄子。我喊他华舅，他是牡丹江市轻工局的领导。他很爱他的唯一的姑姑。
　　 姥爷如果知道二十多年后姥姥一个人在世上要把什么话都埋在心底。不能对儿子讲，甚至不能亲近孙子。他的内心当是怎样的感受？姥姥的痛苦决不亚于姥爷二十年前受着癌症折磨的痛苦。
　　 姥姥在前年某夜因为下床登空，摔的不醒人世，第二天早上才有人知道，虽然昏迷了两天两夜，但总归是醒过来。因那时我儿子正好出生三天，母亲很担心姥姥，我就劝母亲去看护姥姥，姥姥就她这一个女儿，而我的孩子还有他的姥姥来照顾。
　　 姥姥的伤使四舅花了三四百元钱，我送去了一百元。但四舅已经很痛，他斥责姥姥说如果再不搬过来与他同住一院，就不再养活姥姥。大舅把姥姥接走住了许久。姥姥割舍不下老宅院，要回家。但回到家中，四舅已经把一切都搬到他的院子里，姥姥无奈，（实际上我也赞同姥姥离开老宅子）但姥姥总是每天早上吃过饭就到老宅子去，老宅子在村东头，而四舅住在村西头。每日的往返，说也奇怪，村东头现在是老宅子区，好象是养老院。新房子都在西头。
　　 姥姥那样的奔走了半年，最终仍是又搬回到了老宅子。有一年春节过后，正月十五看姥姥回来。二月十二是我村古会。我在二月十日去接姥姥。院子里没人，进到现在我觉得十分低矮、黑暗的屋子里。东间北边是姥姥的寿棺。靠南边是姥姥躺在床上，当她认出我来时，姥姥，哭了，第一次，在她的外孙面前。
　　 原来正月十七，四妗端来许多馍，让姥姥给馏一下。而就在盖锅盖时，姥姥的腰闪了一下。而她已经躺在床上二十多天。除了吃饭时，有人（我不知是四妗还是四舅）送过来，其余时间，姥姥就是一个人，仰望蛛网密布的屋顶，那上面的一层，已有十几年没人上去过了。所有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姥爷在世时添置的，并且毁的毁，搬走的搬走。连这个院子、房子都被老四卖给了老二。要不是姥姥死不愿意离开这个宅院，现在恐怕已是一切都不复存在。
　　 姥姥在我家住了一个月，病也好了，腰也不痛了。她又想回家了。我与哥都有事，不能天天陪她。而这里又没有认的人。她就想回家，我觉得姥姥的院子对姥姥来说，都已有了灵气。姥姥可以在断垣残瓦堆满的墙边忙上两天，而仅仅只是为了往墙上加两层砖。她可以颠着小脚在院子里拾前忙后。收拾的春天里一片绿色，秋天里收获无限。最重要的，我感觉，姥爷在那里。
　　 姥爷肯定在那里，我跟母亲只去过一次姥爷的坟地。跟许多死去的人的坟一样，没有墓碑，杂草丛生。时间久了，儿子全忘父母，心里全忘记责任。而父母会忘记孩子吗？延续的岁月竟然是得其上辈之恩浴下代以生机。
　　 大舅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女儿都嫁在了本村，分别把守四个村门。因为他在姥姥家，怕人欺负。儿子十八岁就结了婚，但酒精占有了他。他也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谁都看不起他。他还买了个女儿。二舅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哑巴，但二舅仍是在费力的为他寻媳妇，那怕买一个。
　　 哑巴表弟见到我时总会把两个大拇指碰在一起，并冲我笑，别人说那是“见面”（与女孩子）。我三舅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二儿子还是正在进行时。四舅三个儿子老大本来说今年结婚，但四妗突然得了子宫癌，花了一万多，据说现在恢复的很好。四舅已经把老大结婚的房子盖好。
　　 姥姥一个人，在那个院子里，大儿子很远，并且大儿媳突因心肌梗塞死了，
　　 二儿子只隔一堵墙，但他已是别人的儿子，三儿子不算远，但三儿子只负责老头子。一年不来几次。四儿子基本上天天都见，但他苦啊，他承担着母亲的重担，那不比杀父仇人的压力小。
　　 姥姥一个人，在老宅子里，女儿嫁的很远，并且女儿女婿都有病。三个外孙都很忙。
　　 姥姥一个人，在老宅子里，她又想起那个风雨交加，有冰雹砸的房顶当当响的那个晚上，儿子在那边商量怎么给老头子看病，谁拿多少钱，最后竟然吵起来，都走了，都冒着风雨冰雹，走了。老头子还让给他们每人顶个塑料袋。他们没都没有听到，都走了。夜让冰雹敲碎了。老头子没说一句话，姥爷没留下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在那间现在有霜冷星光的屋里，
　　 儿子发现，父亲自杀了
　　 姥爷自杀了……
　　 后记：这是04年的一篇文章，如今姥姥也已经去世，她去世的时候，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年，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四妗说姥姥尿床了，让换一下褥子，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那惨不忍睹的褥子，和姥姥那只剩下一张枯皮的身子。没过几天，姥姥就去世了，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那天给她换褥子时，她骂我们：你们想杀了我啊，你们要杀了我呀……她的背部已经烂的和褥子粘在一起，但我们那天谁都没有发现……
　　 我想我和我写的这些不肖子孙一样啊，想起姥姥和姥爷，我就觉得多么美好的人世为什么这样寒冷和疼痛？为什么我们竟然这样漠视寒冷和疼痛呢？
　　 由这寒冷和疼痛，我不愿写美好的东西，这个世界，虚伪的繁华和虚荣的故事已经够多了。我只想做一只日夜哀鸣的狗，狂吼只是为了掩饰我对于寒冷和疼痛的恐惧。我知道我的文字里，没有美好和向往，有的只是不相信和不可能，但是，只有不相信不可能的事实才是最寒冷最疼痛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