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医生，从前在那家咖啡馆，我多次约见性格迥异的朋友们，通过这种怡洽的交流方式，帮助他们设计未来生活，减轻心理压力。在这其中，我也找到了人生快乐的源泉。
　　 有一个二十九岁的漂亮女子，生殖系统却发育迟滞，以至于异性难以激起她别样的热情，而她，也从不为婚姻的事烦恼，按照自己的方式快乐生活着。虽说亲戚朋友们给她介绍过几个男友，可要么对方觉得她不成熟，要么她认为对方太无趣，结果总是不欢而散。于是其父母苦于女儿年龄渐长却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男友嫁出，长期积压的焦虑使他们心神疲惫，最终，带着自己的“老孩子”他们找到了我。
　　 起初，夫妇俩向我描述了女儿的生活情况，语气中满含抱怨。“她那孩子体貌总也成熟不起来……”这样说时母亲拍一拍女儿的身体，而她，依然向我笑了。
　　 “你们怀揣瑰宝却毫无意识，竟只知无休止地抱怨，实在罪过呀！”我突然这样说到。
　　 “这……这又怎么讲？”夫妇俩都睁大了眼睛。
　　 “你们一定不知道，像您女儿这样的老孩子，可是珍贵着呢！现在，请仔细端详她的容貌，听我说。”
　　 两人转向女儿。
　　 “难道你们不觉得在这个社会中，在这个年龄段，在不装扮的情况下，根本见不到像她那样健康纯洁的面容吗？”
　　 夫妇俩点点头，之后我要求那姑娘出去散步了，继续引导其父母亲。
　　 “难道你们不觉得女儿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是快乐幸福的吗？从你们的抱怨中，我所了解到的却是，她酷爱手工制作，布艺装饰，喜欢读书学习、旅游，这正是她的天质啊！说明她富有想象与创造力，热爱生活，天知道这是多么珍贵的品质！试问，在今日社会，你们还能常常遇到精心创享生活的女子吗，能够欣赏到她那样灿烂无邪的笑容吗？”
　　 “可将来怎么办？她能一直玩下去吗？像她那样一点儿不懂得男女之欢，不了解男人心思的傻姑娘，怎样嫁得好人家并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母亲这样说时已经露出不悦。
　　 “谁说你的女儿嫁不出去，过去你们总想把她嫁给那种只为结婚育子、追逐物欲的男人，你们觉得那才是幸福生活，是她该有的人生。可是，你们无视自己女儿的生理特点，她根本不适合过那样的生活，假如勉强成婚，她怎会幸福呢……她将不再快乐，不再生机勃勃，兴致盎然地创造生活，那甚至会毁了她！你们的想法，完全是自相矛盾的！”
　　 “那你觉得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孩子？一个不懂人伦之乐的姑娘？我们……我们真的早已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的父亲说着一边柔柔眼睛，“前前后后已经介绍过不下十个对象，一个都没成，期间要带她治疗，可无论如何她都不承认自己存在生理缺陷，死活不肯去。后来结了一次婚，但很快就离了。说真的，有时我们感到非常绝望。”
　　 “好吧，相信我，你们的女儿是块璞玉……所谓缺陷永远是相对的，或许对于她，在今天社会环境中，那是某种难得的品质，你们一定不知道，恰恰是她的生理特性，保证了其生理心理长期的平稳状态，使她能够紧紧抓住生活乐趣的来源—创造，使她理性善良，守真务实，自觉摒弃外界浮华，执着于热爱的生活方式，这才是幸福的真谛啊！”我停一下，看看一脸茫然的夫妇俩，再看看他们聆听的女儿，接着说到，“你们一心想让女儿的生活符合你们愿望，但生理特性决定她不能也不该那样生活。于是，你们就绝望了，要放弃了，这难道不是极其自私的吗？”
　　 至此，他们已面露愧色。而我却丝毫不愿减少其愧疚，接着说到：“知道吗……曾经我遇到过极少数男性，他们往往是行业的矫矫者，却存在着与您女儿类似的情况，而他们也希望能和无性或弱性的女子相伴，相互关爱，携手终生，至于要孩子，已不再重要。然而事实却是尽管他们条件优异，却找不到符合心意的女子，原因很简单，因为绝大多数女性都被复杂的情感与欲望左右着，心灵趋之若鹜，抛弃了理性与创造的美好品质。那样的生活，在这少数男人眼中，是不可理喻的。他们心仪的伴侣，正是像您女儿这样的女子啊。所以，假如她同意，我愿帮她找到真正爱她的男子……”
　　 夫妇俩频频点头，“那就太谢谢您了……”
　　 四个月后，我参加了这位“老孩子”的婚礼，而她的爱人，也曾走进那家咖啡馆，坐在那张桌旁，面对我倾诉内心的困惑。
　　 这算是我人 生中最兴奋的心理援助经历之一，而与其相反的一件事，却强烈影响了我整个后半程人生，以至于长期否定自己所从事的工作。
　　 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不幸丈夫先逝，她与儿子生活在一起，像天下所有善良的女人一样，她将余生全部的爱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每天为他做可口的饭菜，为他洗衣，甚至，她成为儿子的专人理发师。然而更不幸的是，那儿子早早苍老起来，对日常生活表现出极度的冷漠与倦怠，情绪强烈并存在自杀倾向。他不苟言笑，不修容貌，浓密的胡子常常使他看起来冷酷而凶狠。并且越来越不讲究衣着，多年来，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老套服装，看起来像几十年前的古董。于是，二十六岁时，他的人生像是已到六十二岁。这年某一天，他的妈妈找到我，希望开导她的儿子，帮助其走出消极状态，至少使他爱自己。
　　 那时她向我哭诉着，“我害怕他轻生……我害怕……自从父亲走后，他心里就埋下了可怕的疙瘩，生活清苦孤寂。我只希望他肯穿得好一点，刮掉胡子，或许会被哪个女孩看上，两人一起生活。可是，每一次我禁不住买给他衣服时，他都会暴怒，我理解不了为何一件衣服会引起那样强烈的愤怒，他像狮子大吼一样陌生可怕，发狂似地说我不该干涉他的自由，他已经受够了……可我知道他爱我，平时他尽量抽出更多时间来陪我，为我买这买那，然而我却越来越觉得，他始终生活在回忆的悲恸中，他是因为我才坚持活着。我害怕那样，我只要他爱自己，有一天当我离去时仍然有一个女孩关心照顾他……可是他却说，婚姻对他已无意义，除非能够回到二十三岁以前的老宅，除非父亲还活着……听到这样的话我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如果，如果看不到儿子和心爱的女孩结婚的那一刻，我活着还有何意义可言，除了伤心泪流以外还能做什么，我恨自己无能，不但挣不了钱，还拖累他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一旦我陷入疾病，两个人都会忍受莫大的痛苦……经历了那么多艰辛的岁月，早已活够了，但我又岂能甘心轻易死去啊，他还是个孩子，一定有办法使他走出阴影，医生，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帮帮他吧，帮帮我可怜的孩子……”
　　 那天我也哭了，当我意识到这个家庭仅剩的母与子居然都只为对方的存在而活着的时候，对未来清晰的预见使我承受着莫大的悲伤，不禁走上前紧紧抱住了这位母亲。
　　 在这种极其罕见的脆弱的母子依恋关系中，母与子都以对方的存在为活着的根据，而它随时都会因为一方的死亡而崩溃，却又可能维持几十年，因为谁也不舍留下孤单的对方而先逝。
　　 假如有一天母亲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爱儿子，再也不能给他理发，再也不能做饭洗衣，绵延的疾病却拖着她成为儿子的负担，那时，她必定会自杀。其后，由于她的死，儿子也将选择自杀以获得解脱。抑或……年轻的儿子思想继续发展，直到有一天再也不愿忍受活着的痛苦，他也将主动结束生命，之后，其母亲必将紧随。
　　 那天，我答应了老妇人的请求，介入她儿子的生活。这一次，我完全为了挑战自己，所以决定不收取任何费用。
　　 然而，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尽管尝试了一些特殊方法进行心理干预，或者说我伎俩用尽，最终却被那孩子反制。原来，父亲承载着他一生主要的价值实现，为此他放弃学业与名利，试图阻止父亲离去的脚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目睹父亲忍受病痛折磨之后含恨长辞。伴随父亲之死，他将永远无法实现人生的主要价值，强烈的情感依恋再也无从转移。所以当他引用李煜词句—人生长恨水长东—来描摹心境时，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解决他所面临的矛盾以引导他热爱生命，于是，退而求其次，我只希望他能够对自己的母亲负责，照顾好她的生活。
　　 为了表明生命中仍然存在或许能使他兴奋的事情，我带他去看电影以体会爱情的美好，他却告诉我爱情不过是建立在两个人审美契合之上情绪获得的依赖，是灵魂的相濡以沫，那早已不能令他满足；于是我又带他寻找异性做爱，他没有拒绝，然而其后问他是否希望找个女性相伴，这样便可以经常做爱时，他却冷冷地说不，我问为什么，他说性交短暂的快感何以对抗漫长的空虚，假如余生他能够不停做爱，像不停吸毒一样，那么一定会为之兴奋的，然而那根本不可能。况且不停做爱本身就是自杀，他不能在母亲之前死去……
　　 和他接触的日子里，明显地感受到其庞大渊博的知识体系，似乎一切都在他意识控制内，而我所作一切试图改变他的努力，如同幻想着去引导地球改变轨迹一样困难。很快我内醒到，自己的部分思想竟然已被他—我的帮助对象—所同化，在更大程度上看来，他是对的。
　　 我本以为他为了母亲而活着的信念是坚定的，然而我错了。三年之后他还是死了，虽不是自杀。
　　 三年内他做了什么，我一直以为就像多次看望其母亲时她高兴地对我诉说的那样：“他去新加坡谈恋爱了！”三年内他给母亲寄回大量美好的照片与信件，还有一些钱，使人只觉他一定生活得很幸福。
　　 然而一切真实都由其母亲临死前转给我的那个包裹获知，包裹中有一封信，以及用铝箔包起来的一丁点东西。这封信概述了与母亲分别的三年里，他的真实生活。原来，他想方设法加入了毒品网络，凭借其雄厚的生化知识，后被引荐参与到核心环节，并很快掌握了毒品生产的关键临界。信中他道出一个骇人的秘密，送给我的那十克甲基氨非他明是由人体血液中提取的大分子甾体激素加工而成。其后几张纸上详尽介绍了其提取、转化过程中的反应步骤及化学工艺。为了体验更丰富的刺激，他还亲自执行过多次贩卖活动，并且，在他们的“美丽牧场”，他真的能够天天做爱，他表示非常感谢我，倘若没有当时我对他的心理干预，他不会明确某些事情，并开启后来的人生。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我不得而知。更别说那个包裹是如何送到她母亲手中的。把它交给我时那可怜的母亲流着泪，“警察只说是在外国找到他的尸体的，说他犯了滔天大罪，可我仍然爱他。”
　　 不久，我即得到她跳楼身亡的消息，无能的我，什么也未曾阻止。
　　 那个铝箔一直包着，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变质，而我的人生已被彻底改变。母子双双死去，对我是巨大的打击，甚至奇怪地觉得死去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噩梦频频统治着我的睡眠。有一次梦见在大片罂粟花的世界里，一只蜜蜂飞来飞去，当它即将落下时，整个世界却突然变成了血泊，蜜蜂瞬间消失，出现了一具庞大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在血的世界爬着，爬着……还有一次在梦中，我又回到了实验室，看见一具具尸体都被捞出来放在尸柜上面，一双双白色的手娴熟地剥离出他们的颈动脉，并装上分流管，鲜红的液体流入他们身体下的柜子……
　　 而醒着的时候，我长期处于一种自我否定的空虚状态，吸烟、酗酒，失眠，吃大剂量的安眠药……记忆力迅速下降，后来，连关于他的离奇恶梦也不再出现了。
　　 再后来有一天，仍然在那家咖啡馆，一个同事坐在我原来的位置上，而我坐在许多咨询者曾经坐过的位子上，他满怀同情地告诉我关于脑部造影诊断的结果：皮质严重萎缩，任其发展下去就是痴呆。我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冷冷地说：“知道了。”
　　 差不多同样浑浑噩噩地我又活了一年多，期间妻子离开了，因为脑萎缩后似乎我只剩下可怜的情绪中枢还活跃着，经常对她发脾气，她选择离婚是正确的，自然，上大学的女儿跟了她妈妈。四十七岁，我成了孤家寡人。
　　 再后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前一天都做了什么，到这个程度，差不多该自杀了，然而，某个偶然的夜晚，我再次想起那母子俩的结局，突然发现自己找到答案了。
　　 我将近四年的痛苦都根源于这样一个结论：由于我没能成功帮助到那对母子，致使后来其儿子走上犯罪不归路，母亲在满怀希望的等待中却等来一切幻灭之后的噩耗，跳楼身亡。
　　 沉沦价值失落与自责多年，孤独，虚无的状态一天天残嗜我的生命，曾经认可的美，已丝毫不能激起我的感受，活着仅仅是一种状态。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不选择自杀，死亡同样是一种状态，却不必忍受负性情绪，这样问时我才能想起离异的妻子以及大学中的女儿。到后来越强烈地感受活着的痛苦，我越深刻地体会到那对母子曾经的绝望状态。
　　 然而，正是这样漫长的情绪体验，为我突然觉醒奠定了基础。
　　 在那中断的三年里，处于母子依恋关系中的儿子摆脱了过去长期的精神痛苦，进入到充满强烈刺激的新世界，充分享受到使他兴奋满足的事物，并且成功欺骗母亲，使她以为自己在新家坡谈恋爱，心情愉悦地度过了人生最后三年。然而，假如我未曾介入他们的生活，假如那蕴藏鬼才的儿子毕生无所追求与作为，那么母与子，或许都将在绝望中相依为命，几年甚至几十年，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