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月亮被灰黄色的雾霭笼罩着，伴随着几点残星，正在渐渐地向云龙山后落下。风也轻轻地吹过来，楼下稀疏的梧桐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我仿佛听到了静夜走过时空的声音。云层越来越厚，天越来越深沉。
　　 夜凉如水。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凭窗而立，心里有许多无法梳理的思绪缠绕着我。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凌晨还依窗沉思了，颓废而又坎坷的生活，呆滞了我的耳目，也苍白着我的心灵。是的，我的心脏因为多年高血压引起的冠心病在今年显得尤其严重，常常因胸闷、心肌缺血、以及频繁的早博而夜不能寐。虽然医生经常告诫我一定要有良好的心态，保持充足睡眠等，但是我时时都没有好的心情。
　　 女儿明天就要手术了，我今夜实在无法沉沉睡去。尽管专家说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作为父亲，我依然放心不下。毕竟女儿左侧乳房流血样液体一年多时间了，乳腺造影又看不清楚，医生到底能有多大把握，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要不，何至于三次修正手术方案呢？
　　 清幽微冷的静谧中，我找不到任何能安慰我的理由。窗外伟岸挺拔的梧桐树茕茕孑立，在月亮走入云龙山下的时候，漠然见证了我的无助。
　　 都说儿女是父母身上的肉，我感觉尤深。女儿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对她来说，确实是十分沉重的打击。接着又经历下岗失业，经济上也非常拮据。本来乳腺病一年前就应该治疗的，只是因为怕我们担心和花钱，所以一直瞒着我们，不去就医，直到右侧乳房也发现了肿瘤，市一院专家建议到徐州检查治疗时，这才告诉了我们。那一刻，我的心全碎了，一向处理问题十分睿智且又特别果断的我，如入九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
　　 当我带着她三次往返徐州时，那种莫名的疼痛时时弥漫心间，无声的泪水在我心中簌簌落下，我再也无法做到宽心缓性，清虚静泰了。在女儿面前，我漫不经心地强作镇静，轻描淡写地安慰病中的老伴，也安慰着女儿。可是，当医生检查后告知我的那些怕人的和不可预见的细节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时，我的疼痛愈加强烈。
　　 人生真的像场梦，时间就好像是风，今夜的风一阵阵吹来，把人生梦幻吹得七零八落。窗外淡黄色的路灯下，熙熙攘攘的夜归人，行色匆匆地走进幽深的迷迷蒙蒙的小巷里，像暗淡的繁星洒落在这凡尘里，无声也无息。
　　 我相信缘分，同舟共渡是前生修来的缘分，那么，我们和女儿一同生活了几十年，应该更是一种坚如磐石的缘分。我相信女儿明天手术会没有事情的，我在漆黑的黎明前为女儿祈祷。
　　 一阵急促的救护车“呜哇”声又唤醒了我尘封的回忆，把我带回了二十六年前的那段掏心挖肝的日子，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二号，我正在县里开会，会期三天。会议第二天清晨，文华君到我住宿的财贸干校找到我，说我十三岁的儿子龙浩病重，我的妻正带着儿子乘车从镇医院转往县医院。当我见到妻儿时，儿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于是挂号、急诊、住院、脊髓穿刺，确诊为急重型乙型脑炎。当时，我伏在儿子的病床前哭了，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状况。那一年，乙型脑炎病流行，医院的儿科病房，已经住不下此病的患儿。我整天整夜地守护在儿子的身边，惶惶不可终日，不敢有一丝懈怠。
　　 病房天天都有去世孩子家长撕心裂肺的嚎啕，让人心碎。我心惊胆颤地和妻照顾着儿子，生怕有半点闪失。我白天不敢离开病床去吃饭，甚至大小便，晚上不敢闭一下眼睛。我们就这样守候着，祈盼着生命奇迹的出现。
　　 夏天的夜晚，天蓝得如水，偶尔有清清淡淡的云彩，短暂地覆盖着窗外皎洁的月亮，那可是轻风为凉爽凡世吹起的波澜？我为我的无能羞耻。医生晚上对我提及，说儿的病除了用西药抢救外，还急需要一种叫“安宫牛黄丸”的中成药，这是治疗乙脑和预防乙脑后遗症并发的必需药物。当时所有药品都非常紧张，抗生素都由医生限量控制使用，而“安宫牛黄丸”更是稀世奇缺，一般人根本买不到的。我深深地感受到，人在这漫无边际的蔚蓝大气下，如一叶舟，如一尾蚁，生命和情感都如此脆弱。人生何不像圆满的月亮，淡淡的、白白的、静静的，无牵无挂。
　　 也许是儿命大，也许是天意，时任县卫生局长的严以德先生原来曾在我们镇任党委书记，是我的恩师，我们关系甚好。先生知道我们在县医院住院消息后，亲自到病房看望并和医生一起制定抢救方案，同时委托县医院连夜从淮阴、南京为我购买十粒“安宫牛黄丸”。经过五天四夜精心治疗，浩儿病情终于缓解了。我庆幸五天四夜没合眼的付出有了回报。如今，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但先生当年那平静的目光里的那种庄严的肃穆，依然时时震撼着我的心灵，使我在以后的生活里能沉着地面对所有的苦难。我无法不承认，先生是我一生见到的最有魅力的偶像。
　　 我也相信天意。与其说我儿子病重时恰逢严以德先生给予了天助，那么，女儿手术前也经历了相同的巧遇。我点燃一支香烟，袅袅烟雾在窗台前缓缓升腾，又缓缓向四周飘散。妻在旅舍的床上睡得正甜，偶尔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窗外阳台的围栏是潮湿的，除此之外，夜色里不闻花香，风也似乎疲乏了，在凌晨渐渐退去。
　　 女儿是六月一号入院的，为此，我们还特地起了个大早。按照接诊专家的要求，术前应该进行的所有常规检查的项目我们都一一全部做完，医生说明天就可能手术，好在准备手术的病员不多。下午，值班医生通知女儿做彩超检查，而且必须得做。这位医生表情冷淡、性情鲁莽而又愤愤地对我们说是科主任的意见。见他一脸骄横的样子，我平静地告诉他，乳腺彩超我们在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做过了，报告已经呈交手术医生放在病历里了。值班医生说：“不行，必须重做。”边说边把已经放在病历里的连云港医院彩超报告单撕了递给我。
　　 我对他说，卫生部门不是有规定，同等级别的医院近期检查报告可以参照，不需重复检查的吗？我们的手术医生对此也无异议的。这位值班医生火冒八丈的说：“你们的手术要做就得重新做彩超，不做彩超手术就不能做，这是科主任的意思。我就听一把手的，他（指我女儿的手术专家）是二把手，你说我听一把手的还是听二把手的？”他说话时，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气愤，已经完全结巴并语无伦次的了。
　　 医生的医德这个概念此时在我的心里迅速模糊了，我看到的只是一腔怒火，是人类自身的那种邪恶之火。我知道人类历史是由野蛮向文明逐渐过渡的过程，其间火的使用曾起着巨大作用。人类邪恶之火给人类带来不幸和灾难，它使野蛮猖獗，实行的是灭绝文明的倒退。从项羽烧阿房宫到董卓毁洛阳，从六朝的侯景焦土建康到黄巢烧长安。今天，医生何以其火来欲烧花钱求医的我们？还是这位医生道出事情的原尾。原来在我女儿入院后，科主任指示值班医生让我们做乳管镜检查，当我们询问手术医生时，这位慈善的专家说：做乳管镜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决定做手术了。无论乳管镜能否探查出问题来，像你女儿这种情况都应该手术。否则，将会有病变的可能。同时，已经做过乳腺造影手术了，里边能看到的东西都看到了，乳腺造影看不到的，乳管镜也看不到。而且乳腺导管细微，乳管镜有时也进不去的，创伤大，多花钱，没有实际意义。
　　 这位专家当我们的面打了电话给科主任，乳管镜就没有做。也许是科主任觉得没面子，所以就逼着我们重做彩超的了。我这样想。看到值班医生动怒的脸，我不敢再强词了。“我们彩超做吧，也就是多花一百多块钱，多花钱花多少，无所谓的了。我刚才只是问你一下。”我低声下气地对他说。我明知这不是我的性格，也不是我做人的原则，因为我一生刚烈。但是今天我是为了女儿。我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在蠕动着，蠕动着……
　　 人的心理需要调适，今夜我似乎感悟到我又成熟了。天籁从我的微血管慢慢渗透进身体里边。望望远处，白天能看到的徐州市庞大高耸的建筑，因为暗淡的灯光而看不出高大许多，最低级矮小的事物有了平等的机会。说不清人世间的是是非非，道不明人与人关系上的来龙去脉。我想说的话在心里时疏时密时浓时淡地乱作千丝万缕，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种黑暗。
　　 应该做手术的那天，却没有通知我女儿。同病房的另外一位患者问我，你们家找没找关系？并且告诉我，在这样医院做如此手术非得找关系的，因她哥哥在市卫生局所以医生护士以及科主任对她的照顾非同一般。这位患者是非常不错的女性，有着极佳的气质和非凡的谈吐。她是个十分有钱的富人，在广州、海口、北京都有房子，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去哪座城市生活。她是双侧乳腺癌，晚期。一点也看不出死神临近时应该的紧张和恐惧。她坦然面对疾病，也坦然面对死亡。她总结了她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得出了在大医院求医，非得肯花大钱送红包或找关系不可的结论。姑且不谈她的结论正确与否，仅以她对我女儿的关心和热情，我也从心里感激她、敬佩她。
　　 因为第二天没做手术，去问女儿的手术专家。才知道手术先后顺序，是科主任安排的，无奈之下，我给原徐州市市长何赋硕先生打了个电话，请他对科主任说说，帮忙早点安排我女儿手术。应该是何赋硕市长亲自到医院起了作用，三号查房前，科主任笑容可掬地来到女儿病床前，轻声慢语地解释了要做乳管镜和重做彩超的事，说何市长是他的老前辈，已经和他讲了，并表示要亲自为我女儿做手术。
　　 就是要亲自为女儿做手术这一句话，可为难了我。科主任走后，女儿和妻坚决不同意调换手术医生，但又担心不要科主任做手术，继续不安排上手术台怎么办。女儿的长相和性格酷似我，也是性情中人，她表示宁可不做手术也决不换医生。妻也说，如果换科主任做手术，如何对接诊专家交待？我们一直都要求人家做手术，专家医生爽快答应的，如何能换？
　　 我又点燃一支烟。我甚至怀疑今夜的黑不是自然夜色。在夜里的清醒远比在白天里的醒更明白，更容易的多，回想起以前的经历只有残星冷月的眼睛涉猎，而它们无以言表。我的思绪涉及过去全部的时空。
　　 就在今夜的前十小时，我找到了乳腺科的护士长周颖。在她的办公室，她耐心细致地听完了我足有一堂课时间的陈述。周颖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女性，鹅蛋形的脸上有着一双美丽诱人的大眼睛。说话轻柔，步履盈盈，给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信得过的人。她有过人的才思，敏锐的洞察力，又善解人意。当我把为难处告诉她时，或许是我的真诚和推心置腹让她感动，她尽然满口答应，做手术的医生人选由她去做科主任的工作，并保证没有问题，而且不需要我一同去，一切由她负责处理，当然也包括准备为我女儿做手术的那位副主任专家。
　　 一抹淡淡的朝霞染红了东方天际，轻轻凉风又一次从窗外吹进来。我的心脏感觉无比清晰而旷远，我仿佛又回到那无数次关闭窗子看细雨霏霏的海南岛，回到那份敞开心灵拥雨入怀的感动。我的女儿端庄宁静的气质和温柔娴淑的举止总是让我心情一亮，也许，女儿的这种端庄和宁静是我的一种生活，甚至是一种魅力和力量。我期待着今天女儿手术成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