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八年国庆节，黄大柱结婚了。
　　 村里的人都说：“大柱如果不是出名的孝子，就他这个家庭状况，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他做媳妇。”
　　 洼子口是一个处在两座大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从村子往前走六百米就是一条河，当地老百姓称为大河，其实水流量不大。河对岸是村委会所在地，那儿有一所小学。洼子口村里的人家大都姓黄。大柱的父亲叫黄庆德，母亲叫崔金花。大柱是他们的大儿子，小柱是小儿子，大柱年长小柱八岁。在大柱与小柱之间有一个女儿，生下来因病夭折了。小柱三岁那年，父亲在煤窑背煤，被掉下来的岩石块砸着腰部，从此残废，只可勉强弯腰走路，啥农活都做不了。大柱妈默默地承担了全部家务与农活，支撑着整个家庭。
　　 大柱考取县高中第三年，下雨涨大水。大柱家有一块地就在大河边。因靠近河，地里土壤水分好，大柱妈年年都在那儿种植辣椒、茄子、青菜、白菜等。大柱妈看到涨大水，担心水会淹了菜地里的蔬菜，就急匆匆地背上背篓，拿了一把镰刀往地里跑去。一到地里，她放下背篓就割起了白菜。
　　 河水很大，浑浊，滚滚洪流奔腾而来。突然，一个浪头袭来，卷走了地里的背篓，大柱妈慌忙去抓，结果脚下被河水冲下来的杂物绊倒，人就被汹涌的洪水冲出去了。好在河边倒下的柳树枝条挂住了背篓，大柱妈紧紧抓住了背篓。这一幕被在地里做活几个农民看到，才把大柱妈拉了出来。不幸的是，从那天晚上起，大柱妈就半身动不得了，起不了床了。
　　 那年，大柱离开了学校，没有参加高考，他刚满19岁，弟弟小柱11岁，在村委会小学上学。
　　 大柱背着母亲到镇里卫生院，后来又转到县里医院，妈妈的病都没有好转。最后有病人告诉他，县中医院里针灸科可以治这种病。大柱立马背着母亲去了中医院。针灸科张大夫收下了大柱妈，运用针灸，搭配中药进行治疗。
　　 大柱白天在医院悉心地照料妈妈。晚饭后大柱都不在病房里，他在外面做钟点活。
　　 看到大柱妈在大柱不在的时候常常暗暗落泪，住在一个病房的另一位病人，安慰她：“你有一个好儿子，你知足吧。哪个人不会生病？都会有一个三长两短的，挺一挺就过去了。”
　　 大柱妈擦干了眼泪，勉强笑了笑：“全得我儿子的照料。你家这个丫头也不错的，天天在这儿照顾你。”被夸奖的女孩脸红了，两位老人看到这儿也笑了起来。
　　 三个月后，大柱妈勉强可以起床，扶着床可以走几步，她就坚持要出院。医生交代，回家可以活动活动，但从此不能做重体力活了。
　　 出院这天，已到了腊月中旬，只有几天就过年了。
　　
　　 （二）
　　 就这样，大柱挑起了家庭重担。
　　 大柱本来话就不多，家庭的变故，使得他的话就更少了。每天，早出晚归，勤劳经营着田地。慢慢地，犁田耙地，栽种收割，家庭养殖，样样精明。两年后，还清了妈妈治病期间向亲戚借的两万多元钱。此时，弟弟小柱也在镇上读初一了。
　　 村里的人看在眼里，都赞许大柱有孝心，有本事。平时大柱也不出门，村里人担心他的个人问题起来了。开始有好心人张罗着给他说一门亲事。但很多人家或女孩听了他家的家庭情况，特别是父母都丧失了劳动力还需要照顾，就摇了摇头。
　　 这一天，大柱的远房表嫂硬是领大柱到十里外的楞黄洼的一家人去相亲。
　　 这家人有四个女儿，三女儿阿彩小大柱三岁，属相也配。表嫂拿准了这一情况，有心撮合。
　　 坐下以后，阿彩就起身端茶倒水去了。阿彩家父母开始发问。
　　 阿彩的母亲：“你家父母身体健康么？”
　　 大柱：“病人，做不得活。”
　　 表嫂：“可以做轻活。”
　　 阿彩的父亲：“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大柱：“有一个，读书。”
　　 屋里没有声音了。
　　 正在这时，从外面来了一个女孩，进屋里来就喊：“阿彩姐，今天街子天，去不去赶街子？”
　　 大柱抬头一看，正与这女孩对视。
　　 “大柱，是你？”
　　 “韩莲菊，是你！？”
　　 表嫂叫大柱先到村口等她。大柱走出门后，阿彩的父母表示不同意这门亲事。阿彩说：“爹爹妈妈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想嫁一个有钱人家。”
　　 回家的路上，表嫂安慰闷着头走路的大柱：“莫愁，到处有女孩。”突然又问道：“大柱，刚才进来的女孩子是谁？你怎么认识的？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是妈妈住院时，病房里住院的一个大婶家的女儿。”
　　 “哦。”
　　
　　 小柱读初三这一年，大柱买了一辆摩托车。
　　 他从村里收购了几袋大米，捆在摩托车上，街子天拉到镇上去卖。
　　 这天，卖完米后，他去菜市场买了几斤肉骨头，又来到豆腐摊，准备买点豆腐回去。
　　 “豆腐咋个卖？”
　　 “大柱！”一个甜甜的声音传进大柱耳朵。大柱一看，是韩莲菊。她红红的杏子脸，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头发全部梳朝后面扎了起来，头上戴了一个纯白色太阳帽，一撮头发从后面伸了出去。她身上套着白色围巾，紧紧系在腰后，说话时饱满的胸脯微微动着。大柱脸一红，说：“我到处看看。”转身就离开了。
　　 “你给我站住。”韩莲菊从后面撵上他，塞了一大块豆腐给他：“这是给崔妈妈的。”
　　 从那以后，大柱卖完米后就会去远远地看韩莲菊卖豆腐。然后请一个小孩子去她那儿代他买两斤豆腐。
　　 这天，大柱卖完米后，刚骑上摩托，一个人从后面也骑了上来，一只手揽住大柱的腰，另一只手里提着一袋豆腐。他回头一看，不是韩莲菊还是谁？
　　 “干嘛？”
　　 “我要去看望崔妈妈。请师傅你带小女子一程。”说完“咯咯咯”笑个不停。
　　 第一次有一个异性这么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面，一只软绵绵的手抱在自己的腰上，大柱觉得全身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慌忙一踩油门，摩托车响了起来。
　　 一路上，大柱的嘴巴就没有合拢过。他感到天空从来没有这样阳光明媚，空气从来没有这样和煦温暖。
　　
　　 （三）
　　 大柱讨媳妇了。
　　 村里的人都传说他的媳妇会做豆腐，好吃得很，是一个能干的俏女人。村里的人没有叫她韩莲菊，年长的喊她阿菊，年小的喊她菊嫂。
　　 大柱长韩莲菊四岁，结婚这年，韩莲菊21岁。
　　 小柱今年参加高考落选，在家里帮大柱做农活。他长得与大柱很相像，高高的个子，身强力壮，做起活来有一股子用不完的力气。
　　 婚后第六天，韩莲菊做好饭，招呼全家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她说：“小柱要去补习。十七八岁的，太年轻了。”
　　 小柱：“我不去。家里需要我。哥嫂忙不过来。爹爹妈妈还要人照顾。再说，补习要交补习费，即使考起也要有钱才行。”
　　 两个老人也表示赞同。
　　 大柱说：“我九月份就说过了，你还年轻，应该去补习再考。可你犟得很，硬是不去，我也没法。”
　　 韩莲菊：“不，一定要去读。小柱，钱不是你考虑的。照顾爹妈有我和你哥。”
　　 韩莲菊洗完碗后，又找到小柱，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说得小柱哭了起来，答应去补习。
　　 第二天，韩莲菊就去县一中交了补习费，办妥了补习的事。小柱就到县一中住校补习去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着。平时大柱在地里忙农活，闲时收米。韩莲菊在家忙做豆腐。每到街子天，两口子就去卖米卖豆腐。
　　 一天晚上，看到自己的儿媳妇深夜了还在忙着提水磨豆子，崔妈妈实在过意不去，撑着起来，提桶打水，却不料滑倒在地，动弹不得。韩莲菊忙唤醒大柱，大柱慌忙连夜骑摩托送妈妈去医院。直到腊月二十八才出院。身体更不如以前了，几乎就是卧床不起了。韩莲菊每晚都招呼两个老人的起居。
　　 第二年八月，韩莲菊产下一女孩，起名为黄娅莺。正在全家高兴的时候，又传来喜讯，小柱被市能源职业学院录取了，全村的人都来祝贺。
　　 当晚上人走了以后，小柱提出要去深圳打工，不去读了。大柱与韩莲菊很生气，细问才知，学费要好几千，外加每月的生活费，一年要两万多，小柱与父母商量了，决定不读了，否则负担全落在哥哥嫂嫂身上，何况现在嫂子刚生了一个孩子，多了一个人吃饭。两个老人只有落泪，没有反对。他们已经这样了，没有理由要大柱他们俩口子来负责这费用。
　　 韩莲菊对小柱说：“必须去读。咱们家出一个人才不容易。我说过，钱不是你考虑的问题。”大柱说：“我们黄家几辈子没有出过大学生，你一定要去读。”韩莲菊早有准备，从柜子里拿出一万元交给小柱，说：“你哥哥早就为你准备了上大学用的钱，拿着吧，啊？”小柱子眼泪哗哗地淌着，大哭了起来。小柱哪里知道，这钱是韩莲菊从娘家借来的。
　　 时间如流水。
　　 小柱一晃在大学里快四年了。这几年，他学习认真，做人踏实，深得师生们的好评。四五月份在市一家大型企业实习，勤劳能干，领导很欣赏他，愿意要他来企业工作。来自北方的同班女同学刘飞依，人很漂亮，她很喜欢他，多次暗示他争取留在市里工作，愿意与他相处。听到领导愿意要他，再想到刘飞依的话，小柱心里特别高兴。
　　 下一个月就毕业了。他想先回家一趟，把这些好消息告诉完全丧失了劳动力的父母，以及哥哥嫂子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小柱读大二期间，嫂子又生了第二胎，是一个男孩。
　　 正在这个时候，表嫂从老家赶来，哽咽着告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哥哥大柱永远走了。小柱悲伤地失声痛哭，满脑子空荡荡地与表嫂乘车往家赶。
　　
　　 （四）
　　 小柱快要毕业的时候，雨水特别多，雨下得时间特别长。
　　 大柱的女儿在村委会小学的学前班学习。
　　 下午五点多，雨下得正大。大柱到村委会办事，事完后就去小学学前班那儿接女儿。平时是女儿自己回家，今天下这么大的雨，大柱正好顺带接她回家。
　　 来到校门口，已经有些老人打着伞在那儿等着了。大柱很羡慕这些健康的老人，想到要是自己的父母也这么健康，该有多好啊！也能来接他们的孙女了。
　　 大柱正在想着，突然轰隆一声，两层砖混结构的学前班教室的一侧墙体垮塌了。紧接着一片混乱，人群的喊叫声，孩子的哭声和大雨声交织着。大柱早已冲进校门，朝学前班教室跑去。教室的一侧垮塌的那一间正是自己女儿的班级。刚到门口，脸上流着血的女老师朱鸣正在呼叫学生们往外跑，女儿黄娅莺也在其中。朱鸣老师见到大柱，哭着说，有四个孩子压在砖里面了。大柱来不及细想，说道：“你把这些学生领出去远一些。我去看。”说完就冲进教室，用手刨起砖块来。终于看见一只手了，大柱用力刨着，把这个男孩子抱了起来，一摸还有气。正在这时，朱鸣老师跑进来了，大柱就把这个男孩递给她：“快抱出去，他还活着。”转身又刨了起来。这时冲进两个老人来帮忙，终于再刨出了两个孩子，满脸是血。大柱说：“还有一个在埋着。快，你们先把这两个抱出去。”说完头也不抬地继续刨捡砖头。此时，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另一侧的墙体倒了下来。
　　 当赶来的众人一起刨开废墟时，大柱左手紧紧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臂。他们已经没有呼吸了。
　　 韩莲菊与女儿黄娅莺哭哑了。村委会的领导和学校的老师们把她们娘俩送回家。两个老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崔大妈哭晕过去好几回。
　　 小柱赶回家来了，在大柱遗体旁大哭。接连几天，上面都来人安抚悼念。
　　 大柱舍命勇救孩子遇难时刚好三十岁。
　　
　　 （五）
　　 黄小柱没有犹豫就决定了，回老家找工作。
　　 人事局决定录用小柱在镇政府工作，小柱拒绝了。他请求回老家村委会小学教书，他这一要求得到满足。
　　 小柱看看床上躺着的唉声叹气的有气无力的父母，再看看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脸上挂满了泪水，又看看伤痛欲绝的成天泪水洗脸的嫂子，他哪儿也不敢去，天天在家照料着。
　　 韩莲菊走过来对小柱说：“你别担心我们，你去忙你的。你本不该再回这穷乡僻壤工作的，你可以选择更好的工作环境。你真傻！”
　　 小柱端了一碗水递给她，说：“我意已决，校长叫我下一个月去报到。”
　　 小柱教学工作之余，默默地承担了家庭的重担。与嫂子一道忙里忙外，农活样样不拉下。
　　
　　 第二年大柱的周年忌日。当韩莲菊带着孩子离开大柱坟后，小柱去哥哥坟上跪着，一跪就是半天。
　　 当晚，小柱去了父母的卧室，谈了半夜。
　　 次日早餐后，小柱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后，回家来到嫂子房门前跪下。
　　 韩莲菊惊愕：“小柱，你这是干嘛？”
　　 小柱：“我请求嫂子答应一件事。”
　　 她：“你说嘛，跪下干嘛，咋一家人会这样呢？”
　　 他：“你不答应我不起来！”
　　 她：“我答应，快起来！”
　　 他：“嫂子，我要娶你！”
　　 沉默。
　　 她：“你疯了？”
　　 他：“没疯！”
　　 她：“你说浑话！”
　　 他：“没有，是真话！”
　　 她：“你会后悔的。”
　　 他：“昨天我在我哥坟前发过誓，永不后悔！”
　　 屋那边传来崔大妈的声音：“菊儿，小柱昨晚对我们说过了。我与你爸没意见。菊儿，你好好考虑，你要为你的两个娃娃着想啊！”
　　 沉默。
　　 韩莲菊：“不行！”
　　 小柱“嘭”一声又跪下了。
　　 她哭着说：“起来！”
　　 他流泪了：“直到你答应我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韩莲菊哭着奔过来也跪在小柱面前。小柱为她擦去眼泪，她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三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暖洋洋的太阳照耀着大地。一辆写有“最感动百姓人家”字样的红色小轿车开到洼子口，下来几个人，问一个走在路边的村民：“老乡，我们是省电视台的。请问黄小柱家住哪儿？”
　　 “黄小柱老师家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来，我领你们去。看见不？那边刚粉刷一新的那栋楼房就是他家了。你们看，门口晒太阳的两个活动不便的老人就是他的父母。”
　　 一行人走了过去。
　　 两个老人见来人了，微笑着点头。
　　 从屋里“突突”跑出来一个两岁不到小男孩。这小家伙被剃了一个光头，后脑勺留着一小撮头发，雄赳赳的模样，童稚声响起：“爷爷奶奶不管事，姐姐哥哥上学了，我知道我爸爸妈妈去那儿了。因为我是金刚葫芦娃！”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晒太阳的两个老人笑得最开心。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背后的身影照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