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纵观所有的人世百态，心底总免不了炎凉迭起。最终他会结束于一种如何的命运，我无从得知，只有祝福。
　　 ——题记
　　
　　 一
　　 想起阿四的时候，我正在喧闹的街边踏着火辣辣的日光行走。嘴里叼着凉爽的冰棍，一口一口贪婪地嘶咬着，急速送进灼热的喉咙，以解焦渴之苦。街旁行人面带烦躁之色匆匆而过，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里中有无法掩饰的厌倦。公路上车辆突突地驶过，甩下一长串炙烈的黑烟，熏黑这个城市的心脏。
　　 我看见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人，像头孱弱的骆驮一样驮着一大包露出一半破铜烂铁的垃圾。走近一看，是一张沟壑满布的脸，凛冽的刻刀雕出的皮肤，褶皱迭起无法完全睁开的眼。岁月刻了60多圈的年龄在他身上吧。
　　 老人一瘸一拐地拖着蹒跚的步子，极力弓起被压得沉重的腰身，挨家挨户地讨问垃圾。声音沙哑而阴凉，内中有低低的哀求。主人们不耐烦地提起围满苍蝇的垃圾，嗒一声甩了出去，砸在老人骨瘦如柴的脚上。
　　 望着这一切，我眼前突然掠过一丝记忆的浮影。对，在我遥远的童年岁月里，也曾有这样一个老人，艰难地匍匐在生活的掌心。这浮影逐渐地贴住我的额，慢慢地撩动我记忆的灵光，终于带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轮廓——阿四。
　　
　　 二
　　 阿四是我童年的暗淡记忆之一。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深深地哀叹。
　　 阿四是一个仵作，做的是专门和死人打交道的工作。60多岁的老人，凄凉的老脸，花白的头发，破落的身子。就用这么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去抬起一副又一副沉重而吓人的木棺，抬起一具具死去的呆滞的灵魂。
　　 那时候，我家就住在阿四的附近。我还是个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小家伙，长着明晃晃的眼儿，腿丫子在地上没个疲惫地跑来跑去。小孩总是好奇的东西，每天跑到后山去看那座孤独的小屋子，看那个白了头发的老爷爷披星戴月进进出出，肩上扛着一把大大的模样奇特的锄头。远远看去，夕阳下那被压弯了腰的身子似乎要隐进遥遥的西天去。
　　 那时候我不知道阿四那把锄头的用途，总是托着腮帮想着那个奇怪的老头用它来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队送葬的队伍，在冷冷的阴风里从我家门前经过。一条长长的队里男女老少披麻带孝，白色的孝衣和灰黑的帐蔓，在风里和着人群凄凉的哀哭声，发出幽冷而暗寂的声响。然后我看见阿四佝偻的身子。在拥挤的人群里，在那个架着很多硬担杆的长长的四方形棺材下，阿四正往上努力地弓着身子，满脸是冲刷而下的油汗。离他不远处的棺材的另一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强壮小伙子，凸突的肌骨忽忽地沁着汗珠，一身厚实的皮肉在太阳下发出亮晃晃的光。
　　 那时候我终于知道了这个整天扛着大锄头早出晚归的老爷爷，干的是埋葬死人的营生。小小的孩子，心内有几多恐惧，只因从未见过这世界灰暗阴晦的角落，见着这老人居然天天和死人在一起，全身沾满尸体的恶臭和地狱的血腥，见了鬼一样慌忙地逃开去，不敢接近。
　　 只是并不懂得厌恶，孩子的心中没有暇疵。阿四那苍老不堪的身躯和小伙那年轻硬朗的骨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一幅高清晰度的对比图，让我那颗幼小而善良的心灵，一直暗暗地发出轻轻的叹息。
　　
　　 三
　　 阿四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一个人住着一间小小的屋子，隐在后山幽幽的丛林里。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归，都是一个孤独幽冷的影子，闪过密密的丛林。
　　 我不知道阿四为什么没有妻子儿女，他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是谁让他的身躯像骆驮一样弯曲却从来没有承载过幸福。嗯，幸福是个怎样的概念，稚嫩的我并不了解，只是从不见阿四脸上出现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厚厚冰霜。听大人说，那就是不幸福。就这么跟着想了。
　　 阿四娶老婆的消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传出。好奇地睁大一双小小的眼睛，跑去看热闹。喧闹的人群团团簇拥在阿四那小小的屋子前，原来大多是凑热闹的，都是公社里无聊的老人们。挤进里面，见好几个三姑六婆围着一个陌生的老奶奶。那老奶奶戴着大红的花礼帽，全身上下都是鲜艳的颜色，配着皱纹满布的脸和拘谨的眼睛，有点滑稽的意思。
　　 我托着腮门儿猛想，却不知道这个老奶奶是谁。只听旁边大人七嘴八舌，瞧，阿四那老媳妇儿，啧！我便一眼又一眼地望，这个有着老树皮一样的皮肤的老奶奶，就是阿四的新娘？愣是不敢相信，便又转动着小眼儿去看，谁知正碰到那老婆婆的目光，只见她双目微闭，满脸的皱纹挤成了一个暖暖的微笑。哦，这老奶奶还是蛮亲切的。
　　 听人家说，阿四的老婆是从云南买来的。阿四一生没有妻儿，孤苦凄凉，想找个看房子的老伴，好让自己临死前有个心上的牵绊。可谁愿意跟他呢，便花了大约一半做仵作挣下来的积蓄，跟人贩子买了云南一个同样孤苦的老婆子。但是据说这老奶奶还有一个女儿，至于为什么不在身边却无人得知。
　　 阿四娶了这个老伴之后，每天的日出日落都好象不再凄凉，一个弯弯的身躯日夜穿行于山后的密密丛林里疲惫却兴奋的脚踩落一地细碎的光辉。每日一脸满足而自得的笑容，仿佛那条条深深的沟壑全变了通途。呵，这么一个乐呵呵的老头，出门能带走一身袅袅的来自早餐的炊烟，回家可吃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这一切已足够。
　　 可是我这个好奇的小孩，还是从老奶奶那沧桑的眼里读出了无奈。
　　 自从阿四娶进了老奶奶，由于她那苍老的脸上并不缺乏对小孩的慈祥，我便经常撒了腿Y子往那里跑。亲切地叫她奶奶。她只是和善而拘谨地笑，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然而不知为何，我这孩子天真而敏感的眼捕捉到了些许东西，那便是她脸上紧绷的惶恐。任何时候，不管她对着怎样一个人微笑，如何的和善近人，终是蜕不去皱纹中紧紧夹着的那些细碎的恐惧。她似乎没有任何可放心相处的人，似乎害怕随时会有人将她伤害，满心颤抖地过着日子。
　　
　　 四
　　 不知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连太阳都神秘地躲在云后，只露出诡异的半个头。
　　 风吹过后山的丛林，我耳边传来了公社里那帮老婆子们的叫喊：阿四有女儿了！阿四有女儿了！我撒起腿丫子就往那边跑。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老婆子们看着热闹，嗑着从家里带来的炒豆子，闲闲散散地议论着。我一看，哗，是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大概20岁的模样儿，头上还扎着高高的马尾，好看得很。旁边坐着老奶奶和喜洋洋的阿四，苍老的身躯在宽大的竹椅子上笑得露了一嘴老化的牙齿。只是细心的我，还是发现老奶奶眼中那些无法抹去的恐惧。
　　 因了常在她家串门，和老奶奶已很是熟悉，我便大胆地跑上前去摸那位姐姐的大辫子。谁知道我的小手一触到她的发尾，耳边就响起她狂怒的孔声：滚开！随即我感到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被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年幼的我放声大哭起来。身上的痛在哭声中愈来愈强烈。我迷糊地听见老奶奶对女儿的责骂声和周围人们不满的谴责。然后我被老奶奶拉了起来，还是哭，两只小手不停地在眼睛上擦着，弄湿了整个袖子。老奶奶不停地哄着我，声声地骂着女儿不懂事，然后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刹，我又回过头去看了那个凶恶的姐姐一眼。可一触到她的目光，才稍微平静点的我又吓得大哭起来。那是一双仇恨一切的眼，幽冷而锋利，像一把被撒上了毒的匕首，随时可以夺人性命。
　　 我哭着跑回家。恐惧满怀。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阿四的家。我只是个小小的孩子，被大人无情地恐吓之后，便再也没有靠近的勇气。也是个简单的孩子，不会去想老奶奶的眼中为何有着那么多的惶恐，不去想她的女儿为何要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瘦弱的孩子。
　　 我只是跺在家里。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
　　
　　 五
　　 一天夜里，熟睡的我突然整个人惊醒了过来。害怕得紧紧抱住被子发抖。
　　 那是一阵无比凄厉和悲凉的哭声。沉重而刺耳，在幽冷的夜里飘进耳膜，如孤魂野鬼在荒坟里哀怨的哭叫。哭声中夹带着绝望的哀号：她把我老婆拐走了，还偷走了我全部的积蓄，我怎么活啊，我怎么啊……我侧着耳儿细细地听，差点跳了起来，天啊，是阿四的声音！
　　 一大清早，阿四的门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已不成人形的阿四坐在门前哀哭了整整一晚。是他惨痛的哭声招来了满公社喜欢凑热闹的人们。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啊，走了，真走了。我走近那空荡荡的屋子，只见门前的阿四双膝跪地撕心裂肺地哀嚎着，浑浊的泪一行行地从沟壑满布的脸上急速奔下。阿四赤着裸骨的脚边，是一地散乱的破旧衣服和物品。那个凶恶的姐姐，不但带走了他的全部积蓄，连他家里值钱的衣服和物什，都全数掠走了。
　　 阿四的哭声凄凉无比，让人心碎。我这个不喑世事的小孩儿，紧紧地缩在拥挤的人群里，只知道双脚不停地发着抖，对人世的恐惧充满了整个心灵。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为何，为何世上会有那样凄凉的哀号，和那样让人心碎的故事。
　　
　　 六
　　 这么多年过去，阿四的形象似乎早已湮没在我成长的烟云中，不想如今竟又如此清晰地忆起。一个满脸沟壑，双眼呆滞无光，骨瘦如柴的老人。扛着沉甸甸的棺材在茫茫尘世艰难觅食的阿四。没有妻儿，没有家。买过快乐，失过幸福。
　　 我不知在多年之后的今天，阿四是否依然健在，是否依然披星戴月地扛着那柄粗大的锄头，日日穿行于那片幽冷的丛林中，是否在工作的时候被沉甸甸的棺材压得直不起腰。这一切，我已经无法得知。
　　 只有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