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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 第1章——第24章

作品名称:终南山      作者:林仑      发布时间:2012-11-29 11:21:02      字数:72060

  
  第一章
  
  这是一个多日来难得再听到两派人打枪的冬夜,一声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旷野的沉静,把终南山下颜家河畔沉睡的小村庄从凄冷中惊醒了,使睡梦中的人们一下子睁圆了惊恐的眼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颜蛋他大不在了!”
  于是,村里的男女老少,裹着破棉袄,趿踏着不遮脚后跟的烂棉鞋,吵嚷着,拥挤着,一窝蜂似地涌向了颜家。
  一间破旧的小土屋霎时挤满了破衣烂鞋的众乡邻,乱嘈嘈一片。名叫柳秋桂的主家妇人坐在炕上停尸门板的顶头,呼天抢地地哭叫着,如天塌了一般。
  乡邻们同情地抹着眼泪,议论纷纷,唏嘘不断。
  “家里没了顶梁柱,这一大家子,让一个女人领着这么多娃可咋过呀!”
  “是啊,才四十刚出头就没了男人,秋桂这日子以后咋熬出个头啊!”
  五岁的小祖倩睡在小屋旁边油毛毡搭建的棚屋里。吵闹声把祖倩惊醒,睡眼迷朦中,她摸黑穿着散发出棉絮腐臭气味的棉袄,却怎么也摸不着棉裤,她急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凭感觉,她感到家里出大事了。听到哭声,比她大六岁的姐姐祖香进来,沙哑着嗓子,摸索着给她边穿裤子边吸溜着鼻涕说:“咱大没了。”刚说完就又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大,大,我要俺大……”祖倩来不及勒裤腰带,两手提住裤子大哭着跑出了棚屋。小女的哭声惊得满屋子的人忙让开一条路。祖倩扑到炕上停尸的木门板上哭得眼冒金花。她知道,自己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大了,再也不能被大驾在脖子上追云撵鸟了。越哭越伤心,娘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又放大了悲声。
  母女的哭泣把满屋子的人感染得泪水涟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红鼻肿眼,啜泣声仿佛要顶开破旧房屋上的屋顶。
  早已成家另过的颜家大儿子颜耀祖,前脚一跨进门,就“大”地一声趴在停尸土炕边上哭起来,众人忙上前扶劝。颜家老三颜耀昭拨开人群,从屋里头冲上来,鼻孔喷着怨气,双眼瞪得滚圆,质问老大:“你干啥吃的?早些时辰做啥去咧?大临咽气时还唤你呢。”
  见老三双手叉腰,两眼喷着气忿,要打人的架势,老大的蚕眉蛄蛹了几下,自知理亏地嘴里嗫嚅着:“今儿轮我看饲养室哩……”
  大伙忙好言相劝,说耀昭,现在不是论理的时候,安排商议老人安葬的事要紧。老三强咽下怨恨,咬紧的牙关把腮两边撑得又鼓又硬。
  村民们按照乡规习俗帮助颜家办理丧事。主事的安排村人去亲戚家报丧,本家子人轮流和逝者的儿女们守尸,离本族血系远一点的则送两张黄麻纸,表示对逝者的安抚,对活人的慰藉。守尸的儿女万不可离开一步,要轮换着看守。听大人说,这尸体万一被猫或老鼠之类的东西爬上身,就会出现惊尸现象,说是一旦惊尸了,死人会突然坐起来,抱住跟前的任何一个活人,直到把活人吓死,也掰不开死人的双膊……有了这种传言,谁家死了人都会精心看护,从不敢有半点马虎。此言是真是假,谁也没见过、没经过此场面,但谁说起来都有鼻子有眼,真的一般。
  按照惯例,六十岁以上的死者要在家停放过七天才能下葬,头一天倒下头,第二天就入殓。亲戚们来时,刚进村女人就要哭,一直哭到有人来扶住,进了家门再哭一小会儿,然后擦鼻抹泪,哭丧着脸向主妇问起死者生前最后几日的病情、情绪等情况。男亲戚则需跑也似地来到屋里,才放声嚎几下,就被人扶起,算是礼节。
  天刚麻麻亮,门外垒起了用泥和麦秸节抹成的大炉灶。几口大铁锅,包括破桌子及掉了腿的木条凳,也由执事给借来了,过事用的碗筷一律都是从村里人家借来的,以供亲戚、乡邻吃饭时用。村北头的地里已请风水先生看了墓穴,帮忙的人正在卖力地挖掘墓坑。
  十里八村总会出一两个专门入殓的人,于是有丧事的就带上一封点心,一瓶老白干,请人入殓。入殓这一天,全村男女老幼全都聚拢来,头上戴白孝布的是本家人,不戴孝布的是村人,即使不为帮忙,也为凑来看个热闹,寻个刺激,看死人的儿女谁哭得最凶,谁是孝子,此后在村里甚至邻村传扬。
  入殓的过程中,紧张有序,先是儿女在前,哭声响成一片。依次是重要亲戚、自家人,绕棺材围成一圈。将僵硬的尸体放进棺木里时,亲人们就一边大哭一边不停地掀开蒙脸纸再看死者最后一眼。祖倩个头小,夹在孝子们中间,够不着看一眼大的脸,急得扒住棺木沿哭着蹦着,姐姐祖香将祖倩抱了起来,她才扒住棺沿,看到了已安稳地躺进薄棺木里的父亲的脸。她哭呀叫呀,伸出手要去摸大的脸,却怎么用劲也够不着。人涌人挤,昏天黑地,最后棺材盖被盖上钉死了。一个有血有肉有骨气、在世上闯荡了六十余年活腾腾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人群里面再也不会有他的气息了。人死如灯灭啊!
  死人入土为安,下了葬,埋了土,看穴的人诡秘兮兮地对耀祖说:“你大这坟向,知道么,踩着好风水咧。他头枕终南山,脚蹬颜家河,是出人才的穴。”跟在俩人屁股后头的祖倩一听这话,抬眼向南眺望,不远处的巍巍终南山在几天前刚落了一场大雪,顶上白雪皑皑,底部松柏蓊郁,沉静自若,像老佛祖的蹲守,长年累月,千千万万年庇护着脚下一代又一代的弟子;祖倩又回头北眺,离大的坟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就是日夜不停流动的颜家河,这条河流从终南山里穿出,一路拐来弯去,躲过了几个村庄,从野地里过来,一头就扎进了颜家河村,将村劈成两半儿。一半是牟姓人家,仅六户,住在河的北面,地势比河南岸的颜姓居住地要高出一些,形成了牟姓人家和颜姓人家隔河对峙的地形局势。沿河岸一溜是杨树、柳树,河沿上长满了野枸杞和狗牙刺,饥荒年月,这些野菜也救活了不少人的性命。
  埋葬了家里的主事人,柳秋桂已精疲力尽,看着围在身边的两个小女子,两个小儿子,她忧虑不安起来。是啊,老大已不用发愁,他大在世时给早早娶了妻,并生了子,早已分房另住,过自家的小日子去了。老二辉辉呢,不久前才被公家招了工,为了不耽误工作,这回丧事也没给捎信儿去。柳秋桂想,不叫娃回来是对的,娃才招工走了不到一月么,把娃惊动回来,送送他大能咋。可眼下,家里还有这四个没长大的孩子,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呢?正想着,小女祖倩一声“妈”打断了她的思绪。祖倩觉得才几天时间,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老了好多。四十才搭沿的妇人早早就守了寡,柳秋桂能不比实际年龄老么。
  
  第二章
  
  刚死了人的这个村叫颜家河村,共分为三个生产队。一队住户靠河边,也括囊了牟姓几户人家,于是,人们常顺口叫河沿子谁谁谁家;二队就住在一小庙的跟前,人们随口就说小庙人家谁谁谁;在西边地势略高的住着三队的人家,叫上场垴。
  小庙就建在颜家河村畔,颜家河就是长年累月永不停歇地从小庙的屋山墙边冲刷而过的,不管是冰封雪冻了河面,还是夏天暴雨袭来发洪水,水一直涨到小庙的半腰间,但小庙毫发无损,依旧青石板的根基,灰青石的墙,永远威然凛然的样子。这小庙仅20平方,是何年何月啥朝代供哪路神仙坐镇都无从考查,这小庙跟着历史来回变脸,黑了红了,红了黑了。
  隐隐地从不远处传来了零星枪声,在冬夜里比女人的悲凄哭声还森然。祖倩枕在母亲盘起来的双腿上,迷迷糊糊想入睡,突然被枪声惊灵醒过来,睁开了双眼。屋里没点灯,在只糊着一层旧报纸用来遮寒风的窗户上透进来的微亮中,她坐起来,偎在母亲的下巴底下,问:“妈,这是哪一派打的枪?”住在屋北油毡棚屋的老四颜耀禄听到枪声吓得一哆嗦,忙摸黑起来,进了这边小黑屋。他裹了裹旧黑袄,把黑爪子似的五指并拢,平着掌在鼻子上从上往下一抹,吸溜了一声,压低声说:“小娃,甭问闲话。”然后站在炕脚地对母亲颤着声说:“妈,这又是五一六跟八八派对上火了。不得了,又要出人命咧!”
  四哥抖索着尽量压低的话音,更恐惧地灌进了脑鼓。黑暗中,祖倩大睁的双眼不敢移开妈脸半点。
  果不然,在西邻村的野地里躺着一具中了枪的男尸,有好心人不忍让死去的人还晾在野外,就扯了一张烂席片子盖在了上头。
  约摸到了半夜时分,天上悄悄飘起了雪花。老三耀昭从低矮的后墙“咚”一声跳进了院子,“妈,妈”地小声唤着叫开后门。柳桂秋摸索着拉门关子,老三卷着冷气进来,回身关了门。
  “妈,人家叫我和‘黑旋风’看守关押在庙里的老教师白哲峰,我看把人快冻死了,就偷偷把人给放咧。”耀昭快言快语:“啥么,老老实实一个人,没犯啥错误,咋就把人关了?这些熊都是胡闹哩。”
  “娃,”柳秋桂声沉语重地对三儿说:“咱哪一派都不要参加。当年你大在‘四清’运动中见人人都胡说哩,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后来啥也不参加,谁都怪不上他,还安稳。”
  黑暗中,祖倩的双眼睁得溜圆,她还不知道社会上正在闹两派的斗争,却时常见村里老人哄娃时说:“还敢哭,八八派来了。”懵懵懂懂的她瞅着房屋顶上的几处烂洞,像星星嵌在头上一样发晕。她想,人为啥要分这派那派呢?
  “快睡去。”母亲催促三哥的声音使祖倩把目光投向黑桩桩一样站立在炕脚地上的人。耀昭呼呼喘着粗气,鼻孔卟卟地响。
  “没你大了,咱省些事。”柳秋桂的声音被寒夜过滤得愈显凄怜:“你那倔脾气往后要改哩。”
  “妈,你放心,我知道。”耀昭已是16岁的小伙子了,他一挺胸脯,觉得自己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我的事,我能掌握得住。”
  柳秋桂见儿子已大了,明显地有了主张,有了孝心,她拉三儿坐在炕沿上说:“你大一辈子火爆脾气,可人正直。娶妈的时候,豌豆花儿开得红堂堂一片。把我娶进门,我连你大是啥模样都没看清,人家就走咧,上商洛你爷爷原先干事儿的那儿去了。你大那时已是二十八九的大男人,妈才是十一二岁个娃么。”
  老土屋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朽木气息和天长日久烟熏火燎的柴草油烟味,一个土炕连着灶火,连灶炕的余热持续的时间长。贫穷使这一带人祖祖辈辈沿袭着盘连锅台土炕的习惯。炕肚是空的,做饭烧锅连炕也热腾腾的了,在炕和锅台之间仅用一尺高的矮土墙相隔,本地人叫这为锛栏。听到母亲讲过去,祖倩摸索着坐起身子,背靠锛栏,母亲的述说像河水一样淌进她的心田。
  柳秋桂说:“你大一走就是六七年。后来,你大给我说,你爷在商洛一家药材收购站当账房先生,他从小跟着你爷给人家装货、收货。在你大十三岁那年,你爷得了病没治好,没人咧。你大虽然还是个毛头娃,可一看主家给你爷的棺材是又薄又脆的杨木做的,你大不答应了,说,不换好棺材不准入殓。主家没法,又重新给你爷换了一付柏木好棺材。你大就吆着驴车翻山越岭把你爷的尸骨拉运回来,埋在了咱家坟地里。”柳秋桂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咱屋你婆,是个有本事的人。大户人家的女子么。你爷不在那年,你婆比妈现在这年龄还小。本门子自家人就想把你婆踢腾地卖了。那个时候,门中自家人卖寡妇是常事。跟那边说好,银元一交,半夜来人麻袋提上,把人往里一穿,掮上就走了。你婆闻到风声不对,把头上的发纂纂子散开,一路疯跑回娘家,发动了本家一大群人来闹。想卖寡妇的人被这阵势吓住了,以后再也不敢再提这事了,你婆才逃过被人倒卖的难……”
  柳秋桂的讲述像秋天的风扫过耀昭、祖倩兄妹的心原,他们的脑子里不住地闪现着母亲述说的画面,寒冬夜里更显清晰,愈加令成长期的两人心旌飘扬。
  “你婆还跟我说过她大的事。”柳秋桂长长吁出一口气,继续说:“人的寿命都是个定数,你大今冬就怪,成天想发脾气,成天想骂人,动不动说,熬不过这个冬……就说你婆她大老的那年,人放在门扇上都停尸两天了,正准备入殓呢。入殓前,女子都要围住尸体哭一阵子,这是习俗。你婆和她姐就坐在她大头前两边,哭的时间长了,人也困乏了,你婆无意间用帕子擦眼泪之际,突然发现他大脸上的蒙脸纸忽上忽下地动弹,你婆先是一愣,以为是这两天操劳过度,眼花了。可细瞧,是真的。你婆还怕满屋满院的人发觉了,就一手装作捂住脸哭,一手伸过去戳戳她姐的大腿,小声说:‘姐,姐,咱大的蒙脸纸动弹哩。’‘你胡说啥呢。’你婆她姐不相信,打掉了你婆的手,责怪你婆哩。‘姐,是真的,你睁眼看看嘛。’你婆顾不上捂脸了。你婆她姐抹干泪水仔细一瞧,‘妈呀’一声溜下炕,跑出了院子。满屋的人惊了一样往外跑,都以为是惊尸了。其实谁也没见过惊尸,但凡遇丧事,人人心里都提防着惊尸事的发生。人们这时一听喊叫,都一窝蜂似的往外涌。到了院子,慌乱之中,主事说你婆她妈:‘她妈,他(死者)跟你过了一辈子,就是惊尸了,他能把你咋?’你婆她妈就壮胆慢慢走进屋来,悄悄上了炕。屋外的人屏住呼吸,等待屋里的动静。主事人还小声对院里的人说:“如果惊尸了,要是死人抱住活人不放,咱一群人都上,还拗不过他咧。”
  耀昭、祖倩在夜色里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大气儿不敢出。
  “后来呢?”性急的耀昭忙不迭催促母亲快往下说。
  “干脆用棍子再把死人打死。”祖倩也快言快语插嘴道。
  “你知道啥?”耀昭阻止妹妹的多嘴。祖倩极不服气地往母亲怀里依偎过去。
  柳秋桂将下巴轻轻放在祖倩柔软的头上,祖倩明显感到母亲的鼻息气轻拂着她的头发。柳秋桂的声音旋即欢快起来,像二月寒日刮上南来的暖风:“你婆她妈轻轻掀开蒙脸纸,嘴对着死者的耳朵小声唤,‘他大,他大。’见干裂嘴唇艰难地蠕动起来,你婆她妈忙把耳朵贴上去,只听他有气无气地说‘给我糠(汤)……(汤)。’你婆她妈一喜,忙冲窗户向外喊,‘快烧汤,快烧汤。’门外立刻乱作一团,惊喜加恐惧,人人手忙脚乱,却不知要干啥。你婆她姐踮着小脚,情急之中,慌了神,顺手在一老篓里抓了一把糠撂进锅中,啪嗒啪嗒就烧起来。汤是烧好了,还以为是抓了一把小米丢进锅里,到最后才知道是错抓了一把米糠。汤一灌进嘴,人慢慢睁开了眼,人们就扶他靠墙坐起来。一坐起,他就笑了,对大伙说:‘小鬼把人拉错咧。这小鬼把我五花大绑地拉到阎王跟前,阎王一翻生死簿,发现小鬼拉错了人,就把小鬼训了一顿,说:‘还不快点把人送回去。’小鬼挨了训,气没处出,就拿我出气,把我拉到阎王殿门口,在我尻子上踢了一脚骂道:‘快滚你妈的蛋,害得我挨骂。’我就在阴间那地方一路走,一路看热闹。人家还有玩钱的,抹花花的,就是太阳是黄色的,天也是黄的。我正看到兴头上,有人过来说我,还不快回去,你屋里狼哭鬼叫的。我就赶忙往回跑。‘”柳秋桂说完,又补充说:“你婆她大后来又活了十七八年哩,直活到八十多岁才过世。”
  
  第三章
  
  耀昭后来知道母亲教他的不参加任何帮派的话是对的,他的几个同窗好友在这些天里死的死,伤的伤。两派的激战在夜深人静时更显激烈、凶猛。家家户户天麻黑就关了院门,熄了灯,摸黑坐在炕上,不敢大声说话。为了儿女们不在外显得低人一截,可怜的柳秋桂白天上生产队地里干活,晚上就着木格子窗户透进的些许微光纺线,她不但要纺够一机子的线,还要帮别人纺,然后换回棉花以弥补儿女们穿戴上的不足。
  于是,儿子不论是黑粗布还是蓝粗布,女子或红色或花格相间,出了这贫寒之门,一个个穿得浑浑全全,谁也从穿戴上看不出这是一群没大的娃。甚至,他们穿戴得比一般人家的娃还显好些。
  柳秋桂将命运的不幸和生活的困难都融在拼命的劳作之中了,看着已显出腾腾男子汉气的耀昭,四十多岁守寡的悲凄只是在心头一掠而过。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门外老榆树上一只喜鹊站在干枝股上弯头向屋里“喳喳”叫,叫得在油毡棚里写文章的耀昭搓着冻红的手出了门来,仰脸冲那鸟说:“叫啥哩,这年月还有啥好事?”
  正说着,背着铺盖卷的二哥耀辉一猫腰从前院低矮的门楼里钻了进来,一头扑进里屋,趴在炕沿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了。
  柳秋桂忙从纺车怀里溜下炕,抱住儿子的头,哽咽着:“俺娃甭难过,生死路上没老少。再说,你大也老的好,一点点罪都没受,仅在炕上睡了不到三天。”
  宽心的话说给儿,柳秋桂的泪往肚里横,心比猫爪抓还难受。半缠了的小脚,只有靠脚后跟支撑,头上的发丝过早地显出了稀疏,双眼过早地扯起了浑浊的血丝。
  耀辉已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白净的国字脸膛,双眼炯炯有神,已现出美男子的气势。以尽孝道而被邻居们传为佳话的耀辉,是一个多月前在冬季招工中被领招人一眼看中,招工到甘肃铁路线上去的。领班的说,都好好干,一年后,谁干得好,工作踏实,表现突出就给谁转为正式的。大去世,母亲不给他捎话,是怕耽搁了他的前程。昨天听邻村一位探亲回到单位的老职工说他大不在了,耀辉如五雷轰顶,他为没在老人最后一刻守在跟前,没为大守一守灵,送送老人深感内疚,他没再多考虑,就请了假,连夜乘火车赶了回来。
  “妈,”耀辉把头埋在胸前,不忍心看一眼悲痛中的母亲,叫了一声,然后拉过背回来的旧被子说:“到了单位,公家给发了铺盖,我就把从家走时拿的被子背回来了,给你和祖香、祖倩先凑合着盖。等我发了工资,我先给你扯一床新被面子。”耀辉说着,从纺线车怀里摸了拐线穗子的工字型木拐,一坐下就拐起线来。在家时,他经常帮母亲搓棉花捻子、浆线、经线、拐线穗子、搭手和母亲穿绳子,掏蓖子,然后上织布机。一机子经线就齐刷刷上了机,纬线要绕在一寸多长的空竹筒上,再穿进梭子里,才能上机织成布。为干这种活计,耀辉从不怕村里人叫他“假女子”。其实,耀辉的骨性里,全是秉承了父亲的血性,他从不多言语,不惹事,一旦被人惹着了,他会拼命。
  冬天的太阳白钮扣似的惨淡无光,颜家河冰封雪冻,僵死的蛇一样盘踞在村里,人们个个吸溜着冻得发红的鼻子,撵着太阳畔畔或圪蹴,或谝闲。
  耀祖蹑手蹑脚地从门外进来了,一直没吭声的耀昭看到老大就来了气,他双手往腰间一叉,挺着胸脯,把来者挡到了门外。
  “你还有脸再进这屋门?”
  耀昭直冲冲的一句话戳得耀祖憋红了脸,半晌反不上言语。
  “大死前在炕上睡了几天,你来过几回?”耀昭略显方了点的脸涨满了气忿,他连珠炮似地发泄:“大一冬人都不舒服,你没给他看过一次病,没买一次药,你这老大是咋当的?”
  见耀祖躲躲闪闪地不敢直视人的样子,在一旁的耀辉没说一句话,但他见耀昭越说越动肝火,抬胳膊捋袖子想打人的样子,他觉着耀昭纯是把自己没在眼里放,才这么横气,这么目中无人,任意发泄。
  “行咧。”耀辉铁塔一般往他们中间一立,声虽不大,但音重字沉,话纯是说给耀昭听的:“没大没小咧,事有事在,还想打人不成?”
  猛不防听见耀辉没黑没白地对着自己来的话,耀昭气得斜瞪着眼,说:“你知道个啥?连咱大最后咽气的时候,他都不在眼前……”
  “好咧,不说咧!”耀辉也涨红了脸。
  耀昭的双眼不离耀辉的脸,瞅着,瞪着,满肚子的委屈使他把忿恨又投给了耀辉,他不明白,二哥为啥在大是大非面前这样偏斧子砍,自己有啥错嘛。
  白茬茬的日光从屋顶的漏洞穿进来,在高低不平的屋地上晃眼。
  耀昭撑着鼻孔,卟卟地往外喷气,胸膛一起一伏的,本就白净的四方型脸煞白。
  “耀昭,耀昭。”一路跑来的同村好友颜耀民连声唤叫着正气鼓鼓的耀昭,一双大眼机灵地往屋里扫了一下,旋即就笑咪咪地拉起好朋友的胳膊,“走,走,咱到河里摸鳖去。”耀民话音刚落,跟脚就又进来了一个同伙,人叫“黑旋风”的颜狼娃。仨人一同互绑着肩出了院子。
  “也甭怪耀昭对你有气。”见三儿他们走后,柳秋桂才说起了大儿:“你生在头里,长在头里,不但给底下的弟兄们做不了样子,你连一点心都没有。你大最疼你,爱你,他都三十几了,才添了你,白葫芦娃,当宝贝哩,到头来,没料想是一场空。”
  对于母亲的数落,耀祖一句话不说,他立在炕脚地,一桩子粮食一样,头都不敢抬一下。耀辉还遵循着尊大护小的遗训,对当哥的他不便说过份的话,但却觉着老大的事做得确实欠火。
  “你要当老大,就得把老大的事做出来。”耀辉说的把事做出来是指做得让弟兄们没说的。
  这时,墙外槐树下粪堆上的耀祖妻子麻来叶扯着鸡嗓子朝屋里喊:“玉莲,玉莲。”听到妻子的叫声,耀祖吓得浑身一哆嗦,脸红一阵白一阵,颤着声对后门外应答:“来咧,来咧。”
  在这一带沿袭着一个老规矩,妇女家不直喊男人的名字,往往叫自己的男人时就呼儿女的名。
  “叫你哩,你快去。”柳秋桂知道大儿的难处,忙为大儿解窘。耀祖就势急忙忙逃出了屋门。一来到外头,麻来叶就瞪着三角眼骂骂咧咧:“你倒胡钻熊哩,不给猪打糠去,都断顿儿了。”
  耀祖“瞿瞿瞿”地往自家小院跑。背影里,尻子(屁股)上的肉一撅一撅的,把从母系血脉里遗传的模子扣在了腰板间。
  这熊婆娘把俺哥给治住咧。“耀辉听到墙外头大嫂的骂声,对母亲说。
  耀昭、耀民和颜狼娃互绑着肩边走边打闹。一到河里,三人就在冰上“嗤”滑过去,又“嗤”地滑过来,吓得在河川里寻食的二黄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滑了一阵,仨人就抱起石块砸开了冰,当河水冒出冰窟窿时,太阳不知道啥时候出了云层,尽管没暖气,色也白淡,却把冰川照得耀人眼。三个一般大的小伙,个个眯缝了眼。颜耀民漂亮的一双大眼也不得不跟着眯成两条线,只是颜狼娃的左眼再眯也合拢不到一起。狼娃的左眼发白,没有了黑眼珠。听大人说,他小时候,在母亲用锥子拆棉袄,回屋取剪子时,想学母亲的样子给伙伴们耍个怪样,以显示自己的大胆才能,就拿起锥子,挑起线脚,“嘣”地往上一提,线是断了,锥尖正好戳在左眼珠子上,从此落下了一个白眼窝。
  耀昭知道耀民参加了八八派,就问:“你今儿咋不造反去了?”
  “造啥反哩。开始觉得有意思,后来也没啥意思了。你今天偷着拾掇我一个人,我明黑又暗地收拾你一个人。咱怕哪天轮到咱头上了,就不能跟你俩疯了。”一脸喜相的耀民笑着说,像喝凉水一样。
  “你个挨球的。”狼娃眨巴眨巴那只好眼,另一只白眼窝的眼皮也跟着快速上下动弹,说:“成天跟那两派货打枪,把远近村的人没吓得尿裤裆,你还跟没事一样。”
  “嘿嘿嘿。”耀民的笑声很干脆,虽然他人小,但又利索,又精明。
  论河里摸鳖,耀昭摸得最准。尤其是到了夏季,一场大水发过之后,河床淤满了青泥,耀昭瞅准不停冒泡的青泥,他两只手张开成五指叉开状,往淤泥里快速插进去,又神速般地把硬硬的龟壳使劲一抓,连泥带水拔起来,一只乌龟就这样成了饥饿人家的一顿美餐。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练兵场……”忽然,从上游离这有20米远的河桥上传来一姑娘清脆的歌声,惊起三人抬起了弯下的头,三个小伙子,两双半眼直戳戳向桥头望去。
  身穿红格子棉袄、兰色棉裤的牟聪灵正一手挎着粪笼一手提着拾粪铲,摇摆着好看的腰条,一扭一扭从桥上唱着走过,寒风起处,两条齐腰长的黑辫子来回晃荡,像一幅刚停笔的水墨画。
  牟聪灵和耀昭、耀民、狼娃同年等岁,只是生月时辰不等而已。三个小伙子凝滞了似的。眼巴巴看着美妙的身影从前面滑过。还是狼娃先回过神儿来,过去一把抓住耀民裤裆里的东西,大叫起来:“嗬,光看一眼就硬梆梆了,这还了得!”
  耀民没羞也没恼,猴似的就猫下了腰,抓住狼娃同样的东西嬉闹:“说别人哩,原来你已湿了裤裆了。”
  “甭闹,甭闹。”耀昭的鬼点子出来了:“咱仨跟上她,看她见了谁害羞就是她看上谁了。”于是,三个小伙猜测着,一窝蜂似的上了河岸,直向东场撵去。
  牟聪灵早就知晓身后追来的那仨人,她只是装作没瞧见,根本就不屑一顾的样子,依旧一边哼着革命歌曲,一边弯腰拾着牛粪。牛粪冻得跟石头一样硬,她将粪笼用左胳膊弯挎着,右手提着短把铁铲,碰到有粪时,稍一弯腰,用左脚把粪往铁铲上一拨,右手端起铲,往笼里一倒。那一摊接一摊的牛粪使她庆幸,她弄不明白河沿的三叔颜宽有今儿咋没上东场来拾粪。牟聪灵心花怒放,拾得很得意,很自在,长辫子不停地前来后去。
  快到高土塄跟前时,耀昭、耀民、狼娃围了上来。鬼机灵耀昭忙上前一步说:“叫哥给你提笼吧,看把妹子累的。”
  聪灵心里暗笑,但表面上装作生气的样子,薄薄的润唇一启动,少女的律韵徐徐呼出:“你还没有我生月大哩。爱称大的货。”一双水汪汪但不大的丹凤眼刚一扫上耀昭的脸,面颊腾地起了两团红晕,慌慌然,忙扭身走去。
  狼娃见聪灵连看他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急了脸,气得腮帮子把两边撑成了两坨疙瘩,他一只好眼扯上了血丝,一只坏眼更白得吓人。他三两步冲上来,双手搂住聪灵的脸胡乱地亲了两口,就扯开步子往家跑去。
  聪灵被突来的袭击吓得脸色煞白,等回过神来时只有嘤嘤嗡嗡地哭了。粪笼和铁铲撂到了地上,双手捂住面,不敢放大声,只能任泪水顺着指缝往外流。
  “这狼娃,简直不是人!”耀昭也没想到狼娃会有如此下流的动作,他冲狼娃的背影狠狠骂道。
  “嗨,没啥,没啥,没啥。”耀民一连说了三声没啥,就又孩儿似地想逗聪灵开心:“你就当是小时候来狼吃娃的游戏呢。”
  聪灵抖动的双肩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她拿下手,露出了红里透白的圆脸。但她还拖着哭腔说:“这一传出去,叫俺往后咋有脸见人哩?”
  正在这时,在腰间勒了一条兰粗布带子的继父牟拴牢站立在河对岸牟家的高处往这边喊:“聪灵,聪灵,你这死女子,不到上场垴转着拾粪去,还有闲功夫谝哩。”
  牟栓牢已头发斑白,肿胀的双眼时常粘满了眼屎,老像没睡灵醒的样子。他是聪灵的妈从山里招进门的男人。在家里,聪灵最讨厌继父那张白肿的脸,一年到头,聪灵和妈忙死累活,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还要种好自家那点自留地,可继父从来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这不是他的日子似的。
  听到对岸唤叫,耀昭忙帮聪灵拾了粪笼,耀民重新把铁铲递到聪灵手里说:“快转去吧。”
  聪灵一拧腰身走去,快到河沿时又扭过脸,向耀昭送去令小伙子销魂的一瞥。
  耀昭心头腾地起了火,一股热流滚过全身。
  “看,看,人家瞅上你了。”耀民蔫了,大眼睛扑闪扑闪,显出了被冷落的悲哀。
  
  第四章
  
  两派间的暗争明斗终于结束了,人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生活了,一切都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祖倩已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一大早,她就欢欣鼓舞,背起母亲连夜为她翻新的布书包,一蹦一跳出了门。正在这时,迎面蹦蹦跳跳来了好伙伴颜燕玲,两个衣裤不新但干净整洁的女孩子鸟儿般顺着河道杨柳林荫道,穿过小庙,走进了小学校。
  第一次进学校,祖倩心花怒放。想想昨天报名时的情景,她的心里又有一丝哀凉。学费和书费加起来共一块三毛钱,为这一块三毛钱愁煞了母亲柳秋桂。当时,母亲正和队里一群头顶手帕的妇女们在饲养室门前打粪。开春了,把生产队整个冬季积攒下的牛粪用小铁铲一小块一小块地砸开。冻结得坚硬的粪块,一撬一大块,妇女们围成一圈,坐着小木凳,一点一点敲开,拉到返青的麦地里。
  祖倩偎擦着母亲的身子,眼看着日头一杆多高了,同龄的人纷纷去学校报名了,她急得心头起火,双腿不住地摇摆,碰磕母亲忙着不停干活的胳膊。
  女儿哪知母亲的作难,柳秋桂看上去平静的样子,其实心如猫抓一样,她想,要是娃她大在,就不用自己来操这份心了。一团雾似的云游过头顶,从贫瘠的妇女们的脊背悠过,给柳秋桂心里投下了不泯的阴影。她在脑子里来回颠腾着说:“再难也不能叫没了大的娃跟人不一样。”
  直到歇晌的功夫,柳秋桂趁别人回家给娃拾掇饭的时间,把后院里平时捡拾起来的玻璃碴收拾到笼里,满满一笼哩,足有十几斤。然后又拿了一根长竹杆,到河沿上的皂荚树下,把去年没打完的干皂荚一个不剩地打下来。每打下一个,祖倩就往笼里拾一个。一群麻雀喳喳叫着从树梢间惊飞而过,雀屎卟卟地掉在脚下的土窝里,或是人的肩上、头上。祖倩恨不得那群麻麻的小雀就是一只只干皂荚呢,被她快快地捡进笼里,然后和母亲抬到一公里外的供销社去卖了,换回上学的钱。
  当别人的孩子都报完了名,快下午时,祖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学校报了名。自长这么大,祖倩第一次感受到了钱这东西给人带来的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狼娃的狼心也随之长大了。他看不惯村里人用看耍猴似的眼光瞅他那只不停眨巴但不能转动的眼窝子,但更伤他自尊心的是那个牟聪灵。一想到她窈窕的身材,和那肉墩墩的两坨尻蛋子,他就恨不能抱住那肉蛋子咬一口。
  春夜是迷人的,一勾弯月冷黢黢地看着村野人家,思春的猫拼命怪叫,叫得人心烦意乱。没有点灯,狼娃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厦房里,一会儿直戳戳地坐起来,一会儿又挺挺地“通”一声倒下。他在心里骂牟家的聪灵,狗日的,两个奶子颤颤索索,咋就不能像这叫春的母猫一样,在我的小窗外叫唤呢?一想到少女饱满颤悠的两只大奶,狼娃裤裆里的那个东西就“噌”地一下勃起了,他感到血不住地倒流向头部,又“哗”地冲到下部,直冲得他眼冒金星,燥热难耐。他伸手抓住下身那个硬梆梆作怪的货,在炕上驴儿似的打了几个滚,一股热乎乎、粘不叽叽的稠浆糊一样的东西喷了出来,濡湿了裤裆。
  折腾了一阵子后,狼娃没有脱掉湿裤子,死了一样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外面的猫还在撕心裂肺地狂叫不止,偶尔有鸟的一两声惺鸣。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狼娃刚刚平静的心血又骤起,裤裆里的那个东西又开始作怪了,且随他的大脑神经一阵一阵热辣辣地挺起。他又想到了聪灵的尻蛋子,还有白晰的脖项,粉嫩的脸蛋儿,蘑菇样的耳朵以及鼓悠悠的两团奶子……他的手没处揣摸了,他想每天晚上搂着这么一个散发着花儿般香粉气、软绵绵面条一样的女人,双手捧住白亮亮、饱含着乳汁的奶子该有多好。想着想着,狼娃的涎水顺着嘴角直往下淌。他“吱”一声吸吮了口水,酸酸的,香香的。他再三折腾,却怎么也没出现上一次的畅快。他一翻身,将薄软的被子搂抱在身下,把滚烫的脸深深地埋在破棉絮里。
  “我日你妈!”狼娃咬牙切齿地骂聪灵:“你还勾引那两个货哩,把我狼娃不在眼里磨,总有一天我狼娃要叫你知道狼的厉害!我日你八辈子先人,等哪天你成了我嘴里的肉了,看你还认得我狼娃不!”
  狼娃摸黑脱了湿裤子,精尻子(光屁股)走到院里。井沿上的柿子树花开得正繁,一股涩涩的青蛋柿子味极浓地散布在院内。骚情的猫的叫声更是怪怪的,叫得狼娃心烦意乱。忽然听见肚子咕嘟嘟叫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已饥饿得肠胃如猫爪抓。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个时间是庄户人家最难熬的季节,往年的旧粮已吃光刮净,就等着新麦熟哩。家家的饭稀得能照出人影。饥饿成了人们的第一大敌。
  “喵呜—”那只叫春的猫一声惨叫,“咚”地一下就滑下墙头,摔到了院子墙根底下。狼娃快速地扑闪了几下眼睛,猛地一跃身扑上去,双手抓住热腾腾的猫。站起身,往上一掂,掂出了猫的肥瘦。狼娃咧嘴笑了,咬紧牙关对猫恶声恶气地说:“怪你太骚情,嘶叫个没完。正好,老子好久没见过荤腥了。甭怪我噢,是你送到我手里的。”话没落音,猫就如射出的箭一般被重重地摔到了捶布石上。可怜的猫连发出最后一声叫唤也没来得及,就这样呜呼归天了。
  狼娃三下五除二扒了猫皮,洗也不洗,就撂进大口铁锅,抓了半把盐撂进去,架起麦秸火烧起来。
  没多长时间,浓浓的肉香味从东巷子的第一家院里升起,迅速弥漫全村。
  这个时月,村里家家没粮吃,户户人家的婆娘女子都挎着篮子满地里寻找可食用的野菜充饥,就连刚出叶的榆树也被人抢着捋了个净光,地里除了麦子苗之外,一律被人割挖得红光红光的。半大子娃,不论男娃还是女娃,放了学自知家里没有充饥的东西,就三个一伙,两个一帮地去野地寻可食的东西,人人见绿不饶,个个饥皮寡肉,有一顿麸皮做的窝窝头就算是上好的美餐了。尽管夜已深,但诱人的肉香还是叩开了饥饿难眠的村人的门,家家户户的门吱咛吱咛地开了,人人猛吸着来自巷子东头的香味,似乎要将那肉吸进自己的肚里一样,个个贪婪她伸长了脖子,不住地咽着口水,两耳背后一会儿一个坑。
  同睡在一张炕上的耀昭、耀民来到了煮肉的院子。院里已点起了如豆的一盏灯,就放在柿树下的青石上,一看见血糊溜拉的猫皮,耀昭拉起耀民的手,一捂嘴跑了出来。
  俩人跑到了东场。空旷的碾麦场已被生产队的社员碾砸得光滑滑、平板板,只等麦黄鸟歌声响起,麦镰飞舞的那一刻的到来。
  “狼娃这家伙心太残。”耀昭止住了翻江倒海欲呕吐的潮气,双手往腰间一叉,似笑非笑道:“他竟然能扯了猫皮,还能吃下猫肉?”
  “嘿嘿,嘿嘿。”耀民的大眼睛笑成了两个弯儿,“一个人一个天性么。”
  “你这家伙,对啥都麻木不仁。”耀昭的语气夹杂些许责备。耀民嘿嘿一笑作答。
  
  第五章
  
  时间的年轮又转了半年。后来,村里住进了工作组。白天社员们除了上地干活,天天晚上喝了汤就集中在东场的石碾盘周围开会。
  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在石碾盘的碌碡上一放,招得蜢蝇虫蚋粘满了玻璃罩,有蛾子时不时地朝灯火上卟卟地飞撞,直撞得跌下来。社员们男的叼着大烟袋,圪蹴(蹲)在石碾边,一边吧哒吧哒抽烟,一边不住地打着蚊子、蜢蝇;妇女们不失时地往灯下围,借助灯光做鞋衲底。几米之外的河道边,河水淙淙,从不停歇地歌唱着人间的悲酸。萤火虫忽忽闪闪,上下飞动,成了娃们追逐的玩物。
  工作组人员比起庄稼汉要斯文得多。一个叫王得娃的,长得白白净净,尖嘴瘦腮,一双细小的眼睛,尖而挺的鼻子,说话常拖娘娘腔,是工作组的组长。
  “阶级斗争要一抓到底!”王得娃一捋白的确良衬衫袖,露出青筋突暴的胳膊,就势往碾盘上一圪蹴,尖腔尖嗓地说:“阶级斗争,就是要不分兄弟姐妹,不分父子母女,一律都要在阶级立场上站稳脚跟,彻底划清界线!”
  人窝里“卟”地一声响起了放屁声,想笑的人扬脸一看王得娃,见那张白脸上没有一点笑的意思,也就强忍着笑,抿起嘴,抖动着双肩,让笑从鼻孔“卟卟卟”地喷出去。接着,人人肚子咕咕嘟嘟,响作一团,组成饥饿大合唱。老队长颜二顺站立起来,往烂了绑子的鞋底叩了叩烟锅,瘦削的双颊吸进去两个坑,干柴棍一样的双腿青筋暴起,如蚯蚓样缠绕着皮包骨头的腿。他双手撑住腰,凹进去的肚皮黑皱巴巴的,敞开的青布衫打了几处黑补丁。他走到王得娃跟前说:“今儿黑就到这吧。社员们吃糠咽菜,干一天活肚子早空空的咧。再说,明早一个早还要下地哩。”
  老队长的眼睛粘糊糊的,他就势用手在肚子上揉了揉,“卟一哇”一声一个响屁出来,这回离得最近的王得娃先抖动双肩笑了起来,双眼变成了两条线。社员们“哄”一下笑得前仰后合。“饥屁冷尿热瞌睡嘛。”颜二顺没有笑,一边为自己解窘,一边就听见在笑浪中不时夹杂着“卟卟”的屁声。
  没有月亮,星星也不明亮,一颗贼星从东场上空划过,把贫穷和饥饿拖得老长老长。
  一场前所未有的阶级斗争在村里搞得火红,颜狼娃成了王得娃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一时在村里红得发紫。人人见他怕他,单怕被他瞧着不顺眼了,去工作组一检举揭发,就要挨批斗,被游行。
  狼娃也自鸣得意,走路都“腾腾腾”的脚后跟不着地,脸膛也变得又红又紫了,白眼窝子瞅人时更给人一股寒气。
  狼娃走路飘起来了。他还要再发展一批能踢能咬的年轻积极分子,他要在终南山下刮一股十二级台风,叫终南山远远近近的人见了他都吓得屁滚尿流。
  在发展一批新的积极分子的时候,狼娃始终忘不了牟聪灵,忘不掉牟聪灵对他的不屑一顾,这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伺机寻找机会,他要让牟聪灵认得他。
  机会终于来了。
  这是一个玉米棒掰上场的金秋时日,狼娃带着七八个本村的积极分子翻墙进了牟栓牢的屋。懒性十足的牟栓牢做梦也没想到,他正在门道里的一张破席上睡得正香,就被狼娃一伙五花大绑地推出了院子,一直顺河沿把他搡到专供关人用的一空院里,又送进了一小房子。小房子门上了锁,仅有两扇木格窗子,没有玻璃遮挡,牟栓牢就扒住窗户向外喊:“这咋呢?梦不着气气就把人关起来了。犯了哪家王法了?”
  “你少喊,少喊!”狼娃背着手过来,白眼窝子快速眨动着,对着窗里的人说:“你当年从山里头掮过木椽,到山外来卖过没?”
  “掮木椽又犯啥法?”牟栓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个投机倒把分子!”狼娃恶狠狠甩下一句话,走了。
  “妈呀。”栓牢腿一软,就势溜了下去。
  天麻擦黑时,聪灵来给继父送饭。今儿刚分了新挖的红薯,在锅里蒸了,趁热送来。
  “大,你趁热快吃。”聪灵将包着热红薯的黑乎乎的家织布手巾从窗格子间递进去。
  “灵娃,你说这啥时候能把大放出去呢?”懒汉继父可怜兮兮的样子,让聪灵顿生怜悯,她安慰说:“大,你甭急,咱又没杀人放火干坏事,很快就会没事的。”
  倒背着手的狼娃过来了,冲聪灵的后背“哼”了一声,嘴角往上翘了翘:“聪灵,放聪明些,加入到我这行当里来,才是识抬举!”他把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又狠又显得气急败坏。
  牟聪灵白嫩的脸蛋“腾”地起了红晕,她转过身,眼睛不离地,对狼娃说:“叔。按辈份我该称呼你叔。侄女没你那本事!”说完,长辫子垂柳一样在柔韧有性的尻蛋(屁股蛋)上来回摆着,走了。狼娃直勾勾瞅着聪灵的背影出了大院门,上了河沿。
  两朵白云游弋上来,把影子投在杂草丛生的大院里。狼娃狗一样腊黄着脸,木呆呆地站了半晌,猛一脚把前面的一小块石头踢出,石头块飞上了院墙,把愤怒也踢上了墙。
  “好,你等着!”这是狼娃恶狠狠地从心底发出的挑战。
  大队部的院子处在村西颜家河的下游,出了院子仅几步就到了河边。狼娃一走出院子破损的木门,就势蹲在河沿一土塄凹陷处,双手往河水里一掬,“噗噗”地刚洗了个脸,这时,从上游不远处的木桥上蹒跚着来了拄拐棍的牟树茂。牟树茂和牟聪灵是同一辈份的人,也把狼娃唤作叔。
  “狼娃子叔呀。”才40多岁的树茂,走路就一拐一瘸的,颤颤悠悠,二级风都能吹倒似的,老是弓曲着腰,直不起来,双眼时常像害红眼病一样,红得发肿,眼屎粘得眼皮总是启开两条缝。一辈子没娶下个婆娘,孤身独立,住在东场最边的一间小屋里。他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汗味和烟熏味,破衣烂衫的襟前已被垢痂板结得发黑发亮。他总是趿拉着已没了鞋后跟和鞋绑子的鞋,只用脚梢挑着,才往前擦着地面挪动脚步,他的形象把一个鳏夫的凄苦表述到了极尽。他慢声慢语地唤了狼娃一声,擦着地皮磨了过来:“我给你佛(说),制服女人的办法是,那八岁的女子要拍着睡,十八岁的女子要哄着睡,二十八岁的女子教你睡,三十八的女子拉你睡……”
  牟树茂流着涎水,说着说着就蜷着腰走了。狼娃歪着头盯着那可怜的鳏夫孤苦伶仃的背影瞅了半天,“扑嗤”一声笑了,琢磨着他刚才的话,觉得蛮新鲜,想,这没沾过女人边的男人把女人也琢磨得这么透,怪。
  狼娃的积极分子队伍越来越大,很快发展到周围几个村庄。他白天领着一帮子人牵着戴高纸帽的人走村串街,进行游行,还出奇地把喇叭给犯人,让犯人自己边走边喊:“我叫xxx,是xx村的人,投机倒把……”狼娃的名子很快在终南山下被人传说,他也费尽了心机,出尽了风头,甚至游街游到南川县县城去了。
  
  
  耀昭从距家三里多路的芦苇林里掐了一满篮子野水芹菜,兴冲冲往村里赶。挽到齐膝盖处的裤子还滴哒着带青泥的水滴。鲜嫩翠绿的野菜还带着浓浓的水腥气。这野水芹菜不但没一点毒,人吃了还清火败毒,是上好的充饥菜。耀昭每次都会满载而归,他从不会像村里大多数小伙儿一样,每次提空篮出去,回来还是空篮一个。他庆幸自己在这方面贼灵,他的腿脚行动起来快又准确。他可以跑三里四里的路,钻到人很少去的野芦苇地里,没人跟他抢,也没一个人跟他争。他猫着腰在苇子中间穿梭,齐腿肚深的水,正当午时蒸热蒸热的,时有蚂蝗不小心就扣上腿来。在这方面,他最有经验,这蚂蝗是专吸人血的,你用手抓不下来,用指头挖不下来,只有你狠着劲朝蚂蝗粘住的地方“啪”地一把掌,这蚂蝗就“咕咚”一声掉进了水里。偌大的苇子林,空旷寂寥,四野静悄悄一片,只有他来回走动时搅得水发出咕哝咕哝的响声,惊起水鸟扑噜噜飞起来,呱呱乱叫。耀昭从不惧怕,干起活来又蛮又卖力,他只想到快点掐满菜篮就旗开得胜了。一团团的水芹菜高又鲜又嫩,齐刷刷一把又一把摆摞了上来,这下令全家人可以吃上一两天了。有时碰了好运,他还会摸一窝鸟蛋兜回家,给全家人犒劳一顿。
  耀昭走到桥头,碰到了掮着铁锨的聪灵,姑娘一看到小伙子,脸忽地就飞上了红晕。
  “你……你上地去呀?”对方的害羞让快嘴快语的耀昭也口吃了,他没话找话。
  “你咋掐了这么多的水芹菜,你真能。”聪灵不大的圆眼饱溢着敬佩和爱慕,她用眼角瞭了一下耀昭的脸,把爱意传给了他。然后,一呶嘴示意小伙:“走,上菜庵子歇一会儿。”
  菜庵子是生产队搭建的草庵,专用来看守菜园子用的。在这里,前面是队里的菜地,仅有二亩多,向西是队里的一片莲菜池,莲叶已不翠绿,泛起了黑青色。菜庵子顶多有五六平方米,一张土炕就占去了一大半。
  进了草庵,聪灵忽然冲耀昭哭起来,边哭边数落:“你嫌俺咋?嫌俺没啥文化?可俺自己学着裁剪手艺哩。俺能吃苦,能给你过好日子。俺跟了你,辱没不了你。”
  耀昭被这突然袭来的泪人儿哭数得手足无措,瞪大了眼,半张开嘴,说不上话来。
  “不……不是,不是。”
  一听这话,聪灵立刻擦了眼泪,嗔怪道:“你快托个媒人来,把俺娶回去,谁就再也不敢欺负俺了。”
  一绺徐风顺门道掠过,带着浓烈的秋的气息,吹在耀昭的心头。他的心慌乱得如同门外欲干枯的茅苇草。他一时语塞,一句话梗在喉咙,无法对这如水的女子说清。
  “耀昭。”聪灵痴情地喃喃着,一下子扑上来就用双臂勾住了耀昭的脖子。一直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的耀昭感到对方将女性特有的带着浓厚的香粉气味扑在他的发际,轻拂在了他的脸上。随着藕节般白嫩细腻又光洁的胳膊一搭上他的脖颈,接着柔软温热的身躯又拥来,两团饱蓄着乳香的乳房,像热乎乎、白煊煊喷香的馒头偎在他的胸部。天旋起来了,云里雾里,耀昭感到热血汨汨地向头部、脸上倒流。第一次被女性的热身偎住,他醉了。
  “喳喳喳”,一只惊叫的麻雀落在门口的土堆上,歪着圆溜溜的头向里边张望。耀昭忙不迭撑开对方的手,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嫌你。只是……只是我的条件还不成熟。你甭往心上去……如果我早早成了家,就没前程咧。跟我大哥一样,一辈子只有围着小家转。”
  聪灵一下子被对方的话击愣了神,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当眼里盈满了泪水时,她猛地上去抱住耀昭的额头连亲了两下,然后一转身就一溜烟跑出了门。
  耀昭的脸煞白,呆立在草庵的地上,傻了……
  
  第六章
  
  包谷棒掰完了,摊晒上场,每天派专人翻搅几遍。庄户人家都忙着抢墒种麦子。
  收了秋的土地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无论是北边的岭,还是西边的原坡一律都干净利索起来,像蓬头垢面的老人剃光了头。田野里一派热闹繁忙景象,提犁夯耙的,溜麦种子的,还有跟在犁后边顺沟撒化肥的,牛叫娃哭,长条狗也跟着在地畔上抓老鼠。
  种罢麦子,摊晒在场上的苞谷棒也晾晒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东场热闹非凡,婆娘女子娃围在包谷堆周围,剥苞谷皮,谁家剥得多,秤一过,按斤两计工分。
  祖倩坐在母亲的腿边,“嗤啦,嗤啦”剥着苞谷皮。别的娘啦婶子的都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有的嫂子还不停地同小叔子之辈的打情骂俏,时不时“日”地一声扔过去个苞谷棒,砸得对方“妈呀”一声惊叫,逗得满场子的人笑得眼泪鼻涕长流。而祖倩从没见母亲跟叔们打耍过。祖倩知道,母亲心里苦哇,在大伙当中,她还时常强装笑脸。祖倩觉得母亲活得太累太苦,她曾暗自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把妈接到城里享享福。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了父亲,无论是耀辉、耀昭、耀禄,还是祖香、祖倩个个勤劳。祖香已不上学了,她要为自己的母亲分忧担愁,才刚刚十四岁就顶上一个男劳力了。她没黑没明地挣工分。前几天挖苞谷秆,挖一亩地可挣到十分工,她与别人合伙,两个人一夜没合眼整整挖了四亩地,一夜间挣下二十分工。
  村人为之惊叹,有好心人说柳秋桂,娃个嫩嫩身子,不要挣过了,小心把娃挣伤了。柳秋桂其实早就嘱咐大女,干活不要性急,日子长着哩,正长身体的时候,挣伤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比妹妹长得稍黑、脸颊又红的祖香听到母亲的嘱咐,就把短刷刷头一甩,满怀自信地说:“妈,你就甭操那份心咧,我掌握着哩。”
  人都说,祖香像十六、七岁的人,干起活来如蛮牛。小伙子掮粮食桩,她也跟着扛;老汉提犁夯耙,她也能提犁打牛的后半截(腰);姑娘媳妇们做鞋衲花袜垫子,她比谁都做得快,活计做得细密,粗活细活她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她为的是母亲少一些操劳,为的是没大的娃自有的尊严。
  剥苞谷皮,祖香母女手来得最欢,自然堆在身后光溜溜、黄亮亮的苞谷棒子堆得最高。
  场外的汉子们或蹲在碾盘上,或自个圪蹴在碌碡上,一锅接一锅地吸旱烟,谝闲传(说闲话),姑娘小伙子则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祖倩被燕玲一叫,就搭伙去了河边。耀昭、耀民仰面躺在背人处的苞谷皮堆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说,今黑聪灵咋没来场上哩?”耀昭心中有数,可还是不由得问。
  “还不是……”耀民一骨碌翻坐起来,对着耀昭的脸叫道,又并排倒了下去,咕哝道:“谁知道咋咧。”
  没有一丝风,天气凉爽但不显冷。不一会儿,一盘又黄又亮又大的月亮就从东山头跃了上来,满场更热闹了,娃们追逐嬉戏,秋虫在草丛里鼓噪,有一层薄薄的轻雾把蓊郁的终南山罩住了,远远望去,那山似一尊庄严肃穆的神灵,千万年蹲守在秦岭之间,佑庇着她脚下的人家。
  牟聪灵挎着一个大笼从桥上走来,惊得耀昭和耀民弹簧一般跳将而起。月光下,那大老笼大得吓人,把挎笼的女子比对得又瘦又小。耀昭看到在几天的时间里,聪灵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脸白惨惨的,圆脸也变得尖嘴细颊了。聪灵见他俩直挺挺立到面前,惨然一笑,声音也显得沙哑无力:“你俩真悠闲。”说着,又转脸对耀民说:“一会儿,我把这笼剥满了,你来帮我抬一下。”说完就走了,那么大的老笼沉沉地拽着瘦弱的身子。
  瞪圆了惊疑的大眼的耀民,迷惑不解地看着耀昭的脸,他觉得,聪灵应该招呼耀昭去才对劲。
  “愣啥神呢?”耀昭一撇嘴说耀民:“人家看上你了。这是你的福。”耀昭从胸间长舒一口气出来,又补充道:“真的,你这家伙有福。”
  此后一段时间,常见耀民有空就帮聪灵干活,两人形影不离。村里人也叽叽喳喳,说这是一对小鸳鸯。
  “哥,聪灵姐是不是要变成俺的嫂子咧?”一天,妹妹燕玲和祖倩背着书包走到耀民跟前问他。
  “死女子,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胡说啥?”耀民嘴里这样说,可双重眼皮的大眼睛包不住心里头的甜美。兄妹俩都是五短的身材,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重眼皮,短脸,黄中透红,但精巧玲珑,把种族遗传的体征形态完全承继了下来,让人觉得兄妹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七、八岁时还时常被兄长驾在脖子上疯跑追耍的祖倩,再也不用坐在哥的后脖项上,双手抱住哥鼓悠悠的额头,飞呀,笑呀,追星星,逮蝴蝶,抓云彩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在贫困与色彩斑烂的幻境中一掠而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显出少女的些许羞涩,胸间两只神圣的乳包如含露的花骨朵,只待一场风,一场雨,就会扑楞楞绽开花蕾。虽和燕玲同岁,祖倩却比燕玲高出半头。
  正责备妹妹间,聪灵来了。一见耀民妹妹,聪灵显得格外亲切,她亲昵地拉起祖倩和燕玲的手,来到了碾盘跟前。把两个女子按坐上去,给一个的辫子上扎了一根红毛线,给另一个的辫子上扎了一根绿毛线。不论是红毛线,还是绿毛线都是当时女娃最奢侈的装饰品。
  耀民走过来半感动半兴奋:“看你,花这钱做啥?”聪灵没有接他的话,对耀民说:“咱准备结婚吧。就搁年底,人都闲闲的。”
  耀民紧锣密鼓和家人一齐赶制着完婚的简单家具,颜狼娃这边的批斗会、游行也愈演愈烈。他们把“地、富、反、坏、右”押了一大片,每天晚上开会批斗,逢雨天游不成街了,或无法下地干活了就是开批斗会,很多人家子女都纷纷登台批父母,斗兄弟、姐妹……
  “你要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哩。”狼娃裹紧了夹祆,白眼窝一翻,说聪灵:“全村的青年都阶级立场坚定,就剩下你没上台批斗了。你准备一下,今黑轮到你批你大了。”
  “批完了就放人咧?”聪灵反问。
  “也不一定。不过嘛……”,狼娃有意拖长了音调,稍停顿了一下,说:“对你—例外。”
  聪灵被狼娃的白眼窝子翻瞅得浑身如刺爪抓了一样不舒服,一拧身边走边撂下话:“今黑我上。”
  这是又一个初冬时节,食不裹腹的饥民们照例被召集上来,因为天已变冷,就改放在大队部关人的院子里。批斗会按时召开。
  村上才通了电,十五瓦的灯泡由于电量不足发出昏黄的光。一进入冬季,人们就熬煎锅里没下的食物,谁也兴致不起来,吸吸溜溜地进了院子,或蹲、或站,少了嬉闹声。
  照例是驻队工作组组长王得娃开头,然后是颜狼娃从身后的黑房子里放出十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一溜地垂下脑袋,站在早就搭好的用来批斗人的台子上,两边再站几个积极分子背着长枪振威。狼娃往台上中间一站,一一点了名后,扯着嗓门喊:“牟聪灵,牟聪灵到了么?”
  没有声音,却见牟聪灵从台子侧旁的背影里走来,上了台阶,半晌不知从啥说起,咽了口唾沫才狠着声开了腔:“牟栓牢,你老实交待。”她用手指着继父道:“老实交待,才给你吃肉(出路),如若不然,给你吃个屎(死路一条)。”年轻和年老有文化的都“哄”一下笑开了,没文化的看人家笑也跟着笑了。牟聪灵不明白大伙的笑意,她想自己说的对着哩么,不是喇叭天天都喊:“老实交待,才给吃肉(出路),如若不然,给吃个屎(死路一条)吗?”
  “下来,下来,快下来。”耀民忙挥胳膊摇手,叫聪灵下来,聪灵这才愣愣怔怔地走下了台。
  批斗会开完,夜已很深,颜狼娃喊大伙散会回家,让牟聪灵留下。见耀民一直站在院中间不走,狼娃打发道:“耀民,你先回。我跟聪灵商量捏个啥理由放了她大。”
  耀民迟迟不动,对狼娃说:“你们商量去,我就在外头等着。商量完了,我好送她回去。”
  “还用得着你送吗?”狼娃口气硬了:“这是关系到阶级斗争的机密问题。再说,聪灵一会儿有她大做伴哩。”
  牟聪灵怕连累了耀民。当前,只要颜狼娃看不顺眼的人,一张口,就一顶“黑帽子”给戴上了,三天一批,五天一游的。她忙对耀民说:“你先回吧。咱狼娃子叔说啥就是啥。还能哄了我不成。”耀民刚出院子门,门就被狼娃“咣当”一声关上了。
  空寂黑寥的院子显得那么旷野,关五类分子的房屋就在狼娃办公的东头,中间隔了两间空房。来到这屋里,聪灵看到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本花名册,旁边用砖头块支了一张木板当床用,再就是还有一张唯一的四方木凳,加上一个洗脸盆。房子很潮湿,土地上潮乎乎的,散发着泥土的腥味。
  昏暗的灯光下,狼娃示意聪灵坐在方木凳上,因为房间小,方木凳离床有三尺来距离。狼娃往床沿上一坐,床子“咯吱”叫了一声。他双胳膊向桌面一趴,瞅着屋里的人儿。这么近距离地看聪灵,他狼娃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母东西会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比上刑还难受。狼娃闪动着白眼窝,死死盯住对方的眼,又从眼部扫视到耳根、鼻翼、下巴,那光洁的下巴闪动着青春的色彩,然后是白皙的脖项,再往下就是他牵魂销魄的胸脯。尽管时节已让她穿上了宽松的红格子的夹祆,但还是难以遮盖住耸起的乳峰。狼娃的眼神凝滞在对方的双乳间,他感到血流冲向了双眼,头皮“噌噌”发响,裤裆里的东西撑得胀痛胀痛。他神速地“啪”一声拽灭了灯,老牛拉犁一样急促地呼呼喘着粗气,上去就捂住了聪灵的嘴,颤着声:“灵子,我的灵子,你这母东西把我折磨得够戗……”
  “呜呜,哇哇。”聪灵被这突然袭来的灾难吓懵了,她想挣扎喊出来,但那铁箍一般结实的手任她怎样用力也无济于事。她无望了,头上、脸上全是狼娃粗得像刮风一样的急喘。他一边喘,一边压低声对聪灵说:“甭叫,叫出了声,你往后还咋活人?”
  聪灵如同掉进深井的兔子一样,无望地颤着身子,软瘫了。
  狼娃饥饿的白眼狼一般,只轻轻一提就把聪灵撂到了破床上,像提了一条软面条。他呼呼喘着,气喘得使整个屋子都像在刮风。慌忙急切中,狼娃的手抖得怎么也摸索着解不开她那钮扣。他把滚烫的脸拱进对方的脖子间,拱进那两包乳房间,终是手颤得没法解开衣襟,情急之下,狼娃“哗”地把衣襟从底下往上掀了起来。此刻,只解了裤腰带没来得及脱下裤子的他,一边胡乱地踢腾下了自己的裤子,一边就着一只单眼在黑乎乎的夜里搜寻,不大功夫,他还是看到了两只白亮亮的隆起的奶子。他把脸深深地埋在两奶峰之间,胡乱地拱着,吮吸着。身下的人不时发出“哼哼”的轻叫声,就再也没挣扎,不反抗了。狼娃咂着奶头,喷香乳气就包裹了他,他哼唧着,喃喃着:“你这肉肉,折磨得我好苦。你知道么,我这么长时间想你都快想成疯子咧。啧啧,就是香,就是好。”他拼命吮咂,从左奶头吮到右奶头,叽叽哝哝着:“这肉肉真是美。”
  狼娃吮了奶头,又顺着往下啧去,到肚脐眼后,又向下吮去……一股温热喷上了他本就发烫的脸。他一把扯下聪灵的裤子,来不及脱下鞋子,就“妈呀”一声喊叫,扑趴了上去,把全身严严实实地箍匝在身下的肉身上,一股子一股子粘糊的东西就从他的两腿间射到了底下人的大腿间……从没挨摸过女人的狼娃就这样失败了。他大汗淋漓,死了一般,在女人的身上趴了一阵,就骨碌一下从聪灵的身上滚了下来。
  没有思维,没有了任何思想,狼娃大睁着单眼,看头顶黑咚咚的屋顶。他妈的,人死了也不过如此嘛。他像在做梦,又像在阴曹地府。刚刚快速过去的一瞬如电闪雷鸣,殛了他的身,他只感到五脏俱焚,云里火里。
  紧挤着他的那个身子动了一下,狼娃如梦初醒,侧过身子,手不自觉地又搭在了她那温热柔韧的乳头上。他有意识地一抓一揉,嘴贴住聪灵的鼻翼不住地叫:“肉蛋蛋,肉肉。”
  外面悄悄下起了雪,是那种糁糁一样的粒粒雪,唰啦唰啦落进枯草丛里,落进无限的河水中,颜家河呜呜咽咽,似女人悲苦命运的哭诉。在河的源头—终南山,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发现山头戴了白孝布般落座了一层雪……
  
  第七章
  
  牟聪灵很快出嫁了,她嫁给了颜狼娃。
  颜耀昭怎么也想不通,跟耀民好了一段时间的聪灵咋就改了主意,跟狼娃闪电般地完婚了。他想,她不是疯了也是傻了。他把想不通说给了妈。柳秋桂劝儿子:“这种事不好说,咱再不要说了。狼娃子那种人咱能惹得起?”
  “不是那回事。妈,”耀昭一急说话像倒豆子:“聪灵跟那种人过,还会有啥好日子,能把她折腾死!”
  耀禄过来,他虽然黑瘦,但个头明显长高了许多,比他大两岁半的耀昭才不过跟他一般高。只是他在兄妹当中显得又黑又瘦。学上到初一,他嫌家境穷困也就不再念书了。他不多言语,但勤劳节俭,冬天嫌冷风钻身子,就搓一根稻草绳往腰间一勒。人长大了,没地方睡,夏天他卸一扇子门板,扛到东场,两头往碌碡上一搭,凉快,又有了好睡处;冬天,麦秸窝里一钻,既暖和又不挤热炕。他胆小怕事,在外头从不多言,在家里也很少嗵嗵嗵说上一阵话。这会儿,他听耀昭说到狼娃的事,过来提醒:“狼娃谁敢惹?那狗日的心狠手辣,啥事都做得出。好好过自家的日子,再甭管闲事。”“去去去,一边去。”耀昭不耐烦地冲耀禄火了:“你倒懂个啥嘛?”
  “对对对。”耀禄每次惹不起耀昭就回避,他边往后门走边咕哝:“等挨了戳吃了亏就来不及了。”
  耀昭气不过,“腾腾腾”从耀禄的后头赶到了前边,出了后院门,径直奔老药铺的耀民家去了。
  耀民的爷爷解放前是这一片唯一的一位看中医的先生,所以家底也比较殷实。却不料,早已死了的先生怎么也想不到,一生治病救人,积攒的家业却成了后人的灾难,耀民的大在被人揪出批斗的同时,家里的药柜及先人置办的丝绸之类全被操家操走了,还有一厢上房也被充了公。现在全家人住在下厢房里,虽然地方还算宽展,但一到暴雨天,滚坡水时常从上厢房顺石台阶流下来,淹了下厢房。每年都桶提盆舀要折腾整整一个夏天。
  “耀民,耀民。”耀昭一进门就性急地冲屋里喊。耀民趿踏着鞋出来:“进来嘛,进来嘛。屋里说嘛。”他心里早知道耀昭这么冲是为了啥事来的。
  刚一进门,来不及坐,耀昭就气呼呼地叫嚷:“看你大大的人,办的啥事嘛。”
  “我也摸不准,人家是咋搞的。”耀民明显蔫了,他垂下无力的头说:“就是从那天晚上批斗她大后就变心咧。”耀民把那黑狼娃留住聪灵的情景学说了一遍。
  耀昭听了眼一下子睁大了,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责耀民:“你看,你看,你咋就那么听话?一定是那狗日的对聪灵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咧。”
  看到耀昭的脸煞白,耀民这才恍然大悟,他抱住自己的头捶了两拳,嘤嘤嗡嗡地哭了……
  饥饿一直困扰着终南山下的人们,为了充饥,人人都跟到处觅食的鸡一样,个个黄皮寡瘦,有好多人都饿得患上了浮肿病,牟树茂最严重,双脚肿胀得发明发亮,像鼓满了黄水一样,腿都拉不动了。
  牟树茂因为孤身一人,日子难过,老队长颜二顺就派他在每年冬季看守牟家门前那片麦地,不要叫鸡呀猪呀进地糟蹋庄稼。这样一来,冬闲季节,庄户人闲得没事干,牟树茂每天还可拿八分工。每年的年底一结算,牟树茂年年都是余粮户。对照顾牟树茂,谁也没有怨言,尽管好多人家都是缺粮户。牟树茂看守庄稼也尽职尽责,拉着木棍一拐一瘸,“哟唏—哟唏”吆了东头吆西头。鸡猪全赶走了,他就坐在地头的界石墩上,面朝南,眯缝着眼,看悠悠终南山的威严。这时,他就时常想起孤苦大半生的自己。人人都有妻室儿女,他自己咋就没有呢?想到在人世空走了一遭,啥啥都没留下,自己连终南山上的一块石头还不如么。偶尔有一对亲昵的小雀落在前面的干树丛中觅食,亲热的劲头胜过了寻食。它们一忽儿嘴对嘴亲着,叽叽喳喳互诉着爱意,一忽儿这只用小嘴在那只头上挠痒痒,另一只幸福得就闭上圆溜溜的眼睛。牟树茂被感动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起来,他觉得自己活得可怜,连一只小雀都不如。白天还过得去,出来吆吆鸡,撵撵猪,逢闲人了掏掏心窝的话,对付着就过一天;可到了晚上,孤伶伶一个人,有个头痛脑热的,没个人端一口热水来。牟树茂有时想着想着,就直想汪汪地放声大哭一场,把憋在胸膛里的全部委屈释放出来。
  有时他也自寻乐趣,把积攒下的几个零钱买了各种色彩的豆豆糖,逗惹得一群娃们围着他打转转。他一手拉着木棍,一手攥着豆豆糖,看男娃女娃拽着他的胳膊袖一蹦一跳,叽叽喳喳喊:“树叔,树哥,给我,给我。”这时的牟树茂是最惬意的,他不时从扬起的手缝中有意识地漏下几颗,然后看娃们在地上抢,抢到的也不顾粘满了土,就连土带尘地塞到嘴里,又一窝蜂似的拥上来,在他周围打转。
  牟树茂被娃们拽得团团旋,他咧开流涎水的嘴笑啊,看头上的云白得如雪,好看得似白兔子在天上游动。他不烦恼了,不孤独了,感到生命是这么的美好,人活着是多么的有意思啊!
  可是,这个冬季,成了牟树茂的一个劫季。他的双腿双脚肿得已不能再拉动。老人们都说,人到快死的时候,都有征兆,“男怕穿靴子,女怕戴帽子”,说的是男人到了水米不搭牙时,最怕脚腿肿胀;女人最后时刻,怕的是头脸肿胀,如果出现以上症状,这人就只有一、两天活头了。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为了照顾牟树茂,老队长颜二顺安排了队上一位老婆子每天为已不能动弹的树茂做饭、烧炕。这天,天擦黑时,老婆婆就把炕洞的稻草把子引着,给树茂烧了一碗包谷糁稀汤,端到病人睡着的头跟前,叮嘱了一遍:“树儿,一会儿你趴着把这汤喝了,我回去呀。天黑透了,雪落厚了,脚下打滑,把我隔到这咋办?”老婆婆踮着一双三角形的小脚出了门,把门“吱咛”一声闭得严严的。
  第二天一大早,每天起得最早的河沿子的颜宽有最先看到冒着浓烟的牟树茂的家。颜宽有一撂粪笼,从牟家高处撒开双腿往下跑,边跑边喊:“树茂家着火咧,树茂家着火咧!”听到这惊吓得变了腔调的喊叫声,人们马上意识到出了人命大事咧,一边扯胸露怀地穿扣衣服,一边往牟家涌来。
  迎着呛人的黑烟,到了树茂的门前,人们一齐傻了眼,破木门早已烧蹋下来,树茂在炕上已蜷缩成不到三尺长的黑桩……这样的惨景让几个心软的人“哇”地就哭出了声。
  祖倩和母亲、耀昭也夹杂在人堆里,她望着黑黢黢缩成一团的树茂,嗅着被烧焦的烂棉花套子的臭味,以及人肉、人骨头见火烤后散发的皮胶味,心在瑟瑟发抖。她仿佛看到在那浓烟翻滚的雪地里,有一个拄木棍的人撒下万般糖豆,撒下了彩色的欢乐……
  那欢乐是牟树茂省下的油盐钱换来的,他用生命换取了欢乐,这是生命的悲哀。
  祖倩再也看不到那一幕幕令人忘掉万般烦恼和忧愁的撒糖豆的情景了。
  牟树茂的影子一直萦绕在祖倩的大脑里,像一个神奇的传说被神匠鬼斧镌刻成一幅幅美丽的乳雕画,在她的眼前来回浮现。
  冬闲时节,麦苗被雪盖得严严实实,人间瓦屋的房檐上垂着晶莹的冰凌儿。祖倩从木窗的格子间望出去,对门那一排子的冰凌儿晶莹剔透,它们长短不一,但却都对冬抱有虔诚的忠实,它们把数九寒天体现到了极致。
  “妈,你说我婆她大死里复生,那我树茂哥说不准也能活过来呢。”祖倩一边帮母亲搓棉花捻子,一边还想着牟树茂的事。
  柳桂秋停下纺线的手,看着女儿笑,见女儿已有了成人的思想,她满意地说:“你咋就跟别的女娃不一样,把个事非要颠来倒去的想。烧死人的事都过去半个来月了,还没思谋透。怪不得,我怀你十个月,肚子痛了十个月。就是跟人不一样。”说了一大串子话,见女儿专心地等她说下去,柳秋桂边摇纺车,边说下去:“人的寿数是一定的。像你树茂哥,甭看他一辈子受凄惶,没办揽下屋里人,成天脏兮兮的,下一辈子他就是神了。他没有妻小,活一世到死都是干净身子,那是神让他转世为人,磨拷他哩。这不,磨成了,神就把他叫走了。”
  对呀,没做过坏事的人就是神。祖倩这样想着,树茂的身影逐渐地在她的潜意识里变高,变大,像一堵墙一样。当她在将睡将醒的时候那尊神就守坐在她的头上边。这种幻影一直在祖倩的生活里持续了好多年。
  
  第八章
  
  民以食为天。在饥饿的年代,中国老百姓显示出了坚强的忍力,尽管人人都在饥饿的边沿挣扎,但个个都很顺从,只要村里的钟声一响,不论半夜三更,或是严寒酷暑,人们都会很快地集中起来。忍着饥肠咕咕,吃了野菜吃麸皮,甚至连榆树皮也扒下煮的吃了,但没人偷拿生产队集体的东西。
  老队长一嗓子吼出来,大伙按分工上了地,谁也不愿落在人后,尽管10分工才值一两毛钱。这是社会的悲哀还是历史的必然,还有待于历史的回答。
  冬季是农闲时节,但终南山下的人们这个闲日最难熬,他们要利用这一冬的闲日子,扒食的鸡一样扒拉下今冬明春的粮食,以度青黄不接的难过日月。于是,为度生活,为了勉强活命,人们想尽了法子,把萝卜缨子一撮一撮绑在绳子上,挂到屋檐下,待到冬天食用。男劳们就三个一伙、五人一帮地联上伴儿,到一百多里外的渭北平原去买粮食。
  买粮食的人通常要选在风大雪猛的黑天,这种天气把一路设卡的工作人员冻得受不了,都跑进屋里取暖去了,这买粮的队伍才会躲过去。若是运气不佳,被逮住了,不但没收了粮食,还会给你戴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为了充饥,为了不被饥馑裹走生命,人们还是要冒这个险。
  天黑得一米远谁都看不清谁,西北风带着怪哨往地上吹。耀昭、耀民带着耀禄三个人拉着两辆架子车整整走了一夜。大路前方有卡子,他们就绕到难走的小路上去。有时路过村庄,村里的大狼狗扑出来,吓得三人脸煞白,腿打颤,立在原地不敢动半步,直到好心的主人出来吆喝了那畜牲,他们才飞也似地跑走。
  过了渭河、泾河,就到了渭北大平原。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旷野,让人一下子眼开心阔。这里土地肥沃,良田万顷,人们把分到家里吃不完的玉米、麦子卖了换些盐醋之类的调味品。
  耀昭、耀民和耀禄走村串户买粮食,麦子不敢问津,三毛多一斤,而玉米只卖一毛八分钱。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他们知道麦子是吃不起的。
  一上路各自把家里焙好的上等食物—包谷面馍装上十几个,饥了,歇下来,从布袋里掏出冻得又干又硬的馍蛋子,香香地吃一个,仅止住饿就行了。他们谁也不敢多吃,怕接不住返回的口粮。玉米面做的馍疙瘩,经过风一吹,干硬干硬,一咬一个白茬,到了嘴里又粗又涩,但他们还是香香地大嚼大咽。吃完了,再抓两把白生生的雪往嘴里一捂,冰凉渗骨。不饥不渴了,刚才跑时出的汗也干了,抓起车把,驾起车辕又跑起来。
  串了不到三个堡子,就装满了两架子车包谷,一车拉四个桩子,每桩子都是用粗线绳织起来的长细口袋,装满了足有百十斤,一架子车能拉四、五百斤粮哩。装满了粮食的架子车,耀禄拉不动,他只有跟在车后边撅着尻子往前掀。上了大路,天还没黑严,他们就坐在一棵大榆树下露出地面的粗树根上等天黑。
  “这驴日的天,也不黑快些。”耀民耷着眼皮疲惫不堪地埋怨:“这球他妈的天,风咋也住咧。”
  虽然季节已进冬入头九,那怕再冷再滑路再难行,他们也盼望天气越恶劣越好,这样以来,路上的卡哨就少多了。
  耀昭感到瞌睡乏困极了,为了赶走瞌睡虫,他一挥胳膊站了起来,吟诵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你再甭吟诗咧,把人心都吟碎咧。”耀民的大眼睛盈着泪水,他拖着哭腔说:“日他妈,咱那鬼地方为啥老是叫人没啥吃?”
  一绺寒风刮起,把异乡讨饭似的人的哭诉刮过来,折过去,传得又远又凄凉。
  天一黑透,三个人立刻警觉地上了路。架子车在上坡路上吱吱扭扭,咯咯哒哒,驾辕的人尻子撅得比头还高,拉攀绳把肩膀磨得血红;车到半坡上,半口气儿不敢松,如稍有松劲,连人带车带粮就会倒滚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个时候,驾辕人的头几乎挨着地,汗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嘀哒,凹陷进去的肚皮鼓圆了劲。待拽上了坡,人也就如一瘫泥一样了。
  逢着下陡坡路,人更是难受,双手把车把撑起,让车尾擦住地皮,把重力往后掼。就这还不行,负重的车把人推得直跑。这是一场人与惯力的抗衡,人挺着胸脯朝后仰,双腿撑硬往下行,双脚紧紧扣住地面,不敢打半点滑。腿哗哗颤抖,如通了电,抽了疯;牙齿咬紧,扛住,也不能让车把人推下坡。等下了坡,人浑身像被抽了筋,腿肚子又凉又麻,软得一站起直打摆子。
  算起来耀昭、耀民和耀禄这一趟出来已经是第三天了。三个人还算顺利,东躲西绕,没被卡哨逮着。下了老牛坡离家就剩三十里路了,此时已是下半夜。一进南川县地盘,也怪,天又零零星星飘起了雪来。
  “咱歇一下吧,我实在支撑不住咧。”耀民的双眼再也睁不开了,他嘴里刚刚啃进一口馍,声音也沙哑得不像他了。停了车子,一扑踏坐下去,靠在车帮上就睡着了。
  确实是困乏到极点了,三个人横里竖里睡得昏昏然,直到一条大狼狗在不远处吠叫才惊醒他们。
  睁开朦胧的睡眼,眼屎糊得眼仁啥也看不清,耀民一觉醒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馍哩。揉搓下眼屎,立起身,三个人都感到浑身酸痛。抬眼西望,西边白鹿塬坡地里白茫茫一片,点缀在这其间的村落房屋三家一堆,五户一伙地散落在半塬坡上。塬根下的河,一条冰练似的在微亮的晨光里闪烁。南眺,终南山银装素裹,郁郁的松柏穿了雪袍更透出飘逸、潇洒,水晶般的墨绿更显出肃穆和庄严,给人以宁静坦然的姿态。
  对于耀昭来说,这种苦行僧式的买粮行程,磨炼了他的意志和毅力,他暗自下了狠心,决不能像大哥耀祖那样,窝窝囊囊活人,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第九章
  
  这是一个“三夏”大忙季节,麦捆子已拉运上了场,只等再翻晒上两个太阳就可以开碌碡碾场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老队长二顺叔最心焦,急得心火往上拱,眼也红了,声也哑了,人更瘦得一把骨头。老婆总是说他:“把你急得火烧心,能咋?”
  “净说些不顶用的话。”老队长边舔碗底,边责备老伴:“大伙一年的血汗就靠这茬麦了。这是度命的口粮。抓不住,烂到地里,这一家子一家子的,哭天呀么喊地呀?”
  老队长舔碗底的技术很高超,粗瓷海碗又深又大,虽然经常是稀溜溜的面汤或包谷糁子碗,粘到碗底的东西肉眼看不见,但舌头能感觉来,比舔凉水碗有食质感。二顺叔先伸出又长又薄的舌头,沿碗沿稍偏里一舌头一舌头舔过去。舔完这一半,把碗在骨节突暴的粗树皮样的手上巧妙地一旋,接着又一舌头一舌头舔下去,一粒糁都不漏地舔了另一半。舔过的碗比洗了还白净。时常碗太深,连脸都埋进去了。
  “他娘的腿。”舔了碗,老队长搭手一抹嘴,吧唧着说:“啥时把这碗发明成皮碗,吃完饭了能翻过来,舔碗就不用费劲了。”一团云影从后门的窄道里游过,惊得老队长把碗往风箱板上一撂,一猫腰出了门。手往额头上一搭,正南一望,惊呼:“不得了!终南山盖帽,等不到鸡叫。今黑明早要下雨哩。”说完,一溜烟出了门。
  东巷老槐树下挂的生铁圈子成了队里召集人的唯一铁钟。老队长拾起一块石头,站上土堆,抬胳膊扬脖“咣咣咣”地敲起来,边敲边喊:“上场喽,上场喽。”
  “叔,大太阳红刚刚的晒的正美,叫上场做啥呢?”在树荫下正翻阅《荷花》文学杂志的耀昭不耐烦地扬起头问。
  “嗨,这崽娃子,还有闲心看书哩。快上场,压麦垛子。你不看南山戴帽了么。”二顺叔失急火燎把折腰裤又勒了勒,边喊边往巷道深处跑去。“上场喽,上场喽……”
  一向都慢腾腾的耀禄掮了麦叉跑出来。见大伙都急慌慌往麦场跑,他冲不慌不忙的耀昭呲咧了一下嘴,责怪:“整天成啥精呢?手不离书,二溜子一样。”
  “再多嘴,揍你个熊!”气一下冲上来,耀昭攥紧了拳头。
  “看你能成啥精!”耀禄黑黑的瘦长脸也涨红了。猛不防,耀昭上去就给了耀禄一拳,耀禄拧过身扬起叉把,被围上来的人拉住了。兄弟二人谁也不想在人堆里败下阵,斗架的鸡一样被人拉住扯住,还互相往前扑着。
  柳秋桂踮着双半大半小的脚“腾腾腾”跑上去,往中间一站,一语双关骂道:“咋都不顾脸咧。不嫌人笑话?”
  妇人抬脸看看左边的儿子,又看看右边的儿子,齐蓬蓬往上长的儿子比母亲高出大半头,一个不服一个互瞪着眼。
  耀禄被人拉走了,耀昭还白煞着脸立在原地不动弹。柳秋桂一脸的不满,说耀昭:“你为大。他都上场走咧,你还瓷愣到这想咋?快走。人都上场咧,咱再甭给先人丢人了。”
  满麦场的人像爆炒豆一样,压麦垛子的,叉麦捆的,妇女把摆晒的麦捆一一拉拢来,像打仗一样,紧张而有序。老队长边指挥,边摞麦捆。待麦垛子摞起,盖好,老队长的声也出不来了,腰痛得拾不起身。
  果然,天麻擦黑时一阵滚雷响起,阴云从终南山背后直压过来,顷刻间,大雨如注,电闪雷鸣,“咔嚓嚓”似要将天地劈开。
  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柳秋桂跟耀昭、耀禄和祖香、祖倩在屋里漏雨的地方接上盆盆罐罐。
  水滴从人字型的屋顶嘀哒在盆里,敲打出动听的音乐。一阵大雨过后,屋外的水声逐渐缓了下来,房檐水还在寂寞地击打着石头,房里妇人的声音也被濡湿了:“你们都精壮壮墙高的小伙子,也该懂事咧。人伙当中亲弟兄跟鸡一样斗架,不怕人笑话?忍忍让让才是福!”对于母亲的指教耀禄只是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耀昭还在抢白:“他倒懂个啥?知道个仨长两短么,还敢管起我来。”耀禄一直不说一句话,柳秋桂心疼小儿子,指责耀昭:“你那瞎瞎(坏)脾气要改哩。动不动就想上火、上手打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晌午还没停下,只是改阵雨为蒙蒙细雨了。天灰绉绉的,街巷里到处是泥水潭子,泡在水里的柴草,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河水没涨多大。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山后头没下大雨。也是的,夏天的雨不过犁沟嘛。
  收了麦子、豌豆,红光地里还没来得及种秋,一场透雨一下,落在地里土窝里拾不出来的麦粒、豌豆都泡胀了,这个时候是最有意思的情景了。大伙不论男的女的,青年少年,身披草蓑衣,头顶烂了边的草帽子,有的干脆就把破衣衫往头上一盖,齐刷刷都挽起裤腿,光着脚片子,踩着埋没了脚脖的泥水,进地捡拾胀豌豆、胀麦粒去了。
  每个人不是端着碗,就是拿一小搪瓷盆盆,一律都猫着腰认真地捡拾。祖倩、祖香、燕玲她们在东边这边捡,耀昭、耀民、耀禄等小伙们则在西边紧挨的一片地里拾。阴雨还下个没完,与叮叮当当往碗里、盆里丢麦粒、豆颗的声音组成了一曲美妙的天外音乐。祖倩感到干这样的活又爽快又有意思,白细光洁的手指捏了豆颗、麦粒惬意极了。这一粒粒的麦子,一颗颗的豌豆经水一泡胀得圆鼓鼓,用指甲一掐鲜嫩淌汁,拿回家一洗,在锅里炒了,撒上些盐沫,吃起来味美无穷。这是土地的奉献,是任何神奇的东西无法替代的。
  一溜拉过去,到了地顶头,女娃们的碗盆都满腾腾鼓摞了出来,而男的却都还没平碗。地畔头上一溜一排老坟堆,有的坟头上的柏树还滴哒着水珠,有的坟上只长着马齿苋。马齿苋花儿开得正好,粉里带紫,犹如不泯的魂灵在呼唤。
  “啊呀!鬼出来咧。”耀民猛抬头,发现自己眼前的坟塌下一个大窟窿,他惊叫着拧头就跑,呱唧呱唧的泥水溅了一身。
  “吓死你咧。”耀昭大大咧咧过来,对着坟窟窿说:“有啥鬼哩,我就不信。”说着趴下身子,脸对着洞口朝坟里喊:“鬼,鬼,你出来。”
  耀昭这一喊喊来了一场病灾。
  那是这天的晚上,正喝夜汤,耀昭突然被一阵难忍的疼痛搅翻了肚肠,他一撂碗,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一刹间汗水就沁出了一层。他“妈呀妈呀”地叫唤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天旋起来,地转起来,他一会儿打滚,一会儿又跳将起来,他感觉到肚子里如同钻进了一条蛇,蛇扭成一疙瘩,在腹内翻腾,搅得他眼冒金花,看什么都是黄色的一片。闹腾间,他的大脑猛地闪现出婆他大说的阴间为黄色一片的景象。耀昭大呼狂叫:“妈,我活不成咧……”
  柳秋桂也慌了手脚,忙把耀昭揽进怀里,惊疑地说:“咋搞的,刚才还好好的。”
  祖香、祖倩争着给母亲述说了在坟地发生的情景。柳秋桂听后就有了主意,她叫祖香、祖倩拿剪刀、拿纸来,快速地剪了几串铜钱式的纸钱,点燃,在耀昭的头顶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嘴里念叨着:“烧烧烧,快走开,钱来了,拾钱去,走走走,跟我来。”拿着未燃尽的火纸钱出了门。
  过了几分钟,耀昭的肚子疼得缓慢了,他如一瘫泥一样蜷缩着身子安宁下来。眼也懒得往开睁,静静地睡着。浑身已没一丝气力,天地似乎还在摇摆。
  柳秋桂从外头回来后,从不沾烟气的她,从墙上卸下丈夫生前的旱烟锅,装上烟叶,点着,猛吸一口,顾不上呛得眼泪唰唰流,对准耀昭的肚脐眼连喷了几口,用慈爱的手抿顺耀昭零乱的头发,心疼地说:“看这一会会儿的功夫,把俺娃折腾得成啥样子咧。得些日子缓哩。”她又剪了几串子纸钱,在耀昭的头上、身上绕了几圈,边念叨着,边往外走:“走走走,是神是鬼你跟我走。把你那阴气收净,再甭拿抓娃咧,娃受不了。给你把钱送的够够的。走。到十字路口跟我拾钱去。”
  一路念叨着一路摸黑走去。泥一脚,水一腿,深一磕,浅一绊,柳秋桂顾不上自身的平安了,一直走到桥顶头的十字路口,蹲下身子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总算点燃了纸钱,直到纸钱燃尽烧光,她才立起微颤的双腿……
  
  第十章
  
  一清一浊的泾渭两河把陕西省关中隔成了两半,同一蓝天下,分化出了两种水土。异样的景象,演绎着两种迥然不同的人的性情和命运。
  渭北的地势一漫的平坦,大风起时无遮无拦,如野马狂飞而过;天上的云也从东边地头腾起,落到西方的地平线上。平原的天气雨就是雨,晴就是朗朗晴空。这里的土地肥沃,土壤疏松绵软,水浇田年年旱涝保收。这是一块四平八稳、民众安居乐业的宝地。而渭河以南,山岭盘踞,空气潮湿,阴雨连绵,尤其是到了冬季,老天总是摆出一付欲哭无泪的阴愁相,把居住在山跟下的人家笼罩在一派阴影里,连冬季的太阳也常常像一只白瓷碟似地悬吊在云里雾中;板结的土壤,死硬死硬,一撬一大块,受水利条件的限制,人们只有等靠风调雨顺吃一口饱饭;可是,这里十年九涝,夏季一料麦子还能收成一些,到了秋季,连阴雨不是冲了庄稼苗,就是淹死了禾谷,十有九年难收获,多年来,饥饿一直是关中南部人最难甩开的“瘟疫”。
  昨天晚上山里头下了大暴雨,颜家河暴满,浑黄的泥水淹没了小桥,埋没了两岸的庄稼,河堤上的杨树在水中间摇晃。村里的人们手执叉子、耧耙、笊篱之类的家什,打捞水中的漂浮物。水面上有冲下来的甜瓜、西瓜之类,也有豆角、西红柿等蔬菜,还有木椽和檩子大家什。东场上漫摊着水,水声、人声搅和在一起,喊声、惊呼掺杂在其中,哇声鼎沸。人们狂呼乱叫,打捞着食物,打捞着惊奇。在惊险之中,汹涌的黄泥水如同发怒的雄狮,咆哮着,翻滚着,卷起黄浪猛冲,又哗一声倒下,像要拼命。大水疯狂地横冲直撞,这凶势,使人惊心动魄,感到水要毁灭世界是轻而易举的。
  人人高卷裤腿,个个湿了衣裤。半大女娃和男娃捞到甜瓜、西红柿之类就地大吃大咽,妇女则捞了东西舍不得吃,快速拿回家后又跑了出来继续打捞;男人们心大,都盯住河面,想逮住一大家什,或木椽或木檩之类的。耀昭眼尖,早早发现有一根丈余长的椽子顺着泥水一起一伏冲过来。他急忙上了水中的一棵杨树,朝下大叫:“耀禄,赶快回去拿一根长竹杆再绑上铁钩子,我从空中把它截住。”
  耀禄慌乱之中拿来了竹杆和绳,心太急,把铁钩就是绑不到杆子上。耀祖从西边跑过来,眼一扫,就快速地帮小弟绑好了钩子,跑进齐腰深的水中,用力往树上甩去……
  慌恐的人们被这兄弟们的胆略惊得狂呼乱叫。等钩住了木椽,水也涨得越发大起来,迅速漫到了杨树中腰,杨树在猛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倒,树上的耀昭抱住树身吓白了脸,一时不知所措。危急间,猛听下面有人喊:“快往下溜,树一倒就不得了!”“这娃真真是捅烂子呢。”……人们惊恐得大张着嘴。从家里赶来的柳秋桂、祖香、祖倩心都提上了喉咙眼,脸白得吓人,她们恨不得叫水神快速地退下去。刚才还为打捞物什而狂喜万分的人们,这会儿都后悔了,心想,捞不着就不要了呗。由于贫穷,平时材物的获取可以使人心花怒放,会高兴得使人几天睡不着觉。而此刻,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人人视材物为粪土。“捞不着就算了,耍那二杆子做啥?”有人责怪道。还是老队长二顺叔有经验,他喊人从家里拿来一条绳,“日”一声甩上树,绳圈挂在树杈上,然后对耀昭喊:“快把绳拴住树,绑紧,勒成死结。你然后扒紧树。”耀昭满头大汗地照着办了,老队长一声令下:“拉绳”!一群男劳撅着尻子抓住绳这头可着劲往南拽。杨树和人慢慢向南倾斜而下……
  耀昭死死缠抱住树身,随着底下的拉动,他如履云中。他知道,只要有半点差错或松劲,他就会像一只小虫样被摔到黄泥浪里,被冲卷得粉身碎骨。老队长扯着脖子“嗨哟,嗨哟”地为下边人加劲。倒了,倒了,“轰隆”一声响,杨树连根拔起,倒在了东场的浅水里。耀昭是在树将要猛然倒下那一刻闭上了眼的,此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睁开眼时,已是天黑透了以后。母亲正沿袭着传统的叫魂法,双脚立在门坎上,笊篱朝外往回一挖?,喊叫道:“耀昭哟,回来!”屋里还得有人替他回声说:“回来了。”就这样,柳秋桂前门唤了后门唤,耀昭才好不容易苏醒过来。
  耀昭静静地躺着,浑身瘫软无力。耀禄、祖香、祖倩眼巴巴地守在炕边。尽管天已黑严实了,隐隐绰绰,耀昭还是望见了来回穿梭、不停晃动着的母亲的身影,一阵酸楚袭上了他的心头。母亲为了弟兄姊妹们没黑没明地干活,从没睡过天明觉。为儿女全身心牺牲,这是做母亲的伟大啊!一想到母亲的辛劳,想到19岁就娶了妻自顾自过起了小日子的大哥耀祖,耀昭深感老大枉为家庭长子的窝囊。他暗自下狠心,不混出个样来,决不娶妻生子。他认为,男人一旦有了小家就很难有干大事的雄心了,他要先立业,再成家。
  然而,要走出颜家河村,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出路在哪里?农村青年除了招工出去就剩下当兵了。招工不可能再轮到他,这他很清楚,因为二哥已被照顾招了工。当兵出去,他也怕轮不上,狼娃现时在村上正红得一言九鼎,因为聪灵他对他一直心怀忌意。耀昭前前后后地把能冲出农村的各条路径在脑子里齐齐捋抹了一遍,几乎都是死胡同。他想,只有通过写文章,搞文学创作这条路。终于,他认准了一条道,一条实现自己理想的道。于是,文学创作招魂一般,惹得耀昭如醉如痴。本是想通过创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不料一旦钻入,他就迷在其中了。从此,耀昭日夜手不离书,有一点小钱就都用来购买了书籍。外国小说、童话,中国的寓言、白话文,他一读上就上瘾,就迷恋,难以自拔。
  一个黄昏时分,夕阳刚沉下白鹿塬,半边天空被桔红色的晚霞映得通红,河流、山峰、村庄像一幅水墨画被浸染在霞光里。此时,川道里的秋庄稼包谷、豆类杂料都已盈尺高了,点缀在这其间的棉花正秀花待放,空气中弥漫着闷热,但从终南山下来的南风拂在人的身上还带着山野的凉意。耀昭总是第一个把队里分得的活最早干完。下午是锄包谷地,每人管锄三行草,锄到地顶头算收工。从地的南头锄到北头,一行子足有三百多米长,一锄一锄不遗漏一个角落地锄下来,基本都到了天黑。耀昭双手抓住锄把,猫下腰,撅起尻子,一气不歇,“噌噌噌”往前窜着。待锄到顶头,汗早已把衣衫沾在脊背上了,手心也打出了水泡。掮起锄头,往回走。下了桥头,往一块平板的洗衣石上一坐,双脚塞进河水里,捧两掬水往脸上一冲,凉爽轻快了许多。蜻蜓在水面上一飞一点,蝴蝶在身后河堤上的野花、野草间追逐、嬉戏。当晚霞映红这一切时,耀昭被这种神奇的景象感动了,他惊奇,大自然的神秘,能变幻出这般美妙、这样神奇的美景来。他被深深打动了,心颤抖起来。正当耀昭陶醉在迷人的景象里时,一个人影从背后的慢坡小径上急急走下来,塞给他两颗热乎乎的熟鸡蛋。当他拧头看时,聪灵正鼓着怀娃的大肚子立在身后,呼呼地喘着粗气,两滴又大又亮的泪珠滚出了她的眼眶,掉在耀昭仰起的脸上。
  聪灵一语未发,又哼哧着,扛着腆得老高的肚子上了斜坡,扭动着鸭子般的身躯,走去。耀昭低下头,两颗凉凉的泪咕嘟一声掉进脚前的浅水中。他说不清是自己的泪,还是聪灵的泪。
  一种莫名的酸楚锄头一样挖进了他的心田……
  这一幕早已被路过此地的驻队工作组组长王得娃看得一清二楚。王得娃的细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白皙的尖脸不知怎的有点发红。他扯开长腿,三步两步赶上了聪灵,往聪灵前头一站,呲露出黄灿灿的牙来,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把心都给了耀昭咧,叫俺狼娃兄弟咋办呀?!”
  听王得娃的玩笑话,聪灵的脸颊腾地起了两坨红晕,她知道狼娃跟王得娃的关系。忙抬手抿去眼前的刘海儿,压了压狂跳的心,笑了说:“我就知道俺哥是个不搅舌的高贵人,我才不避你哩。”
  一句话把王得娃抬高了。他扯了扯尖嘴,忙不迭声道:“说的是,说的是。烂婆娘搅是非之事不是咱这号人干的。”
  “就是。俺哥是公家人么。”聪灵有意识地把后边几个字咬得重重的。
  
  第十一章
  
  颜狼娃的得宠使他到了发狂的地步,给五类分子戴帽子、游街他别出心裁,把颜家河村的运动搞得最具特色,使东起秦岭山,西至白鹿塬,东西十多里的川道唯独颜家河村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为此,驻队的工作组组长王得娃得到了公社、县上的嘉奖,说他工作踏实,干出了特色,干出了实绩。颜狼娃在工作组吃得更开了,说话更顶用了。
  狼娃时常把打人骂人当成自己的一大趣事,在这十几个五类分子里,他可以随心所欲,想批谁就批谁,想斗谁就斗谁。高兴了,有精神了,唤起一帮积极分子,拉几个出去游街,一直游到南川县城。狼娃口里吹着哨子,挥胳膊扬腿,一路高喊,一路威风,换来懵懂青年羡慕的眼光。而五类分子们,从不敢在他面前抬头挺胸,一见到他都猫着腰,低着头,不敢扬脸看他一眼;有的甚至每当撞见他,就齐脚并拢,低头垂胸,颤抖着声说:“我有罪,我老实交待。我老实交待。”甚至连他们的子女见了他都不敢正眼瞅他一眼。狼娃心在发笑,但表面依然绷着脸,一付严肃的神态。他的心里充满了凛凛威气,人五人六的,背过人,他暗自觉得好笑。
  王得娃无论在大会小会上都夸奖狼娃,心里头却另有一本账。他想,这狼娃不愧为这一带的“黑旋风”,心狠、手毒,干起不正当的事来如一股风。真可惜了那媳妇聪灵,要人样有人样,要本事,人家能裁能剪,嫁给狼娃这单眼狼,实在是一朵花儿插在了牛粪堆上。
  王得娃的家在北岭上。丘陵地带水最缺,他的老婆是个长年爬坡越沟的地地道道岭上人,走起路来老是撅着尻子,撇着腿,厚嘴倒翻着,能拴个驴,鼻梁洼里老是有洗不掉的黑垢痂,白天看了,王得娃连饭都吃不下,只是到了晚上,黑灯瞎火摸着才能跟着睡一场又一场。
  出来工作,到颜家河村驻队,王得娃利用狼娃的机会最多,也就跟狼娃混得最熟。领了薪水,叫狼娃割二斤肉,拿一瓶白酒,到狼娃的屋里,再叫聪灵弄上两样菜来,吃呀喝呀。渐渐地,他对心灵手巧的聪灵有了好感。聪灵每次的活干得很干净、利索,他时常就拿眼前的聪灵跟岭上的自家婆娘相比较,时常就像从头顶泼了一瓢凉水,从头凉到了脚跟。他暗自感叹,人呀,就是不能比,好汉没好妻,好妻没好夫啊!
  每当王得娃吃饱喝足了之后,往大队院子走的路上,他看天,天上的星漫是聪灵的眸子;他瞅地,地上一漫是聪灵那微颤的奶子……他是眼看着聪灵一天天鼓起了怀娃的肚子,眼睁睁瞅着聪灵的双奶孕满了奶水,鼓胀起来的,尤其那圆溜溜光滑的尻蛋子,在他眼前一日见一日地凸了起来。人说,庄稼见锄,姑娘见球,疯胀哩。王得娃恨自己,没有勇气,没有胆略,去挨一下那肉嘟嘟的身子,去摸一摸那香包似的脸蛋、尻蛋、奶头……每当这时,王得娃就痛苦不堪地扭曲了脸,裤裆里的那个东西蠢蠢欲动。他咬紧了牙关,在心里骂狼娃:“你个驴日的,咋不死哩!”
  狼娃终归是“黑旋风”,他在红得发紫的浪头上昏了头,他随意地打骂五类分子,动辄抬脚踢人一脚,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这天,老教师白哲峰就惨死在狼娃无端的疯狂下了。
  白哲峰老师已是60多岁的人了,斑白的头发零乱地述说着历史的悲哀。狼娃给白老师分的活是打扫大队院落和刮茅厕里的粪,每天都要打扫干净。
  这天,狼娃正圪蹴在大队院的门道里吃馍,一股恶臭卷上来,随之从墙角处闪出挑粪担的老教师白哲峰。这几天,狼娃就听人说聪灵和耀昭藕断丝连的一些闲言碎语,但这些闲话不是从王得娃嘴里知道的。他正寻思着咋样收拾耀昭,见白哲峰把臭粪挑来,一付不在乎他在场的样子,狼娃气不打一处来,白眼窝子风快地眨巴着,脸一下子变得紫青紫青。他抬起脚对着老教师的后腰踢去,“嘭咚”一声响,装满稀屎烂尿的桶墩在了地上,稀粪带着白蛆恶臭冲天地溅了狼娃一身,也泼了双膝跪在地上的白哲峰一脸。
  狼娃更气急败坏了,咆哮:“不长眼的老不死的东西,不看我在这正吃哩。!”
  白哲峰搭手在脸上一抹,斑白的头一歪,斜着眼瞅住狼娃的脸,笑了说:“人生在世几十年,善恶修行在个人;行善作恶自有报,今生不报来世报。”
  “你……你你……”狼娃铁青了脸,牙齿在口腔里咯吱咯吱响,他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天地昏黄一片。他飞脚上去,只听“嘭”一声炸响,跪在地上一直未动的影子就咕碌倒了下去,倒在了粪滩里。
  “知道不,跟我狼娃扭劲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膨胀的得意已到了癫狂的边沿,分不出天高地厚的狼娃呲咧着嘴,对地下的人气咻咻吼道。
  被一脚踢在太阳穴的白哲峰老师一刹间就闭住了气,蜷缩成一疙瘩的身躯只抽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你还想装死?”狼娃见地上的人再没有了动静,一种不祥之感凉凉地冲上头顶。他忙蹲下身子,伸手一掰,面转过来的老教师已面色苍白,口吐白沫,没一丝活的气息了。狼娃慌了神,手搭鼻根下一试,确没有半点呼吸的气了。情急之中,他把指甲深深地掐进老教师的人中穴。随着躯体的渐显冰凉,渐渐僵硬,他知道,没救了。放工归来的人们一条线地走过来,看到狼娃打死了人,一哇声炸开了锅,消息迅速飞遍全村,响遍了村庄的各个角落。
  “出人命咧。”“狼娃逼死了人。”“白眼狼逼死了人命哩。”……
  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一溜风。有关狼娃的恶闻一传十、十传百,到众人口里他已变得狼心如蛇肺蝎子胆的十毒人了。
  祸不单行,就在狼娃急救老教师无效的时刻,让长年四季拾粪的颜宽有碰上了,他一见死人纸一样白的脸,吓得七魂出窍,愣怔了一下,粪笼子、铁锨“咣当”往地下一扔,少了两颗门牙的嘴,走声漏气自言自语道:“唏(死)咧,唏(死)咧,脸上都生蛆咧。”说着,后退着,趿拉着的没后跟的鞋也挑不到脚梢上去了,一直退到河沿子,“咕咚”一声仰倒进河水中了。
  本就有点不太健全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颜宽有从此变成了一个似疯似癫的游疯病人。
  出了人命,风声如同五月的季风在终南山脚下来回摆荡,摆得人人心慌如乱麻。狼娃被公安机关抓走了。
  
  第十二章
  
  白哲峰老师的死强烈地震撼着耀昭,他吃不下饭,粗糙的饭食嚼在嘴里像吞了一口沙子,难以下咽。时节已近末伏,秋玉米已抽出了红白胡子,玉米穗可以煮着吃了。天溽热难耐,手中的扇子要不停歇地“啪嗒啪嗒”煽动,刚一停下,汗就渗出了皮肤。天一黑透,家家户户就扯一张烂席片子上东场拣风利的地方铺了,纳凉、喝汤、说闲话。
  在场里纳凉的耀昭脑子一直晃动着白哲峰老师的影子,他最近几天明显的削瘦了,两颧骨显得高了。坐在儿子面前的柳秋桂右手拐着工字型的线拐,左手转动着长又大的线穗子,说耀昭:“你白老师已经没人了,咱把那能想出个啥。人不是能让人想活就活过来的。”
  “我就想,狼娃这熊手太狠了。”耀昭偎坐到母亲的对面,接过线拐子,一边拐线,一边说:“这社会叫瞎(坏)人更瞎!”
  柳秋桂忙瞅了满东场一摊一摊纳凉的人们,压低声说:“不得活了,声放小些,叫人听见,麻烦就惹大咧。”
  东边天际头一汪又亮又大的月亮平静地照着人间,西边房屋的墙跟下有逮蝎子的人在晃动,夜知了热得时不时“知了”一声从树上跌下来。
  睡在紧挨着的另一片席子上的耀禄听见母子俩的对话,仰面对着天说:“尻子大揽头宽,管人家啥社会哩,把咱自己的日子过浑全了才是本事。一天净瞎操心。”
  “你少多嘴!”耀昭听耀禄一搭话就抑制不住想发火:“你知道个仨多或是俩少?”
  一阵风从南边刮来,带给人一股凉意,蚊虫也顷刻间隐匿了。不一会儿,一团阴云从终南山背后出来,“啪嗒啪嗒”地丢下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得乘凉的人一片嘈杂,喊娃醒的,叫儿归的,拉起破席片子“哧哧哧”地往各自的家门里窜。
  耀昭浑身燥热,大雨点子赶走了人们,他觉得干净的碾麦场清静安宁了许多;雨点“啪啪”地打在脚地上,打在头上、脚上,打得脸皮麻麻地凉爽。他一个人来到场东边的山硷,山硷的底下就是河水。他坐在被人用草镰刮得干干净净的坡上,双脚吊在河上空,看雨点跳进河里的姿势,听天上的水与地下的水相拥抱时动听悦耳的“叮咚叮咚”声,忘记了被淋湿的自己。
  月亮迅速隐去后,只留一丝迷糊的光照在人间。
  “唏(死)咧,唏(死)咧。”上游桥墩下显出颜宽有的影子,他“咕咚”一声又一声地打耍着水,不住地念叨:“都生蛆咧,生蛆咧。”
  耀昭心头一阵寒颤。白老师走了,宽有叔吓成了疯子,游魂一般,没个黑,没个明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嘴不停,手不停,双腿也不停,跑了河道上河沿,跑了渠里走沟里,走了上村走下村。自从疯了那天起,就没见他休息过一晌,是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作怪?哪来那么大的精神!
  耀昭浑身打了一个寒噤。宽有叔的呓语又勾起了他对白老师的怀念。他,耀民和狼娃都是白老师初中教过的学生,为了不误人子弟,白老师的教学棍没少抽打他们的手心。他们下河摸鳌,上树掏鸟窝,一次也没逃过白老师的柳棍条……耀昭从心底敬佩白老师的严教风度。白老师就这样白白送死在狼娃的手中了?多么好的老师哇!耀昭对着河对岸的杨树苗林长叹了一声。
  月亮一出来,雨也住了,村庄已沉沉地睡去,颜家河“咕咕哝哝”诉说着人世的悲哀,不知疲倦,毫不厌烦,似神经病人的呓语,千百年绕着村庄,向西流去,到了南川县城的南边,一折向北就融进滚滚的南川河,往灞河扑去,去寻找叙说不完的人间哀怨。
  
  狼娃被抓走的第二天,正好是聪灵生了娃满月的日子。
  按照乡俗,第一胎娃满月要招待亲朋和四邻,且隆重非凡。这一天,生娃的婆娘最受拥戴,这是女人自结婚以后最令人瞩目的时刻。女人为人妻,为人母,为婆家续下了香火,随着儿子的降生,身价倍增。娃满月的时候,娘家人包一包袱娃的衣裤鞋袜,点了红点的花馍提了一满篮子;朋友和村上相好的以及自家人一齐蜂涌而来,院里垒了过大事的新灶,大铁锅往上一墩,厨师、帮忙的乱嚷一片,从早上太阳一杆子高一直嘈嘈到夜深猫头鹰叫。
  然而,聪灵没有这样做,她说婆婆:“咱家出恁大的事,有啥心思给娃过满月哩?算了吧。”
  晌午时分王得娃来了。他走到柿树底下,人未到,声先到了:“这柿子能暖了。”对面厦屋里的聪灵忙迎了出来。
  “王哥,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准备把娃喂饱了寻你去呢。”
  王得娃眯缝起眼只是个笑,白的确良衣衫映得他的脸更加白,鼻子越发显得尖了。
  聪灵把客人让进屋,坐在炕脚地的四方桌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天热,喝杯水压压心跳。”
  王得娃没接杯子,示意放在桌上,掏出一块兰方格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今儿是娃出月的日子,我来看看。俺狼娃兄弟虽然出事了,人不在人情还在嘛。”他站起身,扒住炕边往炕里头熟睡的婴儿看了看,然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响铮铮的十块钱别在婴儿的包裹里。聪灵忙上前阻拦,说:“王哥,王哥,你来了俺就高兴得很,还给啥钱哩。”
  王得娃被“扑啦”一下煽上来的聪灵撞得白脸唰地发红,聪灵忙不迭拉住他的胳膊,想拿了钱,好塞回他的衣袋里。王得娃一边挣脱着,一边半就半让着。他的胳膊故意地偎擦住聪灵奶水饱满的乳房,一股股浓烈的奶香夹杂着乳腥气冲鼻而来。他在昏晕之中尽量让那奶包多在胳膊上摩擦一会儿。温热、汁饱的奶娃婆娘的双乳通过胳膊的传导输遍了他的全身。她的头就在他的下巴底下荡着,动荡着母性特有的亲热。王得娃的心跳得“咚咚”响,血一个劲地往脑门上冲,一个劲地往下身处两大腿间的那个东西上撞。
  聪灵没注意到王得娃的变化,她见推让不过,也就作罢。回身抿了抿额前的头发,忙不迭声说:“王哥,我一家把你当成自家人哩,你在县上有眼隙,托人说情把你兄弟给赎回来吧。他也是为运动出了大力的呀。”
  “你放心,我会的。我会为俺兄弟寻门路。”王得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夹了腿,忙坐回四方桌旁,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聪灵忙提来开水瓶,走到跟前,又满上一杯。
  正端午时,房檐子的阴影短得跳上了房硷,柿树的扑楞已伸到厦门门框上,树股一摇一晃的。穿着件薄亮得透肉的花布衣衫的聪灵,经过一个月的不见日头和不被风刮雨淋,脸白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脸蛋粉红,黑黝的眉毛更显浓了,明亮闪灼的眸子像一潭明月下的水,光洁颀长的脖项令人神魂颠倒。更令王得娃着迷的就是那鼓荡着的逗惹雄性勃发的奶包,两只奶嘴翘翘的,撑着薄布衫,奶包随着说话声和走动的身影来回颤颠着,直惹得王得娃咬紧了牙关,他直想像雄狮扑倒母狮一般把她掀翻在地……
  王得娃必竟不是颜狼娃,他不住地吸溜着水杯里的水,克制着自己,听聪灵诉苦。
  “……俺是吃尽了没大娃的苦咧。无论如何,俺不能叫俺娃再受俺的罪。王哥,你不知道,你体验不出来,没大的娃是咋样的舍娃子……”聪灵说着说着,竟抽抽泣泣哭了起来。
  “灵妹子,灵妹子,”王得娃被哭泣的女人擢住了心,他忙站起身,唤着,双手往颤抖的人儿肩上拍着,说:“你放心,不要说为了俺兄弟,还是为了炕上的俺侄儿,单就你这一片信任哥的心,王哥我都会尽力的。你甭哭,甭哭,你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他一边拍打着她,一边就控制不住地抱住了哭泣的泪美人。
  “王哥,你……你……”聪灵不哭了,她奋力想要挣脱被箍匝住腰身的双手。她感到对方那梗梆梆的东西一翘一翘地在她的大腿间磨蹭,发热……她脑海迅速掠过一个念头:“看来俺是要用身子换得小儿的幸福了。”这么一想,她不慌乱了,显出格外的冷静,小声呢喃着:“……你看这大晌午的,万一撞上个串门的……”
  或许是屋里的动静惊醒了炕上的婴儿,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聪灵护雏的老母鸡般“嗤”一下从王得娃的怀里挣窜出,上了炕,撩起衣襟,一只手把白花花的奶子喂到小儿的嘴里,另一只手还不停地揉着淌水水的奶包。
  王得娃的嘴干了,他醉迷迷地瞅着聪灵的奶子,哑着声说:“妹子,那----哥,我黑了来……把那只奶子留着……给哥留着……”说完,一猫腰出了厦房门。
  一阵雨下过之后,已到了后半夜,王得娃钻进聪灵的厦房时也就是耀昭在山硷上听颜宽有絮叨的时辰。
  没有亮灯,王得娃一进门就上了门关子。
  朦朦的月色从拉着窗帘的木格间透出微微的一些光晕。王得娃一跳上炕,就以特有的嗅觉逮住了聪灵的嘴,他“吧唧吧唧”一边咂吃着她的舌头,一边哼唧着说:“妹子,灵妹,哥想死你咧。哥半天都没咽下饭,就等着日头压原哩。”他吃了她的舌头,舔了她的眼,她的耳,直到脖子的各个部分。手抖得解不开她的纽扣,慌乱里他猛地从下往上一翻,两只白凌凌的奶子如扑楞楞怒放在池塘里的两朵白莲花一样,展示在了他的眼前。他把脸埋在两朵花中间,尽情地享受着,喃喃自语道:“……妹子的奶头像红樱桃,俺要吃,俺要……”一口上去,咂住了乳香缠绵的奶嘴,心旌飘荡的王得娃如腾云驾雾,似梦游在异国他乡了……“真美。美扎咧!”他梦呓般吃着樱桃似的奶嘴,还嘟囔着:“灵妹,你叫哥爱个够噢。”他吃了左边的奶子,又去吮右边的,股股人乳流进了喉咙。吃够了,他又顺着往下舔去,舔过肚眼,一滑,滑了下去……王得娃控制不住了,一个鹞子翻身,把聪灵压到了身下……一股稠粘稠粘的东西喷射在没来得及脱去的裤裆里……
  滚下女人的身,王得娃仰面朝着屋顶,黑夜把人的声音过滤得变了腔:“妹子,哥对不住你。哥没本事。”两颗又大又凉的泪从眼角滚下来。王得娃想到了岭坡上住着的屋里人,想到了邋遢婆娘鼻洼里的黑垢痂,想到了每次好不容易逢假日,一年回不了三、五次的家,每当他要她脱衣抹裤做爱时,她却如同死猪一般,他还未尽兴,她就已呼呼大睡过去了。王得娃跟聪灵的这一场,虽然急匆匆未取得成功,但她柔软肉嘟嘟的躯体和奶子,如棉花包一样令他销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同样是个女人身,却带给男人的感受完全不同。在聪灵的身上他感到又有了一种新的力量往大脑里冲,他觉得活个男人就是美,有了这样的女人尽情享用,他这个男人活得值!
  王得娃想着想着就哭了,他一侧身抱住聪灵的脸“吧吧”地在鼻眼间亲了两口,说:“哥这回没弄好,对不住你妹子。下回哥一定叫你满意。”
  “咯咯咯—”鸡窝里的打鸣鸡一声长叫,王得娃惊得一咕碌翻身起来,摸索着下了炕。
  此时的耀昭正坐在东场的碾盘上,陷入到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他在阅读大量的文学著作之后,常常会产生出一些奇妙无比的景象来。他想到法国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大师维克多.雨果悲惨的一生……正当他游在异土他国,雨果的魂灵盘旋在他头顶时,五十米外的聪灵家的院门“吱纽”一声开了,又闭上了。寂静如死一般的五更时分,东巷子口的院门响声显得特别大且慌恐。隐隐中,耀昭看到王得娃一边勾鞋一边急急往西拐去的身影被粪堆绊了一下……耀昭一下就明白了咋回事,他感到头发“唰”地竖了起来,一股愤怒的火焰烧得他“呼”地立起身子,飞也似的冲了过去,拦住了慌忙失措的人。
  “你……你敢乘人之危?!”
  “你……想咋?”
  “想咋?想扒了你这张狼皮!”耀昭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一拳头上去,对面的影子脸上就“哗哗”地淌下了两股黑乎乎的鼻血。
  “你……你等着瞧!”王得娃捂了鼻子,叫嚷着跑也似的逃去。
  
  第十三章
  
  颜耀昭是被王得娃纠集的人抓起来的,就关押在大队部院子里,跟五类分子只隔一堵墙。
  没有人猜出耀昭是因为啥被关起来的,唯独聪灵像被人用刀在心头上戳了一样。她脸色苍白,瘫软在柿树下的捶布石上。嘴渴得发粘,她却咽不下一口水,一忽儿坐下来,一忽儿站起,满院子打转转,不知道该干些啥,如掉了魂一般。
  她不知道今年是个什么劫数年,事出得一个接着一个,尤其是耀昭更叫她揪心。当得知耀昭被王得娃昨夜关押起来时,聪灵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灭顶般的不安,觉得天要蹋了,地要陷了,一阵阵天旋地转。她知道,得罪了王得娃,就等于得罪了头上的天,耀昭要想奔个前程,冲出这块贫地,从王得娃的这一关就把他卡死了。聪灵在心里暗暗抱怨:“耀昭啊耀昭,你救不了我,又何必把自己再摁进去呢?”
  阴闷的天没一丝风,头顶灰朦朦一片,板着面孔的苍穹欲哭无泪的样子,把聪灵的心头笼罩在一片阴霾里。树上的柿蛋子正在由黄变红,满院子回旋着又甜又涩的气味。
  在院落转悠了一阵子,聪灵就坚定地回到屋里,仔细认真地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一番,把自己结婚以来没用上一次的雪花膏在脸上细细地涂抹了一遍,换了一件八成新的短袖衫,给娃连奶都来不及喂,就出了院门。拐出东巷口,走过石碾盘,顺河沿走下去,一直走进大队部的院门,径直来到王得娃的房里。
  一见聪灵,王得娃双眼发光,他惊得从桌前弹跳而起。憋闷的天地顿时因了聪灵的到来,在王得娃的眼前豁然开朗,骤然间明亮起来。他双目放光,直愣愣地瞅着聪灵,半天回不过神来。
  “咋?连坐都不让坐了?”聪灵半嗔半怪地说着,随身一飘,落坐在了王得娃的床沿上。
  王得娃忙不迭声道:“那会呢,那会呢。”就一边腾挪着地方,一边把嘴撅起,凑到聪灵的耳根下,说:“是叫你把俺香得昏了头了。”
  “还想俺不?”聪灵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镇定,她调情地发问。
  “想死咧。”王得娃猛地就掀开了聪灵的衣襟,往上一撩,两只奶子就暴露无遗。阴暗的房里立时一派白亮光在闪灼,齐肚脐往上的身子洁白如玉,手搭上去一摸,绵软光滑,如同摸着细瓷器一般。两只肥硕的大奶扑噜噜就白莲花似的开放在眼前,王得娃蛾子扑灯般扑了上去,双手揉捏着那双奶包,:“昨天我去你屋里正好,今儿你寻到我也正好。我要叫妹子过了今儿一辈子都忘不掉你王哥。”
  为了避开寻他的人,王得娃打开窗子,手从底下伸出去,在门上挂了一把铁疙瘩锁,反锁了,然后拉上月白色的窗帘后,回身一下就把聪灵按翻在了床上。
  “不要急,不要急,要不然还跟昨天一样。”聪灵仰躺在床上,双手拉住快要被扯下去的裤腰,嗲声嗲气说:“俺还有事在先哩。”
  “说吧,妹子的话哥洗耳恭听。”王得娃压住柔软如水的身躯,一边忙不迭地脱下自己的裤子,用指头点一下聪灵的鼻子,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两道缝:“一定是为颜耀昭的事。”
  “王哥不愧为公家人。”聪灵还对方一个娇嗔,“啥事都瞒不过你的眼。”
  王得娃扑下脸,又是一阵猛亲、猛吃,嘴里还嘟囔着:“他颜耀昭能给你啥?爱他的啥呢?看哥的……”他饿狼一样吮咂、亲吻,把呼呼的粗气从聪灵的鼻眼上刮风一样直扫下去。
  “你还没答应俺呢。”聪灵扭动着下身,臀部来回摆动,回避着。
  “我答应。答应你。肉蛋蛋,我的亲亲。”王得娃沉醉了,深深地陷了下去……
  聪灵很平静,平静得犹如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月亮。
  为了聪灵的要求,但也得挽回王得娃的面子。当天夜里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批斗颜耀昭,之后就放耀昭回去了。
  会上,还有几个“黑五类”当陪桩,耀昭往台上一站,昏黄的灯泡下,他扫视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挺了挺胸,笑了,说:“我不知道自己犯了啥王法,有什么可交待的。”
  台下的人说,耀昭的神气比工作组的王得娃还盛气凌人。更甚的是,耀昭在台上朗诵了一首名诗,黑压压一片人没人能听懂。在台上陪桩的“黑五类”却个个心里有一本清账,他们尽管低垂着脑袋,耀昭的朗诵却一个字也没落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台下坐在弯腰槐树底下给娃喂奶的聪灵泪像房檐水一样大股大股地往下淌……
  这时的耀昭已下了台子,哼着革命歌曲,昂首挺胸走出会场,走进外面的黑夜中。
  从批斗会上回到家,柳秋桂坐在门道的小矮凳上长吁短叹,她想不通,三儿耀昭咋就这么爱惹祸,生下来七天七夜没睁眼,起初以为是瞎子,却不料第八天微微睁了一道缝,拨开眼皮一瞧,眼仁嘀溜溜转哩。柳秋桂眼看着齐蓬蓬往上长,一个个翅膀硬起来的儿女,她悲哀地想,老猫不逼鼠了。想责怪几句,却见耀昭痛苦至极的样子,她又不忍心说了。但又难咽下一口气,声调沉闷得如同刚刚起死回生的人:“娃呀,你活人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路长得很。万事以忍为德。人说,忍忍让让路道宽么。再说,王得娃是啥人,咱能惹得起?惹不起的人,咱能躲得起嘛。”
  黑影处耀昭还在呼呼地生着气。
  门道进来一股风,阴蛇一样迎面抽打在耀昭的脸上。耀昭张了张口,说:“妈,你不知道是啥事。”
  “啥天大的事,咱也惹不得人家。”柳秋桂稍提高了声音:“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你二顺叔张罗着给你说媳妇哩。”
  “不要。不要。不要。”耀昭显得很烦躁,倒豆子一样撂下一串子“不要”,起身出了门去。
  老四耀禄嗫嚅着对母亲说:“那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妈,你再甭给他操心咧。”
  “你不说话,谁把你也不当哑巴。”柳秋桂责备耀禄,“人家好歹长你两岁。不该你管的你不要多嘴。”
  耀禄不乐意地摸摸索索地睡去了。
  天色渐次亮起来,能看清云团缓缓地向东涌动,一颗、两颗、三颗的星星蹦出了云堆,给了人间一片久违的灿烂。柳秋桂心情沉重,如坠了块铅。她想到自己悲苦的命运,比苦楝树上的苦楝豆还苦。从小就没了大的她,被母亲带到杨家沟,杨家继父已有三个娃,可怜的柳秋桂在杨家成了出气包,吃人的眼角食,时常被杨家前房的娃打得鼻青眼肿。老好善良的娘只有到了夜里抚摸着女儿以泪洗面……柳秋桂想着想着,暗自伤心落泪,一想到死去的丈夫,她抹了一把泪仰面对着头顶的星空发问,老天爷呀,我前世到底遭了啥孽,今生命恁苦;五岁没了大,英年又丧了夫,还给丢下一伙伙儿女……
  夜无声,星星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给悲伤的妇人铺一派光明。
  
  第十四章
  
  母亲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颜祖倩就夜夜看着天空的星星寻找,寻找那颗属于自己的星。
  “妈,都是地上的人,为啥有的人的星亮,有的人的星暗呢?”祖倩问。
  “又大又亮的星是当官的、富人家的,又小又暗的星,是穷人的。”
  祖倩张了张嘴想问母亲,哪颗星是自己的,却没敢问,她怕头顶那颗最小最弱的星星是自己的。没有再问,她却暗自想,一定要争当一颗亮星!
  “妈,为啥树茂哥一生不结婚就是净身,死了就能成了神呢?”一到晚上躺下,祖倩的头顶就有树茂蹲坐的威神像,她想不明白,难道一辈子不结婚的人就能成神?“女娃子家的,胡想啥哩?”柳秋桂白了小女儿一眼,然后又放缓了声调说:“一个人一种命。命是一定的。人落草的那一瞬间,命就定咧。”
  母亲的话如徐徐拂来的春风,抚摸着祖倩思维的花朵,她感到全身滋润、舒泰。她最喜欢听母亲讲故事,说神话,叙述人间的趣闻。每当这时,她的心神就扑啦啦展开了翅膀,跟着母亲的话语飞上高山,荡向河流,进入到一个神圣无比的圣洁境地。于是,祖倩看花,花儿泪眼婆娑,似要对她讲说前世的怪事;她瞧那草,那草绿格莹莹的,像要和她倾诉大地的厚实;她望河川,河水淙淙,昼夜不息地流淌,似要追赶奔腾跳跃的命运;她凝视头顶的云霞,白云朵朵,漂泊流浪,哪里才是温暖的归宿……奇思妙想,常常把她带到梦幻般的境地。
  正是幻想斑斓的妙龄,祖倩想像着自己的未来,设置着美妙绝伦的仙境,她飘飘若仙了。她深信,已成了神的树茂哥护荫着她,她会有个理想的将来。
  每年阴历的三月天是一年当中少有的好气象,赶清明节气前,该锄的麦地也锄完了,麦子也挺直了腰杆,宽心人一样,“噌噌噌”地往上长。能食用的榆树叶、洋槐花之类的东西早被人在刚出芽时就捋了个净光。周围三里、五里的河堤上,地硷畔上一律光光净净,只待来年再发新叶。附近没有了可食用的东西,人们就三五成群,纷纷背上布袋,挎着竹篮,赶十里八里,钻终南山窝,掐野韭菜,挖野蒜,勾榆钱,捋槐花,掰石山茶……
  这是祖倩最企盼的日子。她心花怒放,天没亮就起来,跟着姐姐祖香,再邀上三、五个姑娘和年轻媳妇,背上母亲连夜赶做的玉米面掺和着齿苋蒸成的窝窝头,上路了。
  天刚泛上鱼肚白,她们就沿着田野发白的小路爬上了南坡。从平川地望去,南坡像孕妇隆起的肚子,浑圆浑圆,绿生生一片。上得坡来,一凹一凹的麦田似绿的波浪。正秀穗的麦苗鼓起了初孕的自豪;豌豆更显迷人,露珠晶莹剔透,把惹人饥肠的身姿揽了一怀。祖香、祖倩及几个姑娘、媳妇边走边顺手撮一把豌豆尖,往嘴里一塞,豆腥气就香香地溢满了口舌。待下了坡,也吃饱了,个个绿舌绿嘴,一群怪物似的钻进了山腹地。
  终南山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山,山沟下有股股清泉在石上淌流,泉水清澈透亮,流动在石上,只闻水声,不见影迹,连石板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掬一捧上来,猛吸一口,凉甜透心。祖倩想,她是喝了山的乳汁了。抬头看前面对峙的山峰郁郁葱葱,有各种鸟的叫声在松柏间回荡,鸟的鸣唱那么清脆、悦耳,犹如神鸟在歌唱,把大山的清凉和自由唱得甜透了人心。曾几何时,祖倩总是站立在八里外的村庄遥望终南山,看她永远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看她风起云涌的雄势,看她春花烂漫的芳容……今日,祖倩以敬畏的心情,跟着寻食的一群婆娘女子,钻进了山腹,她们是山的食虫呢。
  上得山坡,这一群四处散开,各自穿梭在绿树掩映的树荫里。祖倩只身一人,猫着腰,四处乱窜,吓得还肩负着妹妹安全重担的姐姐每隔一会儿就顺着山坡地大喊一声:“祖倩!”这边有了回应,祖香才会安心地掐韭菜,捋蔓叶……
  长年累月积攒的松柏落叶在坡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人踩上去柔软舒适。黄色的干枯松针埋没上人的脚脖,松油的清香直扑鼻翼。野韭菜、野蒜们不顾树冠的遮掩,挣出了地皮,从厚厚的枯枝败叶里悠悠地成长起来,长出了为人菜的价值。野韭菜们一根根壮实又鲜嫩,招来了飞快的巧手,指甲对着指甲,轻轻的一掐,就从韭白部位被掐了上来,香、辣、菜的香气喷人。碰巧了,人遇到野韭菜群,不到一晌功夫,不用挪身,就会掐满一布袋、一竹篮;也有不走运的,可能窜了半面坡,也碰不上菜丛,回家时,菜才刚盖住竹篮底。
  祖倩只顾兴致,穿梭在松柏林间,看从树蓬上洒下的光点在枯枝凋叶的地面上闪烁,如星星撒在上面,似神水洒进她的心间。她“噗”一下仰躺下去,松针作床,松冠当被,还可随口叼下头边一颗红豆样的酸野果。她想,大山真好哇,不用人劳作,不费人体力,却年年给人以野菜、野果裹腹,给人生长木椽、木檩盖房,这就是大山的精神,大山的神圣。隐隐乎乎中,祖倩似进入了梦乡,头顶是树茂哥大山一般的神像……
  祖倩想不明白,命运之神会把她带向何方?十二岁的少女过早地进入到思考人生的领地。
  
  第十五章
  
  柳秋桂眼巴巴瞅着和耀昭同年等岁的人,娶媳妇的也娶了,抱娃的也都抱上了娃,村里和他一样大的小伙都有了自己的窝铺,独独剩下耀昭还单杆一人。为此事,她没少说他,可儿子还是那句话:“不要。不要。不要。”
  二十出头的人了,再不婚娶,耽搁过这个年龄段,有谁家能把姑娘养到老,专等着你去娶呢?每闪过一年,柳秋桂的心就沉重一年,老二不说了,出去干事,还干得蛮好,在那批招工中,村里一齐去了5个,唯独他一个转了正式的,这媳妇之事自然不用发愁;可耀昭不一样,没个出路,闪过婚娶年龄咋办呢?再说,老四耀禄还在后头追着呢。柳秋桂确实犯难了,她想不通,咋生了这么一个倔倔儿子来,难道这个犟儿是自己前世的冤家?
  有好心的妇人说柳秋桂,柳家坡有个顶神,神一踩角子,你问啥就能回答啥。还说,这神灵得很,能预知天上人间的事,能预测人的福祸……? 阴历的8月13是柳家坡神过会的日子,方圆十数八里的婆娘、老婆提早一个月就嘈哄着要去敬神,给神过会,献上自己的一片诚心,以期神灵保佑全家老少平安、幸福。
  柳秋桂为了给神过这个会,把仅放养了5只母鸡下的蛋一个一个积攒下来埋在麦糠里。人都吃不饱,何况鸡呢。鸡们全凭到处扒拉粪堆拣食粪虫、蛆子或草籽过活,自然蛋下得又小且稀,5只鸡平均每天能收两颗就很不错了。就这,她把每只能卖5分钱的鸡蛋足足攒了30个,卖了一块五毛钱,购得一把香,两根红蜡,一沓方块黄裱纸,也算是为神尽了力了。
  十三的会日,在十二的晚上就要赶到。天一黑严,月亮早早地爬上山峁,为敬神的婆娘女子照亮了路。
  每年的中秋节前这几天,天气总是特别好,不刮风,也不下雨。柳家坡就在终南山东部的半山腰间,仅三五户人家就形成一个自然村,自然村里大都是一个姓。只有一个姓,才居集在一处。
  祖倩跟在挎篮篮的一群妇人身后,沿山根底下的一条小路向东徐徐而行。
  月亮黄亮黄亮,黄得让人想起鸡蛋瓤瓤。前面一拉溜的人影,吊线一样,后边也是一长队伍。认识的,不认识的,走到这一条路上,为着同一个目的来的,都成了熟人,随意就可搭上话,说庄稼,谝稀罕事,最终还是归到对神的敬畏上了。
  祖倩一个人尾巴似的跟在娘她们的身后。月光里,将熟的包谷地散发出浓浓的玉米粉香,甜馨沁人心脾。路旁的玉米叶子不时刷在人的胳膊上,祖倩索性抱起双膊前行。
  柳家坡村就蹲卧在半山腰上,绕山根走了半夜,这才爬上坡,上一个土畔就到了村里。该村共有5户人家,一拉溜的土木结构瓦房排着,神角子一家就在最东头。
  已是半夜时分,土坎上,石墩上都坐满了人,有的索性脱了衫子铺在地下,蜷缩着乏困至极的身躯,枕着胳膊睡着了;神角子屋里的炕上、地下也早已挤满了人。神龛就设在灶门的对面,只不过是在土墙上挖一长方形的浅窝,靠里的窑窝壁面贴了花花彩彩的神像,神像前有一张方桌,由于年久未擦洗,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黑垢痂。桌上面摆了香炉,香炉里的高香正袅娜着香烟;红蜡烛又粗又壮,火神般在香炉两边忽闪,桌上还摆着花馍、饦饦馍等供品,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人们不敢大声喧哗,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窃窃私语,大都是说着有关神角灵应的话题。祖倩尽管爬上坡来已经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双腿疼痛难耐,但一到这里,她就困意顿消,被处处展示着神秘与圣洁的气息紧紧擢取着。她跟在母亲的身后,一会儿在屋里,一会儿在门外。
  时辰一到,已是五更时,鸡叫头遍。一拨一拨的人都挤进来了,祖倩和母亲与一同来的人,早早就立在神龛前,地上摆了两坨草垫子,是供信徒跪拜用的。方桌的右边有一张四方木凳,是专门给神角子坐的。
  神角子来了,祖倩惊得差点没喊出声来。这是一位血气方刚的男子,中上等的身材,魁梧有力,头又大又圆,白白净净的四方脸和霭可亲。他一走到神龛前,轻轻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道了声大家辛苦之类的问候,然后从桌上掂起一条折成长条形的黄裱纸,从腊烛上引燃,在他的方凳上哗哗地撩了撩,以示净位。这时,门外就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炮声足足响了有十多分钟。
  炮声一落地,神角子就“噗噗”地吹了两口气,大叫一声:“搭黄桥!”最前排的柳秋桂和一妇女“嗵”一声跪在草垫上,把自己带来的黄裱纸点燃,一条接续着一条,一边不停的续燃着黄裱纸,一边虔诚至极地盯着神角子的脸,嘴不停地回说着:“你佬家不记凡人过,轻轻快快下凡来,甭叫神角子难过……”神角子浑身颤抖,双眼猛地一睁又一合,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不一会儿,泪水就布满了神角子的脸。围在三面的妇人都被感动了,有人小声叽咕:“神佬为咱凡人的苦难落泪呢。”
  可怜的妇人们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擦着发红发酸的脸。她们久经苦难的心似乎在这儿找到了可以袒露的圣地,把平日人前堆笑人后悲哭的委屈一古脑地流泄了出来。她们知道神佬每时每刻都在云头上观望着她们,无时无刻都牵挂着她们,寻找着机会给她们赐福,为她们灭难。她们企盼着,等待着。
  一直到燃尽了四、五张黄裱纸,抖颤不已的神角子这才拉着悲调似哭似唱地开了腔:“糊涂的弟子你听着,今生今世苦修行,三柱高香记心中,常明灯里我观清……”
  柳秋桂不住地磕头,不停地擦眼泪,连声回答:“弟子明白。弟子明白。弟子今世命苦,早早守寡养儿女,还望神佬给我那三儿指拨明路,我定以响炮挂红为您佬扬名。”大颗大颗的汗珠和着泪珠不断地往下掉。
  “糊涂的弟子你听着。”神角子忽然放大了声音,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继续颤抖着声,把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如重锤砸在柳秋桂的心上:“你的这个儿子前世是天门的门神,只因他不守天规,被罚下凡人胎,你知呀不知道?”
  一屋子的妇女全部都沉浸在神圣不可侵犯的虔诚之中。正在这时,神角子身后用发黄的旧报纸糊起来的窗子,“嘭”地一声被戳了个窟窿,随着“噗哧”一声笑,一只圆溜溜的眼珠就出现在窗户纸的洞口上了。祖倩一看,就认出了那是三哥耀昭的眼。满房的人惊得心猛地一缩,但谁也没喊出声来。稍微的一点躁动过后,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人群像春天麦苗上拂过的轻风,一瞬间就风平浪静了。
  祖倩和母亲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一直追随着她们的耀昭。
  祖倩一直被周围的气氛所笼罩,她看着攒动的妇人们斑白的头,吸闻着浓浓的檀香气息,大气不敢出。看着神踩角子下凡时的难过景象,她又想到了树茂哥,以及树茂哥手里撒下的彩色糖豆。她深信不疑,树茂哥已成神咧。
  当鸡鸣三遍时,柳秋桂随着一前一后耀昭和祖倩下了坡。
  启明星还没暗下去,微明的东山头抹上了白亮色。柳秋桂一路数落着耀昭:“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知道争气不?怪都出在你身上了。”
  前头的耀昭打住了脚步,等母亲走上来,他一副诡谲的神气:“你再甭劳心费神咧。啥神下来了,那明明是装呢么。要是神在他身上的话,他人长得那么标致,神咋就叫他娶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婆娘呢?”说到这里,耀昭“哈哈哈”地笑出了声,说:“你看,你看,他那婆娘,三角子眼,嘴撅得像个鸡尻子,两个鼻孔朝天,跟猩猩一样,叫人看了恶心,想呕吐,还咋跟过哩?”
  一提到神角子娶的屋里人,祖倩不由得也张口笑了。
  柳秋桂一抬手,轻轻拍在比她高出半头的耀昭的头上,说:“娶媳妇是过日子呢,要那么好看做啥?那墙上的画好看,能当过日子使?你不信神了,嘴也甭胡说。反正,你就是跟人不一样。”柳秋桂一路踮着,一路教诲着儿子:“在外要多谦让。吃亏人是福。要省事。说话要留余地,话到口边留三分。出你的口,要入别人的耳呢。话硬了,比刀子还伤人。不该说的话不要往外说,伤人的话搁在咱肚里也沤不烂么。”
  苦难使人清醒,她如哲人一般教人处世。早早没了父亲,又过早地失去了丈夫的柳秋桂在一场场苦难的泥淖里挣扎、思谋,把终南山下盘旋不散的妇女良德思谋透彻后,给了儿女们。
  
  第十六章
  
  有人要给二儿耀辉说媒了,媒人一早就跷进了家门,柳秋桂忙下了织布机,招呼来人坐炕沿上。
  这是谷雨刚过的节气,天气不热不冷,生产队已在麦子还没起身前就把粪扬到了地里。此时正是小麦分孽的季节,人再不能进地,队里除了一些青壮男劳每天在露水没下去之前到渠岸上、硷畔上、阡陌小路边顺地皮刮割永远长不高的青草交给饲养室外,妇女则一律闲在家。婆娘女子做鞋衲底,纺线织布,自有一番生的乐趣。这个时候,提媒说婚的也活动起来,说成一桩婚事,媒人除了能混吃几顿饱饭外,还可在完婚后按照当地习俗由男方家买一双袜子一双鞋,再带两样点心之类的食品以示答谢。这媒人就暗自盘算,整整一个农闲时节,没耽搁一个功夫,嘴没闲,腿没停,还混了个肚圆,到头来还落下几样礼品,划算。
  媒人自是能说会道,舌如软簧的人。给耀辉提婚的媒婆是邻村的黄十娘,因为生了十个光秃儿子,方圆人都唤她十娃妈。十娃妈尻子一挨住炕边,就溅着唾沫星子,拉住柳秋桂的手说开了:“他嫂子,好亲人哩,你看你家一伙伙子,一个紧跟着一个哩。再不敢耽搁了,先尽老二来。咱给娃连订带娶一搭过,既快又省事。”
  “咱老二一时半会儿还没个假……”柳秋桂迟迟疑疑。
  “噫,你咋瓜实咧。”十娃妈快速启合着又青又厚的嘴唇,唾沫星子溅人一脸:“我十娃妈你不是不知道。能说这事,我就把两边娃的家底,娃的长相,搭配不搭配都琢磨好了,才提这亲里。你不赶快给老二问娶了,老三、老四也该到婚娶年岁咧。老二在前头挡着,后头的再闪过二十五恐怕一辈子都毕咧。咱后世出个树茂咋得了?”
  本就为儿子的婚事熬煎的柳秋桂,一听媒婆的话,当下就替耀辉作了主。她一边挽袖子,把平时舍不得吃,已攒了两三个月的一碗白麦面从案板上的板瓮里刮出来,往和面的瓷盆里边倒,一边说:“知道你是个热心人,爱为穷人家办事。咱耀辉这事就托付给你了。你能把这事办好。”
  一案子又薄又亮的面生生被媒婆的大肚子吞进了一多半,黑铁锅里只剩两、三片面和一碗汤。吃足喝饱了的媒婆,手搭嘴上一抹,溜下土炕,打着饱嗝说:“你甭操那心,我十娃妈有办法。”说着就出了低矮的屋门,抖颤着欲坠的大肚子向路边走去。到了拐弯的粪堆前,“卟卟卟”地连放了几个响屁,惊得在粪窝里扒拉蛆虫的几只鸡咕咕叫着扑拉开翅膀飞跑到刺槐下,歪着头瞅她。
  第二天,耀辉的媳妇就进了门。
  媳妇是上上村的,名叫甜甜,也是个苦命娃,两岁就没了妈,孤身独立地跟着她大过活。才交上十六岁,比耀辉小整整七岁。
  甜甜个头不高,但长得小巧玲珑,眼睛不大,却圆溜溜地有神,左顾右盼,机灵有加;第一次见婆婆,前后“妈、妈”地叫,叫得柳秋桂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她想,没妈的娃凄惶。人常说,宁舍当官老子,不舍草花头娘。甜甜跟她大过活十几年,娃不容易哇。
  给耀辉订婚,这是桩大事,不说彩礼,最起码得给甜甜购几套新衣。等耀辉回来了再想法子或贷或借,凑彩礼。按习俗,彩礼不用女方家言说,官礼二百四十元,衣服可多可少,三身五套都行。明白事理的,好歹买上时兴的两套。不明白事理的往往十身八件地购一包袱又一包袱,直到把男方家准备的衣物钱全掏光花净了还不肯罢休;有的人忍一忍,打掉牙往肚里吞也就过去了,有的则被激怒了,在县街就闹翻了,然后各回各家。自然,从媒人提起这事到眼下分手,一切花销费用就打了水漂,男方弄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柳秋桂只能找大儿耀祖商量想办法。
  一进耀祖的院门,刚走到井沿边,就听屋里大媳妇打大孙子哲光的骂声:“跟你先人一个熊日样子,懒熊一个,还想吃、想喝呢,吃屎还没人屙下。”随骂声、打声起,一只扫地用秃了的短笤帚从屋门“日”一声飞出,哲光大声哭喊着跑了出来。一见她婆来了,他便得了势,扭回头对着屋里叫:“你麻来叶有本事,今儿把我打死算了。”八、九岁的小男孩拧着脖筋,第一次壮实了胆子,跟他母亲犟嘴。
  “你狗日的敢再还嘴!”麻来叶提了鞋底子跑出来,哲光吓得扯起干瘦的长条腿跑出了院子。
  一看婆婆来了,麻来叶一尻子坐在井旁的石墩上,委屈得咧开了鲢鱼般的嘴,泪就哗哗地从小眼睛里涌出来,顺着黑黄的长吊脸往下滚。
  柳秋桂知道,大媳妇打娃是给耀祖看的,拿娃当出气筒。她就说:“啥事过当不得了,又是打,又是骂的?”
  麻来叶一听,更加委屈难耐,抽抽嗒嗒,边哭边数落:“好妈呢,你就不知道你儿有多懒。平时从地里一样的干活回来,人家四蹄朝天睡去了,咱热光三刚地,要提水,要到东场去揽柴,忙得还没顾上吃一口饭哩,人家上工铃又响咧。老是这样,不管闲忙,他照吃、照睡不误。俺今儿想把这一机子布卸了哩,赶麦忙头还能再上一机,咱冬天的棉衣布就不用愁了。这日头都偏西了,俺忙得下不了机子,人家消消停停地在河沿子转一圈,回来睡一阵,不给烧一口水……”麻来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个没完。
  对于儿媳妇,柳秋桂从不说个不是。每次遇上他两口子闹架,她只数落儿子。儿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说了不见怪。听了儿媳的诉说,她端直进了屋。一间土房,南北长,东西短,进门两步就是灶火,连灶炕就在南边,靠着窗。耀祖见母亲进来,“唉”了一声,垂下了头。
  “你也放得勤快一些,给屋里人要搭个手哩么。把你那懒毛病不改,一辈子到不了人前。”柳秋桂说完,话锋一转:“媒人给你兄弟耀辉提亲了。给耀辉提的这门亲,我看顺茬。咱弟兄们多,家穷,这女娃没妈,就她大一个外头人,也不论啥大操大办,正适合咱。咱尽快把这事给订了,也了过一桩心事咧。”
  耀祖心明如镜,母亲来是想让他给解决些钱或粮的问题。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当母亲的自然明白儿子的心思,把头后发纂上的网络重新紧了紧,说:“你生在头,长在先,这些年没你大,谁也没给你开过口,就嫌你有家有室,有俩娃,日子也不宽展;给耀辉订亲这可是大事,你不能一点心都没有。”
  “要啥心哩?”麻来叶自知婆婆上门一定是想从她家给老二挤些水来,她刚才跟脚就坐在了房檐下,把屋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婆婆这一说,她马上来了气,没站起身,却拧着脖子冲屋里喊:“俺连俺都顾联不上,还有啥能耐管弟兄们的事?再说,又不在一个锅里抡勺把,分房另住的,凭啥要管哩。话又说回来,这个屋,除了我辛辛苦苦,挣挣巴巴攒些油盐钱,有你儿的啥呢?再说了,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往后还没个完咧。”
  耀祖一声不吭,柳秋桂再不好说啥,窝了一肚子的不快出了大儿的院落。
  耀祖家和娘这边房只隔一堵墙。柳秋桂出了院门正好碰上回家的耀昭,耀昭一看母亲脸上的气色就明白了一切。“妈,让我找俺大哥去。”耀昭擦拳磨掌,被柳秋桂劝住了。
  “对咧,对咧。他们不管了算了。人家没那一点人心,咱强求上了也没个好。”
  “我说妈,你也糊涂。”耀昭扶了母亲的胳膊,边往回走边说:“你急着给俺二哥订啥婚呢?俺二哥都奋斗出去咧,也转成正式的咧,那媳妇多的拿鞭子吆哩。咱不在外头找媳妇,还在这土窝子找哩,到头来还是个活受罪。”
  “你知道啥?”柳秋桂埋怨耀昭:“哪达有这么顺当的姑娘专等咱哩。再说了,这女子也不说彩礼,也不提过份的条件,多好的事。你再甭多嘴,胡说乱搅和。”
  
  第十七章
  
  麦子将黄时,耀辉回来了。
  小伙子已出脱得一表人材,白净的国字型脸,由于不受风刮日晒,白里透红,标准的男子体型,气气魄魄,结实有力;言语不多,但忠厚睿智,笑时洁白的牙齿整齐有序,走起路来坚实有力。
  一见甜甜,耀辉就不太乐意了。他嫌甜甜年龄太小,也觉得这女子个头有点过低了些。母亲执意要成全这事,耀辉也不想伤老人的心。也觉得,母亲一辈子够伤心的了,当儿子的只能尽孝,尽本分,万事不能跟母亲拗着干。
  起初当甜甜知道耀辉没瞧上自己时,她真是伤透了心,但她被耀辉标致的男子汉气质所打动,她铁下心,死活也要跟定他。于是,心上一计,她钻到柳秋桂怀里伤心至极地哭了起来,哭得柳秋桂心也软了。母亲就去说儿子:“甜甜这娃怪可怜的,从小没个妈心疼她,大了就指望寻个好人家哩。咱也甭挑红拣绿了,她愿意就把这事订了。”
  母亲心已定,耀辉也觉得不好再反驳,就这样,一桩婚姻草草确定,匆匆完婚。
  颜狼娃致死老教师白哲峰后,在聪灵和王得娃的努力下,再加上狼娃在运动中屡建功绩,连县长都为他开脱了罪行,最终免了狼娃的死刑,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后来,运动结束后,王得娃也回到了公社,当了专管教育的专干。
  这几年村上通了电,转了千百年的石碾子终于歇下了,歇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成了娃们摔泥泡、藏猫逮的好去处。
  队上买了一台电磨子,选耀民掌管。耀民不但懂电路,还会捣弄收拾电磨子的小毛病。
  耀民两年前也娶了媳妇,去年得了个洋娃娃似的女儿。媳妇叫贾叶玲,是山根底下人,长得白瘦白瘦,鼻子像一疙瘩泥沾上去的,嘴撅得能拴个油葫芦,牙向外鼓凸着,一笑,红牙床全露在外面。但一对眼睛却分外有神,水汪汪,黑黝黝,双眼皮一忽闪,还挺逗人。跟耀民第一次见面,叶玲就说:“咱俩是今生配上的,你妹叫燕玲,我叫叶玲,这不是缘份是啥?”
  贾叶玲也为嫁给耀民而暗自骄傲。耀民只是个头稍显低了些,人却长得又机灵,手又巧,能爬杆拾掇电路,还能收拾电磨子、拖拉机。人活泛,一脸喜相,老是一副逗女人欢心的喜模样。
  最让叶玲激动的是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后半夜,闹房的人一一散去后,月亮才显出半缺的脸,喜咪咪地挂在房檐顶上。叶玲上去就勾住了耀民的脖子,呢喃着:“你爱我不?我可爱死你了。”说着撩起自己的衣下摆,把奶子在耀民的脸上、鼻眼间来回摩擦。本已疲惫不堪的耀民被叶玲挑逗得困意全消,他一个蹦子跳将而起,压翻了女人,喘着粗气说:“我的妈呀,你这驴日的女人把人骚情得憋都憋不住了……”
  一场暴风骤雨过后,耀民沉沉睡去,鼾声均匀地一起一伏。贾叶玲睡不着了,她趴在耀民的胸脯上,细心地听着耀民的心跳声,把手抓在耀民的大腿之间,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身上。叶玲想,这男人真傻,别人头一天晚上跟女人睡过之后,要看见红来没,以证实这女人是真是假,可眼前的他,干完就完了,滚下去就睡死过去了……
  又一个不泯的春天。
  聪灵对电磨房里的耀民说:“俺命苦,从小没念下书,有文化的看不上俺,你也嫌弃俺……俺只有下嫁给狼娃……”
  耀民像从云里雾中跌落下来一样,他头皮发麻,满身有咝咝凉气穿透每块皮肤。他拉下闸刀,从台子上走下来,把蹲在电磨机前头倒换木斗的聪灵拽起来:“你……你咋才说这话?”
  四目相对,面粉在小小机房飞飘,两人的头上、身上全是白色的,连眉毛、眼睫毛都像落了一层雪。
  “狼娃他对你咋样?”耀民颤着手掰住聪灵的肩胛问:“不行咱就跟他离婚。反正判刑的人,法院给离哩。”
  聪灵的双眼滚出两颗大大的泪,她一扭身,吸溜了一下鼻涕,无奈的样子:“咱不提这话了,快磨面吧。”
  耀民一把上去抓住聪灵的双手,摇摆着,急声骤气地说:“人这一辈子跟下自己不乐意的人过活,就是他妈的受罪。我现今也深有体会。我打心眼里爱你,好多个黑夜我想你想得睡不着。当我听说你跟了狼娃,我的心比刀戳还难受。为此,我大病了一场,差点送了命……”
  “咱不说了,咱不说了行不?”聪灵双眸覆盖着母性的爱怜,把万般爱抚涂抹在对方的脸上:“伤心的事再甭提说。”
  “不。”耀民孩子一般,跺着脚,泪水冲刷而下,声音潮湿喑哑:“俺不说心里憋得慌。聪灵,你跟狼娃离婚吧,现时正是好时候,是个机会。你跟他离了,我带你远走高飞。”
  聪灵被震惊了,她忙不迭地说:“咱都是有娃的人了,再不要给下一辈人造罪。再说,过几年他回来了……你们是一块耍大的,他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他啥事做不出来?”
  “你不要害怕,有我给你撑腰哩。”耀民气昂昂地挺起了胸脯。
  “我不怕,我是不想连累你。”夕照从聪灵背后网络成白絮的小木格窗子射进来,血红一片,浸透了聪灵的肩胛骨。她一猫腰,提起一斗玉米面,说:“我先回去咧。你把最后一遍再抖擞一下。”说完提着斗就出了门。
  刚出磨房几米远,迎面碰上耀民媳妇叶玲。对自己的男人早有提防的叶玲一看见聪灵就撂风凉话:“哟,看俺把你叫婶呀还是称姐呀。俺那挨刀子的睡梦里还唤你哩。”
  聪灵一听阴阳怪气的腔调也来了气:“你把那嘴甭长得太长了,男人就不该想别人了?”
  叶玲被噎得脸更加蜡黄,泥疙瘩似的鼻子一撑一撑的,厚厚的翻唇紫青紫青,双手往腰间一叉,旋风般挡住聪灵的去路:“嘴长的长咋咧,这是老天给的,是个啥短头?总比你勾引一个男人再勾引一个男人强得多。把脸当尻子哩。不要脸!”
  “你嘴放干净些。”聪灵的脸“唰”地白了,她冲对面的她喊叫:“有本事把男人拴在自己的裤带上,甭叫出门。”
  如同斗架的鸡,你一句,我一句顶得正火热。吵闹声先是招来了几个娃娃围观,跟着七零八落的大人也围了上来。耀民冲出磨房,“腾腾腾”地走到自己的女人跟前,厉声吆喝:“回去,不嫌丢人显眼!”
  “你说谁呢?”叶玲气歪了撅嘴,她拧着脖筋委屈得要哭出来:“我丢你啥人了?是勾引野男人了,还是养野汉子了……”
  耀民一把抓起媳妇的手腕,往回拉去。
  
  第十八章
  
  送走最后一家磨面的人,耀民从磨房出来,已是人们沉浸到睡梦里去的好时光。他锁了木门,拍打拍打头上、身上的面粉,伸了个懒腰,从桥旁的慢坡走到河底,掬一捧水往脸上一撩,“卟卟”地清爽着。立起身时,一钩弯月正悬挂在碾盘上空。
  耀民上了碾盘,歪着脖子瞅天上的月亮,他想,人也跟这月一样,想转圆哩总不得圆,想要的女人总鬼使神差到不了你屋里。正胡思乱想着,媳妇叶玲从侧旁游魂一样走上来。
  “磨完面还不赶快回去歇着,蹲蹴到这儿做啥呢?”
  耀民没搭腔,瞅着天空一动不动。一颗流星从头顶飞过,消失在终南山的上空。
  叶玲“哇”地一声就哭了,她双膊往耀民的脖子上一勾,抽抽嗒嗒着说:“你不会不爱俺吧?俺可一时三刻也离不开你……”
  “走走走,回。”耀民下了碾盘,打头往家走去。
  半夜时分,有猫头鹰在屋檐下怪叫,耀民摸索着坐起身子,看一眼炕那头睡得正甜的母女俩,蹑手蹑脚下了炕,用脚试着摸到了布鞋,趿上,出了门。
  村里沉寂一片,家家房屋隐藏在黑夜里。正是春盛时期,刚过了惊蛰,虫蚋们就悄悄地复苏了,试探性地小声叫一下。耀民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操心着聪灵,想着这不幸的女人今黑该有多伤心,多委屈。不知不觉,耀民拐上了东巷口聪灵家的路。
  其实,当耀民一出自已家门往右拐时,身后就悄悄跟出了叶玲。她影子似的直跟到东场里。见耀民进了聪灵的厦房,一道灯光从开启的门道射入到黑暗里,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插进了人的心脏,旋即耀民的身影挤进了门道,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那亮着灯的窗户“哗”地一下变黑了,犹如箭一般射中了明亮的眼。世界刹间就沉到了黑暗之中。叶玲双腿一软,瘫在了东场上。
  “我还是挽不住他的心啊!对他再好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黑暗中,叶玲没有眼泪,也没有气力去砸开那紧关的厦房门,她只感到有阵阵冷风从脊背后袭来,她不由得抱紧了双膊,抱紧了如彩色汽泡一样幻灭了的爱情。
  耀昭一边充分利用闲时拼命读书、学习,一边寻找着有实现自己理想、有抱负的伙伴。村里家住在老柏树下的颜文书上学时跟他是同班,由于学习踏实,不调皮捣蛋,被选为班上的学习干事。回到村里,文书从不跟人结伴搭伙,干啥事都一个人,很少跟人谝嘴,除了干队里的活外,就时常一个人坐在柏树下看医书,学医学也看文学著作。
  耀昭常常找到柏树下,跟文书并排坐下,相互对调着书本阅览。
  老柏树是元朝时颜家的老先人栽下的,经历了数百年的风蚀雨剥,已有三人合搂那么粗了。树身的中部已凹陷进去一条大沟,像是雷电殛伤留下的残骸,树冠依然蓬蓬勃勃,遮盖了路段,福荫着文书家的房屋,树股从后房檐一直延伸到他家的前屋檐。
  听母亲说,树大有神。耀昭时常瞅着这蓊郁的柏树出神。树冠郁郁苍苍,鸟雀密密麻麻地在枝间聒噪、飞动,一树的鸟语,一树的鸟的乐园;白鹤在树上垒了窝,这大鸟不像麻雀那样轻浮,它们总是摆出一副庄重老道的神气往树底下窥望。小麻雀们有时被人惊起,喳喳乱嚷,又“哗”地落回,被树吸收了进去。每年夏季,柏树上的柏籽一股爪一股爪,散发着悠悠的油香。柏朵由青变黄,成熟时,人们在树下铺一张席子,拿棍在树股上来回打刷,褐色柏籽就“唰唰”的下雨般落上席面。人收了柏籽晒干,或轧些油,或在锅里干炒了就包谷面馍吃,一嘴的油香呢。颜文书自然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每年的柏籽多半让他家人早早收了,谁也赶不到他家前面去。而耀昭却总能跟着文书沾光。文书他妈总给文书口袋里装一把,给一旁立着的耀昭抓上多半把,也算照顾了儿子的脸面。耀昭时常舍不得吃光,留一些回家,给母亲嘴里放几颗,给俩妹一人各分一点。只是在母亲的敦促下,不情愿地翻了衣口袋的角角,找出两颗给了耀禄。
  老柏树冬给文书家挡风,夏给他家遮阳,成了他家的保护伞。文书在树墩上看书、学习,学针灸,学医术,也得了柏树灵气。他对伤凉着冷、头疼脑热也能开出药方。尤其是害红眼病的人,一敷上他自制的草药膏,当下就见效,立马不烧不疼咧。忙罢是人们害红眼病的最旺季,十里八村都有眼疾患者撵上门来。文书在渠边、沟沿沿寻挖一些野薄荷、车前草及一些清热败毒的草草,拿回来碾了,制成膏药,一片膏药收一毛钱。有的钱不够了,五分钱也给贴。就这,一天也可收上块儿八毛的,因此,家里很快就显富庶起来。大队为了增加集体的收入,就专门聘了文书挂了一个牌子,上书“颜家河村诊所”,地点设置在小庙里。
  耀昭没钱买写作稿纸,就把大队给文书印的处方笺拿了,在背面作笔记,写文章。写好了文章要向外投寄,还要盖大队的印章过政治关,才能发出去。尽管耀昭对这些繁琐之事很反感,但也不得不强忍着去大队部盖章、签字。
  当一件件稿子分发出去后,耀昭就盼星星,望月亮地数着日子过。一般三个月内未接到采用通知,稿件就会退回。每当一篇稿件过了退回的时日,他就望眼欲穿,像等待判决书的罪犯一样。他常常跑到穿绿色服装的邮递员跟前,神经兮兮地惊叫着:“肯定有我的信!”
  邮递员换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认得耀昭,却没有捎来一点他的文章变成铅字的消息。
  “难道天要灭我吗?”耀昭一头倒在河岸的杨树底下,望着高远的晴空,看不见一线新的希望。“天无绝人之路!”他的脑袋轰鸣着,骨节咯吧作响。
  “耀昭。”聪灵的脸出现在头上空,她的叫声在整个天宇回响:“你知道是咋回事么?还是王得娃那贼熊在作祟。”
  一古碌翻身坐起,耀昭瞪圆了惊恐的双眼,问:“他能耍啥鬼?”
  “我听王得娃说,你已经有两篇稿子让人家相中了,”聪灵的脸白得像云团,事情让她比耀昭还难以接受:“人家杂志社一来函调查,王得娃就给你批表现不好……这个挨千刀的,他把你捏的住住的。”
  牟聪灵眼看着一年年过去,和耀昭同年等岁的人一个个都娶妻生了子,她的心如一团火,烧得她心疼。村里人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耀昭了,闲言碎语四起,句句像刀尖剜着她的心。
  “那懒熊是不想干活,写啥的屁文章哩,好吃懒做就是咧。”“将来还是第二个牟树茂。”连耀祖媳妇麻来叶也撇着驴嘴论长道短起来:“人就是要做着活活着哩,像他,哼,将来还不得像要饭的一样拉棍子靠门框。”
  聪灵睡不着了,她要想法子让耀昭活出个人样儿来,给嚼舌头的人看看。她又想到了王得娃,只有通过王得娃才能让耀昭有出头之日。
  这是几天前的一个早晨,聪灵把满地跑的儿子安顿给婆婆,蒸了一锅玉米面掺麦面的馍,装进四方布袋里,沿河边抄小路去了西河滩。狼娃再有一年零四个月就刑满释放了,他一直在西河滩跟一帮劳改犯人在一搭筛沙子,每隔十数八天,聪灵就来给狼娃送一趟馍,以弥补劳动强度大供给粮食的不足。送了馍折转回身,聪灵一直顺着马路往回走,来回不足十里路她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距村三里路的上寨村就是公社的所在地。一扇黑铁大门紧靠马路,她走了进去。
  基层机关的早饭和农村一样,在上午的九点半左右。聪灵一进大院,三面一溜都是红瓦房,院子一棵梧桐树下蹲蹴了一圈人正在吃饭,聪灵一眼就看到东南角蹲着的王得娃。
  王得娃抬头见是聪灵走来,忙拾起干瘦的身子,一边嚼饭,一边把聪灵让进了背靠厕所的一间房。
  王得娃客让了一番后,出门在自来水上冲洗了碗筷,拉下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嘴,眯眼喜成两道缝。他压低声音,捻细了腔调:“俺妹子还是个有情意的人,没忘了哥。”
  “跟你说正经事来的。”聪灵扑闪着水汪汪的媚眼,乜斜着说:“不光是想你来的。”
  窗外的梧桐树正妖娆着紫色,氤氲的紫气弥漫在窗格子间,把房子里聪灵的脸颊映得绯红绯红。
  王得娃从里边关了窗户,插上了门关子,隐隐的亮光里,脸白得吓人,鼻子尖得如片刀。他用尖鼻子端直在聪灵的脸蛋上蹭了几蹭,呼吸就紧促起来,嘴里还呢喃着:“嗯,有啥正经事比哥想你要紧哩,哥的肉蛋蛋?”说着说着,双手抱住了聪灵饱满丰厚的腰身,一撂,把她掀翻上了床……
  说他给耀昭批了表现不好的话,还是在干完坏事后,将睡将醒时告诉聪灵的……
  耀昭听后,脸唰一下煞白,腮帮子向外龇咧着,他咬得牙齿咯咯响,胸腔充满了怒火。
  “我说这狗日的咋鬼捣的,原来如此。”他一蹦而起,就一股风似的旋过了桥。聪灵阻挡他时说的啥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风一样刮进公社大院,耀昭径直来到王得娃刚散会欲揭门帘进房的身旁,一拳头上去,“嘭”地一声砸在眼角上,第二拳刚扬起就被围上来的人拉住了。
  “咋耍这野蛮哩?”“有啥事说么。”“打人犯法哩,知道不?”人们纷纷指责耀昭。
  耀昭一声不吭,挣脱了人群,气冲冲向大门外走去。身后王得娃变了声调的话语毒箭一般射了出来:“只要我王得娃在这,你颜耀昭就永无出头之日。”
  从公社回来,耀昭脑袋里空荡荡的,苍白一片,时不时轰响着王得娃的怪声:“……无出头之日……无出头之日……”他真想扭住那张白皙的刀条瘦脸像拧掉鸡头一样把它掰下来,然后,看着白茬筋骨上怎样汨汨地喷出腥味极浓的殷红的血……
  “娃呀,万事得慢慢来。”柳秋桂瞅住儿子变了颜色的脸,不无担心地说:“人硬了伤神,弓硬了伤弦。朝里有人好办事。咱没有靠山,本本分分娶个媳妇过日子算咧。今是古,古是今,啥时候都一个样。”
  “你再甭说那些没用的话咧!”耀昭烦躁不安地站起了身,对母亲重声沉气地发了火。
  “还好意思发凶?”已二十四岁的耀禄从墙旮旯里钻了出来:“一天成精呢,有啥结果吗?这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胆大死啦,打公社的人哩……”
  像导火索,耀禄的话点燃了憋了满肚子气的耀昭,他咬着牙关,攥着双拳上来,当胸给了耀禄一锤,喘着粗气说:“你着急了?想要媳妇了?给你说清,兄不娶,弟不得娶!靠茬麦没收,单料子麦甭想下镰。”
  耀禄脸“唰”地铁青,他一个趔趄后又扑上来,气得一个字噎在了喉咙发不出声。柳秋桂忙溜下织布机,慌乱之中只得扒住耀昭的脊背喊:“你们都墙高的小伙子了,不顾脸咧,先把我打一顿算咧。”
  “妈!”耀昭大叫了一声,从背上摘下母亲的手,扶母亲坐在了炕沿上。
  屋里静极,只有三个人咚咚狂跳的心。
  出了家门,耀昭身轻得如风中的一片羽毛。他绕过低矮的茅厕土墙,到了河沿子上。正是麦穗饱面扬花的日子,影影绰绰可看到河对岸麦田里的庄稼黑乎乎的一片连一片漫延开去。耀昭也不清楚是半夜还是三更,头顶上的星星羞愧难当地发出暗淡的光。有俩狗“唰”地从身旁穿过,被对面的麦地吸收了进去。“咕咚”一声响,一个人影就到了河里,河水不安静了,“哗哗”地被搅动起来。耀昭知道,前方的人影一定是疯了好多年的宽有叔。
  颜宽有最近一段时间疯得更厉害了,但他不再喊几年前喊不完的话,仿佛不能言语了。他时常不知了羞耻,身上一丝不挂地在东场上绕圈,有时还跳进大粪坑里胡乱拨拉……为此,家人时常把他弄回去,用绳子绑了。村里有人说,宽有叔是装疯,要不,他咋知道把别人的东西偷了往家拿,咋不把自家的东西给别人?
  这是人的本能。即使是神志不清的人,也不会偷自家的东西给外人家。
  耀昭的心一阵悸动,他打了个寒噤,继续顺河岸飘去。
  一走上马路,他的心豁然开朗,他想,何不去省城亲自送稿,以免再栽进王得娃的手心。
  到省城一趟要几十里路,为了节省八毛钱的车费,耀昭骑了一辆破旧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一路汗流浃背地赶到了省城。
  他来不及歇上一口气,直奔《荷花》杂志社。
  杂志社是在一处古朴、典雅的古建筑院落里,木窗木门木地板,院里一棵老槐树,花开得正繁,清香宜人。耀昭一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一个瘦削的小伙子拘拘谨谨地在槐树下东张西望。可能是心情过于紧张,神情过于专注,他没有发现身后的后来者。
  “咋?不敢进去?”耀昭上前在小伙背上轻轻一拍,惊得对方蜂蜇了一般,猛然转过身子。
  小伙叫申水浅,是秦岭山里的娃。通过和他交谈,耀昭深感申水浅的幸运。山里娃比他小一岁,今年才从深山沟里出来,被村里推荐到省城上了大学。
  一身洗得有点发白的兰色旧中山装整齐地穿戴在申水浅的身上。这是水浅的家母送儿出山时专为他翻新的衣服。上身太长,盖住了瘪瘦的屁股,让耀昭深感奇特的是,水浅头很长,脸也跟着长,额头鼓鼓的,眉毛也长,双眼跟眉毛一般长,嘴大鼻梁长,说起话来木木讷讷,总是一副羞涩、胆怯的样子。
  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申水浅说,自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进省城。他想不明白,世界上还有这么高的楼房,流水一样的车辆,蝼蚁一般多的人。他感叹,这西安省真大啊!
  他把西安市叫做西安省,逗得耀昭笑弯了腰,捂着肚子说水浅:“山蛮子真是井里的青蛙,没见过大世面。你呀你,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见过猪哼哼。”
  从此,一个从山里到城里的大学生和山外的农村青年成了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相互切磋,互相学习,在文学的处女地耕耘,开始了艰难地跋涉。
  
  第十九章
  
  祖倩眼看初中毕业将要上高中了,她的心中还没一点底。升高中还要大队和公社把政治关,她想自己一准会被王得娃刷下来。
  上不了高中,对祖倩是个致命的打击,她不敢想像,回到村里,跟大家一起去田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血流汗水地拼命干活,一年捞摸不下几块钱的日子该咋过?她不愿像祖祖辈辈的女性一样,循环着同样的生命轨迹。
  祖倩在一两年的时间内一下子出脱成俊秀漂亮的少女了。在村人的眼里,她像一只丑小鸭,一夜间变幻了模样,成为美丽的天鹅。无论是在赶集的路上,还是姑娘们欢聚的地方,祖倩无论怎样都算得上最出众的。窈窕的身材,摇曳出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鹅蛋形的脸,总映着两坨粉白,蒜状的鼻翼把这个家庭延续的种系毫无保留地秉承了下来。桃花瓣一样的红嘴唇,一笑,一排整齐的白牙,灼灼发光。浓重的黑蚕眉下一双有神的眼睛,像两汪秋天的湖水,平静、沉稳,招得周围的小伙不时地回头望。托媒人来提婚的人家也渐渐地多起来,但都被祖倩一一回绝了。
  “你到底咋想的?”柳秋桂的头发明显的发白了,也稀疏了,腰身也愈显佝偻、弯曲下来,浑浊的双眼几十年烟熏火燎时常淌着酸水。她“啪嗒啪嗒”拉着风箱,煨一把麦糠,一股浓烟滚过,跟着火焰“哗”一声喷出灶火门,燎焦了额前晃动的灰发。她说祖倩:“女娃子不比男娃,过了这个年龄段就寻不下好象咧。再说了,眼下给你提说的,还都是方圆家底好的。”
  儿长女大也成了柳秋桂的一块心病。耀昭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光棍一条,闹得村里人谁都不拿正眼看他。不仅如此,还有人说,这娃是神经出了麻达咧,若不然,半老不小的人了,没个女人,能不急?还有人说,这是他妈前世的冤家……柳秋桂确实为此事熬煎得夜夜睡不着觉。耀昭在前头挡着,耀禄眼看翻上二十五的人了,按当地习惯,兄未娶,没人给弟提媒。柳秋桂心焦哇,若是在自己的儿子里出两个光棍,她守寡抓养娃到头来抓了个啥明堂?岂不叫世人笑话!一辈子争强好胜,千难百难一人担着,也不愿叫人说个“不”字的妇人一想到这些,心如刀绞,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叙起。怨只怨自己命苦,生下些不听话的儿女,真真的前世的冤家!这儿子是这模样,到这二女子咋也开始撂蹄子了?
  今日一大早,柳秋桂就叫上祖倩,说是到峪川口舅家走亲戚去。
  峪川口是进终南山的必经之路,距南川县城十里路,离颜家河村相距六里路程。峪川口是钻山的第一要口,在这里形成两面山相对峙的景象,中间夹一条沙石路,直穿山的心脏。峪川口村的老百姓就散落在半山腰中,祖祖辈辈肩扛背挑过日子。村里的地,都在山坡上,东一块,西一片,村民们常年累月劳作在坡地里,靠广种薄收,指天吃饭。没有钱花,老天似乎格外恩赐这里的山民,年年风调雨顺,收成还颇丰,分得的五谷杂粮足够每家人填饱肚皮。柳秋桂唯一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就生活在这里。今天,弟弟的大女子杨水花要举行订婚仪式,她这个当姑的为上席客,必到无疑。
  走娘家要穿戴新刷一些,一来叫娘家门上人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滋润,不缺红短绿,二来也让娘家弟弟不为姐姐的日子担忧。柳秋桂从邻居家借来了一件月白色的确良大襟衣衫,穿在身上平平展展的,十分惹眼;祖倩也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专供出门走亲戚或过年穿戴的洋布格子衬衫。母女俩走出树荫遮掩的村庄,眼前豁然开朗,进入到一大片麦田地的小路上。昨天刚落过一场雨,半干的泥路高低不平,磕绊得柳秋桂半缠的双脚走起来十分艰难。祖倩扶住母亲的胳膊走着,燕子在头上“吱吱”鸣叫,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地来回穿梭,让祖倩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小燕子在绿麦浪上翻滚,自由自在的神气叫祖倩好生羡慕。她想,若是今世脱生为一只燕子多好!
  刚扬过花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一畦串着一畦,在雨过初晴的早晨,麦叶上挑满了晶亮的水珠,直铺到西塬根下,像绿色的水晶;半塬坡的麦子有的已渐显青黄,估计过不了半个来月就能搭镰收割了。
  祖倩跟着母亲一直往南走去,直到太阳一杆子高了,她们才上了一面坡,到了峪川口村的舅家。
  好多山民都来了。山民们靠山吃山,不缺裹腹的杂粮,但身上穿的却褴褛不堪,有的人胸前的垢痂在衣衫上结了厚厚一层,发明发亮,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祖倩头昏。看着一群黄牙、驼背或是撅着巴巴尻子的山民,祖倩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不知道女娲造人时怎就把人捏得东倒西歪,各种模样不同,身躯架势都不一样呢?她仿佛看到了送子娘娘怀里包着的人籽粒,在云头上,她给山地间弹撒这样的人籽,给川道间撒上另一种人粒籽,在平原上又抖落下另外一种的人籽,给城市里拨下一拨另一类人……在山地,祖倩有了一种接触另类人的感觉。
  表妹杨水花出来了。才刚刚十三岁的山地女子已有了少女的辣味。她蛾一样扑过来,搂住了祖倩的腰,喜鹊般喳喳笑叫:“嘻嘻嘻,倩姐,你来了咋不寻俺耍哩?”
  看着水灵灵大眼睛的表妹,粉白娇嫩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气,祖倩撇了撇嘴逗表妹:“都要成人家媳妇了,还这么贪耍。看把你喜成啥咧。”
  “哼,喜啥喜。”洋洋喜气从水花的脸上唰一下飞逝,她撅着薄得红亮的嘴唇,不乐意了:“我根本就看不上河沟对岸的那家娃。你见了就知道了,黑不溜秋的,瘦得像麻杆,二级风能吹倒。爸非要订这亲,说他家没弟兄,单杆一个,俺过了门没妯娌相欺。再说,爸还图人家有三间瓦房哩,说俺一辈子不用愁盖房子,是好象。”
  舌尖嘴快的水花一古脑说了一大堆,最后还说:“我给爸一个面子,走着看着,先对付住再说。”
  表妹家这山沟野洼,至今还遗传着古老的婚姻风俗,女娃过了十五岁就不好再嫁,男娃过了十五岁就不好再问上媳妇;好女好男,早早地订了娃娃亲,十岁八岁订亲的多的是。大部分婚姻都是成功的,极少出差错。真要有一方出了问题,女的还可嫁到川道去,男方可能一辈子打光棍了。
  祖倩听表妹这一说,惊得瞪大了眼:“你敢拿这事当儿戏耍?”
  “甭瞪眼。”水花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要不是他家人托媒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说,俺爸也不会扭住订这婚事。狗日的,活该他!”
  新女婿挎着红包袱爬上了坡,身后跟着媒人及三五个主要亲属。红包袱里包着彩礼。过去是按女方的年岁算彩礼,三岁一百元。这两年改了,变成两岁一百元,十三岁就是六百五拾元,再给丈母娘、丈人爸一人一套新衣,算是认老丈人的门来了。女方的重要亲戚这一天都要到齐,在饭桌上要一一指给新女婿认下。
  酒席摆了五六桌,就摆在屋前的大场上。七碗八碟子,萝卜丝、南瓜块、粉条、豆腐及少有的几片肥肉算是好席面,亲戚们一哄上了座。菜刚一摆上饭桌,一哇声,一年四季很难见上一点荤腥的饿民们抢着吃起来,嘈嘈声一下被大嚼大咽声代替了。
  按习俗,水花要指给新女婿认亲戚,或二姑或四姨,水花指说一个,女婿要点头弯腰,笑着叫一声。当水花从屋里出来准备要让女婿认亲戚时,黑瘦的女婿刚挑了一筷头粉条塞进嘴,猛一吸,咽进了气管,呛住了一个“啊啾”的大喷嚏打出,满口的粉条从嘴里、鼻孔喷射而出,一桌子的人大叫着哄散而起,边拨拉着头上、脸上、身上的粉条碴,边哭笑不得地骂:“这驴日的傻尽咧,不看今儿是啥日子嘛,还傻吃瓜喝哩。倒霉他妈的,咋跟这傻蛋坐一搭了。”
  杨水花被眼前的景象气白了脸,顷刻一转念,也跟着桌边的客人大笑起来了。她走到未来的女婿跟前,咬着牙骂:“你羞了先人咧!八辈子都是饿死鬼脱生的!”
  跟水花一般年龄的女婿懵懵懂懂地把细小的老鼠眼一下子睁上了窄额头。
  
  第二十章
  
  杨水花念完了小学,该上初中了,山地没有初级中学,家里父母本不想让她再上学,水花闹的不得毕,家人只好随其意,到川道的姑家去上初中。这样,水花和祖倩就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了。
  雁山中学离家仅二里路程,水花家送来麦子、玉米之类,供水花当口粮。她吃住在姑家,同表姐一块早去上学,一路放学回家。
  出了山地,水花的野性子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张。平展展的川道,一漫的平地,人不用肩扛背挑,架子车一拉就到了地头;拖拉机嘟嘟一响,地就翻跟头;川道的天就是大,就是比山沟里蓝;看那白云,无遮无拦,想游哪达游哪达。水花的心犹如放开的鸽子,飞起来了。
  晚上,祖倩、祖香、水花和柳秋桂同挤一张大土炕。祖倩和水花睡在炕的东头,两人都大睁着眼,看头顶黑洞洞的地方,闻着烟熏的油烟味,各自想着心事。
  “哎,倩姐,”水花一侧身把嘴对到祖倩的耳边上,痒得祖倩“咯咯”地笑起来,捂住了耳朵,嗔怪道:“你说你的话嘛,我又不是聋子。”
  “你说我那小女婿,驴日的咋生那么一付难看模样。”水花想起了她订亲时的情景:“我一想到那狗东西订亲那天出的洋相,丢我的脸,我就想一拳头上去把那黑猪脸砸个鼻口出血!”水花的牙在嘴里“咯吱咯吱”响起来。
  “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你就这样。赶明儿过了门,还不把人家撕挖了。”祖倩感到有丝丝寒气直往头发根钻,她半责备半玩笑着说表妹。
  “这就叫没缘!”水花一字一顿,重重地说:“你不知道,在没跟我提这事之前,来回在沟道里也撞见他,那时也不觉着他有多失眼;自跟俺有了这关系后,俺咋看那驴日的咋难看。刀条条子黑脸,瘦麻杆腿……”水花略停顿了一下,声音在黑暗中像吹拂在杨树叶上的夏风:“我就是为了不再见到那瘦黑鬼才要出山念书的。”
  祖倩被表妹的话带到了深渊,她感到身子往下跌去,跌进无尽的黑暗中。
  表妹的婚姻一开始就是在向悲哀中行进,祖倩的心凉透了。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她睡不着了。在水花发出均匀的酣睡声后,她悄悄翻身坐起,顺炕边爬着,从母亲的头边溜下了炕。
  耀昭去了省城,两天了还没回家。祖倩摸黑来到了房前用油毡搭建的棚屋里,拉亮了灯。
  小小油毡棚,有七、八个平方,支了一张单人小床,还有一张桌子,脚地只剩一块能拧身的空间。这就是耀昭的地方。桌上摞满了各种大本的杂志和小而厚的书籍,墨汁的臭味弥漫在小房间。祖倩翻腾着书,翻找到了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坐在桌前刚看几页,就被吸引住了。
  如饥似渴,祖倩的心叶在雨果的笔下欢快地呼吸着,像阳光下的白杨林。她跟着书中的人物冉阿让同悲同喜;她浑身的血液流淌在滑铁卢的战场上,爱在珂赛特的爱情里,这个不幸但又很幸运的小宠女,她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神,她得到了双重的爱,尽管举目无亲,却始终被父爱、夫爱包围着……祖倩忘了自己,忘记了现实,灵魂随书页飞荡到了十八世纪的异国他乡,在那里滋润,在那里幸福着。不知怎的,她觉得冉阿让的长相跟牟树茂是那么的相似,那么的相互吻合。她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到一起了,他们同是为了别人的欢乐而欢乐着的人,为别人的快乐而活着又悲凉地死去的人;他们一生都没有家,但都有一颗为他人的幸福而拼搏的魂灵,他们抱过没有成熟女人的肉身,死后成了守护女性的神……
  “你还看不懂这书呢。”背后猛然响起耀昭的声音,吓得祖倩浑身一颤。她拧过头,见三哥后面还跟了一个陌生小伙子。
  陌生人正腼腆地笑着,拘泥的样子,一身灰制服,个子显得瘦小。耀昭介绍说:“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说的申水浅,正上学的大学生。”
  祖倩看着土里土气没一丝洋味的申水浅,心想,大学生也不过如此嘛。
  “你们也没叫门,咋进来的?”祖倩这才想起,没听到响动他俩就进到屋里来了,忙诧异地问。
  “俺俩嘛!”耀昭卖起了关子,拉长声调说:“能像孙悟空一样。”见祖倩瞪圆了双眼,他随即又笑了:“俺俩翻后墙进来的。”
  见三哥眉飞色舞的神气,祖倩问:“是不是有好消息了?”“对。”耀昭一呶嘴,得意了:“俺俩的小说后天就见报咧。”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有一篇署名为颜耀昭、申水浅的文章在报纸上出现了,村人为之哗然。以前说耀昭坏话的人都改了口气:“人家耀昭就是个人物,你谁有本事,咋不见一个字上报哩。”“是金子总要发光哩嘛。”
  给耀昭提媒说亲的又一连串跷进了门,柳秋桂忙活得昏了头,整个一个白天,她都在接待一个个媒人,到鸡上架时,她才歇了下来。
  抿了抿零乱的灰发,柳秋桂在门坎上坐下,说儿子:“你倒是心咋想的,眼看都过二十八的人了,还不安心娶个屋里人,想咋呢?”
  耀昭笑眯了眼,说:“世人可悲哟!这些年把咱笑臭咧,这会儿可巴结咱来了。咱不要。妈,你再甭操那份心,到时候,我给你领个城里的媳妇回来。”
  “锅盖甭揭的早了,小心溢着!”柳秋桂乜斜着眼说:“咱都恁大的人了,还这山望着那山高哩。万事莫强求,强求招灾惹祸。”
  耀昭没听清母亲后头的话,拿着报纸出了门。夜深了,东场上追逐戏耍的玩童被大人呼儿唤女的声音招了回去,场上立刻安静下来。刚碾过场,麦子入了仓,场子亮光一片,几个麦秸垛墩守在场的四角,像几个惬意的酣睡老人。
  耀昭嗅吸着还散发着浓浓油墨香的报纸,想到这些年来的万般屈辱,甜酸苦辣一齐袭上心头。他把手中的报纸扬起,他要让颜家河村的人,让全公社,全南川县的人都瞅着,他颜耀昭是第一个把自己的名字印到省里报纸上的人!想到王得娃要让他永无出头之日的咒语,耀昭苦笑了。他妈的,你王得娃是个啥东西,想害我哩,去你大的。耀昭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悲哀,他攥着报纸“呜呜呜”地哭了。
  颜家河河水为之动容,呜呜咽咽跳下石板,绕过一个弯,奔流西去,去追寻茫茫的海天。
  月亮爬上来了,晕黄晕黄。没有风,星星极淡。耀昭在抬起泪痕斑剥的脸膛时,突然从胸中涌荡起一股凶气,他想杀人,想站在高山顶上,端起一挺机关枪,照准王得娃的胸膛放一梭子,看他血花四溅、血河奔涌……
  颜耀昭的名字霎时响亮在人们的耳畔,映亮了南川县城的眼。文化部门的、新闻单位的,以及各系统热爱文学的女青年都眼发光,把惊羡的目光搭在了耀昭的身上。
  “咱这条件,能敬得起城里的神?”柳秋桂不无担心地说:“咱安安宁宁娶一个乡下的,能伺候你就对咧。挑来拣去的,别花了眼。”
  “城里人咋?俺还真要挑着哩。”耀昭其实心里没一个底,嘴上却不软。
  对于县城里的那几个老姑娘,耀昭不是觉得年龄过大,就是嫌人家太世故,太轻浮,到目前还没一个可心的人。
  好些天没见到文书了,耀昭来到了小庙,小庙的门上了锁。他又拐上去柏树下的路。
  远远地看见文书拿着砍刀在柏树杈上骑马似地坐着,正“哐哐哐”地砍树股。只听“咔嚓”一声,一根腿粗的树股就“唰”一下掉下来。不知为什么,耀昭打了一个寒噤,说不上有一种啥滋味在胸中翻滚。他惊叫道:“文书,文书,快下来!你咋敢砍柏树呢?”
  颜文书没听耀昭的话,又砍了一股,这才“咚”一声撂下砍刀,溜下树来。
  “这么大的树扑楞,少一两个枝不算个啥。”文书一脸的不在乎。
  “这都是六、七百年的东西了,除了你,谁敢动过她一指头!”耀昭不无责备地说。
  “这有啥嘛,看你大惊小怪的。”文书弯腰拉住树股:“咱就不能做出惊人的事了?”
  文书和耀昭同年等岁,一等子人里现在就剩他俩没成家了。文书尽管掌管着村上的诊所,可爱情的箭咋也射不到他身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自卑也跟着往上长,时常低头纳闷,走路躲着人,也不敢正眼看谁了。除了诊所就是家里,也不再在村里走动串门,也不跟人说笑逗乐了。一个人时,自己还嘟咙说着什么,见有人来,立刻就打住了。
  砍了柏树,没过一月,文书莫名其妙地把一口牙掉光了。村里人都说,那是树神罚他呢。只有耀昭不信,但他却弄不明白,这年纪轻轻的就掉光了一嘴的牙,确实有点蹊跷。
  
  第二十一章
  
  耀辉回来探家,一同回来的还有妻子甜甜和怀里抱着的胖娃子。这娃子才过百天,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大眼睛总是惊喜地看着这个陌生而又崭新的世界。藕节一样的胳膊不停地挥舞,双脚乱弹蹬,总像要逮抓什么东西似的,把欢乐带给了全家人。
  一家子围着新生儿转,他的欢快与可爱甜润了每个人的心。耀昭延用了本家族的哲字,给耀辉的儿子取名叫哲正,以示娃将来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干事。
  甜甜依了逗人爱的儿子的势,明显地没有了从前的乖巧。回到家几天来,除了颤悠着两只饱含奶水的奶子清闲地颤来转去,再就是抱着孩子到巷口跟人说闲谝乐。一家子八口人顿顿要吃要喝,婆婆柳秋桂忙得不可开交,甜甜却不知搭个手,帮忙给灶火添一把柴。柳秋桂在享受孙子带给的幸福的同时,心渐渐沉重起来。眼见儿子的假期要满,儿媳妇要留下来了,她将如何处理好以后的日子?甜甜跟着耀辉在外头一年半载,已过惯了清闲的日子,嘴也在外头吃馋了,往后要在家和这一伙弟妹在一个锅里搅勺把,恐是很难处了。已惯下个馋嘴懒身子,要改不容易,三天、五天能过得去,往后日子长着呢。祖香、祖倩、耀昭、耀禄能容她这懒散的样子么?时间长了,要是闹出矛盾,吵起架来,到那时,岂不让人笑话。儿子耀辉到那个时刻就难做人了……这该如何是好呢?
  “分家!”这个念头一闪出,柳秋桂的心不由“咯噔”一下,她倒吸一口冷气,作难了。她想,咋向耀辉张这个口呢?再说,老二从小到大,没反过她的嘴,没违过她的愿,一切的事情都顺着为娘的。柳秋桂心里很清楚,耀辉在方圆五里八村都是有口皆碑的孝子。从古到今,凡分家另过的,不是儿不孝,就是媳妇闹着要分家,几乎没听说哪一家是平平和和分开的。因此,分家在人们的心头震荡最大,一般会认为是无法过活了才分开的。尤其是爱面子,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子,宁可跟媳妇闹翻,也要扭住不跟父母分开另过。
  柳秋桂几天几夜没合眼。在耀辉假满的前一天,她还是给儿子把这话说了。
  耀辉始终低垂着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妈不是嫌甜甜有啥不好,”柳秋桂见儿子一声不响,她知道伤了儿的心,戳了儿的情,为娘的心也如刀剜一样难受。她放缓着声调,说:“你看甜甜奶着娃,生活不好了,奶水跟不上,把娃就亏了。你那一点工资,只要能顾联住你一家三口就不容易了。分开另过有它的好处,甜甜跟娃小锅小灶的,想吃啥了也方便。”
  “妈—”耀辉突然扬起头,深深地唤了一声,泪水像大雨中的房檐水,哗哗地淌着。柳秋桂一把揽住了儿子的头,喉头就哽住了。她像小时候哄儿子睡觉一样,拍着儿的肩,不停地给儿宽心:“妈知道俺娃是孝子,可世上没有万事都顺人心的事。你看咱墙外头槐树上的鸟,长大了,翅膀硬了,就离开老鸟,飞走咧。人和鸟是一样的。”
  假期满的这一天,不等天明,柳秋桂就烙了一个又圆又大、麦面和包谷面两搅的锅盔饼,并叫来了耀祖和村上的一个泥瓦匠,让耀昭腾出油毡房,在里面垒了新锅台,就算做了耀辉的新家。大锅盔馍象征着日子浑浑全全,团团圆圆,连同铁锅,一齐给了耀辉。
  早上分了家,下午耀辉就回单位上班去了。
  夕阳把半边天抹得血红,终南山麓也披上了桔红色的服饰。西塬的黄土塬畔更显臃肿,黄得让人不敢认了。柳秋桂送走了儿子,这才觉得浑身没了一点劲。她坐在后门外的石廊阶上,想到自给儿子吐出分家的口后,耀辉在窗外转了整整一天一夜,为娘的心如扎在了刀尖上。想到这里,她又暗自哭诉起死去的丈夫来:你个没良心的,丢下一伙伙子儿女跟俺,你清闲去咧,不受这难场了,把这千般万般的难留给俺了……俺是前世该你的咋?
  像这样不吵不闹,悄没声息地分了家,在这方圆还从来没有过。世人开始用不凡的眼光看待柳秋桂了。
  一个家庭,就是一个世界;家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要掌握好时空和火候处理好一个家庭,不啻于一个伟岸的创举。柳秋桂,这个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妇道人家,显示出了伟男子的胸怀和胆略。
  
  第二十二章
  
  祖倩在《悲惨世界》里畅游,在主人翁冉阿让的崇高境界里飘荡。她时常在上体育课时,偷偷跑到学校的院墙外,脱了一只鞋垫在尻子底下,靠墙根坐下,翻阅着《悲惨世界》。
  悲惨的世界里既悲惨,也快活。悲惨得壮阔,悲惨得雄伟,把一个具有极高境界的人物冉阿让悲壮的一生推进了神幻的殿堂。祖倩时常被十八世纪的异国魔力所擢住。她想,如果今生能遇上像冉阿让那样的男人,那怕是老男人,她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即使他老得已奄奄一息,嫁给他,在他的怀抱里倾听他的心脏在人世间跳响的最后一声,也不枉今世做女人!
  “祖倩,”一声呼唤迅速拉回了她的呓想,她突噜一惊,“嚯”地站了起来。定睛一瞧,见是班长才才不知啥时已来到了她跟前。
  “你……你咋知道俺在这呢?”祖倩立刻故作镇定的样子,不屑地问。
  “你每天干啥,想啥,俺都知道。”班长才才的双眼亮亮的,白白的少年男子脸在寒冷的天气里微微透出了红色。他的声音明显地变了调,脖间的喉节也正在凸起。他把秀起的双手从黑粗布做的棉袄袖筒里抽出来,在嘴上哈了哈,憋足勇气抓住祖倩的手,颤着声说:“祖倩……,看你把手冻得跟石头一样冰凉。”
  祖倩惊呆了,半张着嘴诧异地看着对方。
  才才一边揉搓祖倩红红的手,一边抖着声说:“俺知道你把心都用到那书里去了,就没注意过俺的心。”才才一说话白牙齿就放光,两颗尖尖虎牙逗人喜爱。他继续说道:“眼看要毕业了,跟你就要分开,俺怕往后见你都不容易了。这些天,俺心里难受极了,一想到咱俩要各奔东西,就睡不着觉……”
  祖倩从一阵迷茫中渐渐清醒过来,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嘴张了张,不知说什么好。
  两天前才降过一场雪,学校背后的麦田被雪覆盖着,只是在阳坡地现出了雪融后一坨一坨的绿色。
  又过了两个礼拜,祖倩离开了她热恋着的学校。不出她所料,在学校推荐升高中的名册上,王得娃把她圈出去了。
  对于祖倩,不上学等于被人掐断了脖子,这是她人生路上最大的不幸。这个冬季她觉得最冷,最长,是一个最严寒的季节。
  祖倩疯了一般,几天几夜没上炕睡觉,足足两天水米没搭牙。她想不开,为什么命运跟她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周围的这么多同学,考试不是10分就是8分,而他们都顺顺利利接到了去南川县城上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祖倩到底得罪了谁?
  西北风很大,带着唿哨无情地抽打着秃了的干树股,刀一样刮得人脸生疼。在通往初中学校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连串村的狗也不见了,只是偶尔有一只冻得蹴成一个毛蛋蛋的饿鼠从路上横过。路两旁都是瑟缩着腰身的麦田,路面被冻得硬绑绑的,脚踩上去,咯吧咯吧响。
  天空灰朦朦一片,祖倩不知道已近午饭时间,她毫无目的地挪动着僵硬的双腿,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了,只感到天地混成一片,冻成一起。如一片找不到着落点的树叶,祖倩走着走着,不知啥时就坐在了一畦地洼的界石上。
  “找他去!”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茫然四顾,四处灰朦朦一片,天压得很低很低,厚厚的云就像在从人的发丝上擦过一样。
  “对,找他王得娃去!”分明是树茂哥的声音在祖倩的大脑回荡。她站起身,顺地畔飞也似的跑去。
  跑到公社一打问,看门的说王得娃一个冬都在村上驻队,是在关顺山村。
  关顺山在公社以南的一个山洼里,距公社16里,离进山口有7里山路。到关顺山要翻两道沟,再爬两面坡才能到。
  祖倩被风夹裹着,脚下如飞。到了山口,天上突然像颠筛子一样开始下起了稠密的雪粒。进山口没一袋烟功夫,鹅毛大雪就纷纷飘起来。祖倩顺着人指的坡爬去。眼前乱舞的雪花如白色的蝴蝶晃得祖倩眼花。反正崎岖的小路很快就被覆盖住了,脚底下白茫茫一陡坡,无所谓路了,她只顾撅起尻子爬坡,也不抬头看坡有多高,路有多陡。
  眼睫毛挂满了雾水,她已搞不清是汗珠还是雪花融化的水珠。爬上一面坡,眼前又是一陡崖。用袖子擦去满脸的汗,她这才为寻找下沟的去路抬头四处张望,满山满岭周围不见一户人家,一漫的雪的世界。一起一伏的山坡全白皑皑一片,膨胀着雪的肆虐,连一只鸟儿的踪影都没有了。祖倩直感到自己成了这深山野洼一个飘零的孤魂。在面对陡崖的右上方,有一斜坡,根据判断,祖倩知道这是一条通往沟底的行径。
  她没有片刻的停留,立刻往坡下走去。没有路,只有一斜陷的雪道,祖倩下了没几丈深,腿就像触了电,麻嗖嗖的,抖得难以支撑了。她这才感到两天来没装进一粒米,没灌进一口水的肠胃干渴得似要起火。她想咽一口唾沫,嘴早已干得发粘。她随手抓一把斜坡上的雪,喂进了口中。
  背后坡上面路过两个背布袋的人,发现半坡上的祖倩,忙大声喊叫:“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去呀?”祖倩回答:“我去关顺山”,两个好心的壮年男子给她指了指天说:“离关顺山村早着哩。天眼见着要黑了,你赶不到了。这种天气,你摸到明早还不一定能到哩。快踅身往回走吧,到山口寻一人家住下,明早一大早再赶路吧。”
  祖倩听到这,一扑踏就瘫在了半坡上。
  没找到王得娃,祖倩连夜往回返。摇摇晃晃到家时,已是深更半夜。
  歪歪斜斜的祖倩双腿一跷进门,正好被急得团团转的柳秋桂接住,她才没栽倒下去。
  “娃呀,你把一家子人心都搅乱了!”柳秋桂要哭出来了,她踮着只能靠脚跟行走的脚,往后打了个趔趄,忙一边把祖倩往炕上扶,一边数落:“你三哥也不知到哪儿找你去了,还没回来;你姐、你四哥、大哥,还有水花、哲光都整整跑了一天寻你哩。把该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俺正寻思着,该不是狼把你叼了呢。”柳秋桂用慈爱的手抚去祖倩额前的刘海儿,心疼得泪水啪啪嗒嗒往下嘀:“看把自己糟踏成啥了,脸都吸进去两个坑。”
  昏黄的灯光里,祖倩的脸黄得一张黄裱纸似的,她无力睁开双眼看为娘愁断肠的模样,只感到从上头掉下来的热滚滚的泪水打在了脸上、额上。那是母亲滚烫的心啊。祖倩抱住母亲的胳膊哇哇地哭了。
  “哭吧,哭吧,俺娃哭出声就好咧。”柳秋桂抚摸着女儿的头,终于在祖倩的哭声里放下了心。她旋即命祖香扫了瓮底,揽上一把麦面粉,叫水花在锅里添两碗水,给祖倩做了一碗又薄又亮的提花面片子。
  耀禄推门进来,见祖倩睡在炕上,母亲正给喂着汤水饭,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牙齿咬得咯吱响,恨声恨气地说:“真个是能成精!想跟老三学哩,到头来小心像叫花子一样拉枣棍靠人门框。”
  “少说两句。娃回来咧就好。”柳秋桂忙阻止说:“娃浑浑全全回到屋就是咱的福,还说啥长短哩?当哥的人,老大不小的,要学会照看妹妹们呢。”
  耀禄咧了咧嘴,把折腰棉裤重又紧了紧,吸溜着鼻涕说:“女娃家再甭胡成精。等开春了跟我到建筑队去做个饭,拉个下手,也能挣些钱哩。”
  
  第二十三章
  
  今年是个最不好的年景。
  年刚过完,先是疯了五六年的颜宽有死了,后又死了牟拴牢。颜宽有是栽到大粪池子连冻带呛死的。捞上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从饲养室里偷出来的黑豆。黑豆是专喂牲口的,生产队每年都留出一块好地,种上黑豆,这块黑豆地不计在社员的口粮之内。所以,宽有手心的黑豆谁都清楚只有饲养室有这种黑东西。人死了,也不再被活着的人说三道四。对于临死前还没忘偷一把黑豆的疯子,谁也不说他的不是。只是人人唏嘘不已,都说,要是有吃有喝,谁还在乎一把喂牲口的黑豆呢?都是贫穷害的人。老队长二顺叔吧嗒着旱烟锅子,往东场碾盘上一圪蹴,粘糊着发红的双眼,鼻疙瘩一酸,清鼻涕线一样吊拉着说:“怨只怨咱这板板土地啊,不好好长庄稼么。天旱了,这土把咱的禾苗夹死咧;天涝了,水渗不下去,把咱的苗苗淹死了。你说,咱这儿的人凄惶呀不凄惶?辛辛苦苦一年,热流汗水的,连一口饱饭都混不下……”
  老队长二顺叔说不下去了,圪蹴在碾盘圆圈的人也都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悠悠终南山,山巅还覆盖着未化完的雪,像头戴白孝布的孝子,悲哀地默望着生活在困苦中的父老乡亲。
  “你说咱连肚子都装不饱,还能干成啥?”颜二顺眼泪鼻涕一把抹下来继续说:“就像咱耀昭,娃是个好娃,干活也蛮,舍得力气,可娃想闯出去哩么,不想再在这地方受苦咧,谁能说娃错了?娃没有错!只是咱没有冲出去的好条件啊!”
  人群一阵子骚动,平时指戳耀昭脊背说风凉话的人这会儿都心软点头了。
  死亡让人发现良心。死亡也使人善良。
  每当村里有一个生命逝去,人们就会沉浸在悲哀之中,浮世的思想就会阵痛,良善就会乘机统治人的思维。
  牟聪灵看到人们纷纷为耀昭点头,她的眼睛就潮湿了。她怕控制不住要哭出来,就顺着磨房的墙根溜回家去了。
  这一举动,在场的人唯独耀民和刑满释放回来不足一月的狼娃看得最清楚。
  “走。启棂时间到了。”颜二顺把烟锅在石磨盘的塄塄上叩了叩,立起身,吆喝起来:“咱还要把咱的人平平稳稳地送埋了呢。”
  埋了颜宽有,没出三七,牟聪灵的继父牟栓牢突然在一个午后,靠墙角正晒太阳时一骨碌倒下去就再也没起来。
  颜二顺慌了,他深感奇怪:“这日他妈的,今年怪咧,死人跟倒麦个子一样。”
  村里人也都害怕了,家家在门上别了桃树股避邪气。老婆、老汉还缝制了红布三角系在裤腰上,说这样阴魂就不再拉你去当替死鬼了。
  这个冬似乎过得特别长,九都尽了,终南山头的雪还没融化,空气里依旧夹裹着雪的寒意。天气反常,地里没解冻,每天天没亮起,街巷里就响彻着老汉的咳嗽声,似乎是这些咳嗽声把冬日拉得更长了……
  天一晴起,仿佛一夜间桃树花就放红了,绽放开了一年的又一个春天。
  这个迟到的春没给人们带来惊喜,只是各自都挽袖抹腿各忙活开了。农活很快就结束,粪一撒进麦地,麦苗就憋得太久了似的,呼呼往上窜。近两年,人比过去活泛多了,生产队的活一干完,年轻的该出外打工的出去打工,没门路的就守在家门口等着夏收来临。耀禄在这些年的寻情钻眼中也结识了不少外头的人,他是村里头一个在农闲时节外出有活干的人。
  为了混进西安的一个建筑队里干活,耀禄把建筑队的头头叫哥叫得特别亲热。此人名叫汪占尚,四十多岁,是渭北平原上某个堡子出来的人,又黑又瘦,凹陷进深坑里的眼睛灼灼有光,一笑,露出一排黑豆粒一样的小牙。他人机灵,几年前就看清了社会发展趋势,来到西安开始闯天下。他雄心勃勃,想,西安省城这么大,可有多少人家三四代人还住在油毡棚里,这些棚棚子天长日久肯定要更新,要更新就得重盖房。民居房屋,要大建筑公司盖,人家看不上眼,我只要组建一支小小建筑工队,就能完成如此大业!于是,汪占尚就立即组织了一个工队,开到了西安城。耀禄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碰上汪占尚的,一拉搭,就挂上了钩。看着耀禄可怜兮兮,眼巴巴求他的样子,汪占尚也就答应留耀禄到自己的工队去干活。
  在汪占尚面前,耀禄十分小心,老显出一付顺从、害怕的神色。他知道,如果要扎稳脚跟在这里干下去,就必须像狗一样对主人毕恭毕敬。不但如此,还要显示出忠实于主人的憨相。为此,耀禄取得了汪占尚的信任,汪工头就叫他掌管后勤的灶间之事。
  一队人马二十几号人,一天三顿的伙食全由耀禄安排。耀禄很紧细,总是挑最便宜的菜买。常常为了买便宜菜,那怕一斤便宜五分钱,他宁可骑着汪占尚给的一辆破自行车跑五里八里路,也从不叫冤屈,这一切,汪占尚都看在眼里,满意在心头。
  去年冬季一上冻,建筑活干不成了,汪占尚就让大家领了工钱解散回家,说到来年的开春,继续干揭瓦溜盖,再盖新房的活计。
  人已走光,耀禄却哼哼唧唧没挪脚。汪占尚扑闪着深眼窝子,笑着问他:“咋?还有事?”
  耀禄一脸的正经,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俺……俺想过了年,叫俺妹子来给咱灶火搭个手……”
  “嘿嘿嘿嘿。”汪占尚呲出黑豆牙笑得抖动着身子:“啥大不得的事嘛,把你还鼓恁大的劲。你只管安排就是了。”
  “嘿嘿,那就谢谢汪哥了。”耀禄睁大眼笑了。
  祖倩跟着耀禄来到了省城。
  刚来第一天,天上就落起了开春以来第一场雨。祖倩被安排在灶上和一位胖老婆做二十人的饭。她除了烧火,择菜,就是帮老婆子揉面。她走时还把村里上完高中的学生的书借来带着,烧火时,她一边往火门里添柴,一边看着书。祖倩自学高中的课程,为这,耀禄不断说她,阻止她。
  “你再这样三心二意,人家汪哥就不要你了。”耀禄一边扭着脖筋说祖倩,一边往栅栏门走。
  “哟,咋的?我不要谁啦?”汪占尚跟耀禄撞个满怀。今天一大早,汪占尚到别处联系活计去了,直到天将麻黑才回来。
  耀禄见是汪占尚回来了,忙“汪哥”叫了一声,显出极厚道极殷勤的样子。随后就又跟着汪占尚进了栅栏门。
  “这就是俺妹。叫祖倩。”耀禄指着妹妹给汪占尚介绍。
  祖倩忙放下书,礼节性地立起身子。抬头一看,却见汪占尚那深陷进坑里的眼睛忽闪着怪怪的亮光。凭少女特有的感觉,祖倩觉得这眼光里包含着邪意。她的双目不由得被蛰了似的猛地从对面的脸上缩了回去,低下了头。
  胖老婆不知是上茅房去了还是又到房主家闲谝去了,灶间里只剩他们三个人。
  耀禄也看出了汪工头发光的眉眼,他悄没声息从栅栏门溜了出去。
  外面还落着雨,雨点不大,但很稠密,雨丝在古城织成了一只大大的网,把数千年的壮观都罩住了。
  祖倩被汪占尚的眼睛看得毛骨悚然,她手足无措地呆立着。
  “你—多大了?”汪占尚没话找话:“刚出来还有点不习惯吧?”
  祖倩只是点头,脸颊飞上两片红晕。这更让汪占尚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黑不溜啾的耀禄会有这般漂亮的妹妹,简直漂亮得让他加快了心跳。他几乎不敢相信,在南川县那块苦焦的地方竟然能成长出仙女般美丽的女子来。他看见祖倩窘迫得呼吸也紧促了,忙连声说:“你忙,你忙你的,我不打搅了。”说完就出了栅栏门。
  躲在暗处的耀禄一边瞧着拐过弯的汪占尚的背影,一边跷进栅栏门。他显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说祖倩:“你咋会这样子呢?人家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么。牛气啥哩嘛!”
  祖倩看着哥哥提心吊胆的可怜相,心缩成了一疙瘩。
  吃过晚饭,天很快黑下来,祖倩躺在灶间临时支起的单人钢丝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不敢拉灭电灯,痴痴地看着头上的油毡顶。一想到汪占尚的深眼窝子,她就浑身如遭了针刺一样不舒服。她瞪着眼等天亮。
  出门在外,实想着有四哥在身边,是她的保护神。却不料,祖倩全想错了,她的哥明显的想把她往磨眼塞哩。他要用妹妹的美色换取他所苦苦追寻的金钱。
  祖倩直在心里埋怨这阴雨的天,太不体谅人,黑夜这么的漫长。
  时间老人就是这么的怪,他总是跟人唱对台戏。你盼他快,他却像老牛爬坡;你想叫他慢点,他时常像飞掠的鸟儿一样,一晃而过。祖倩急得心头冒火,恨不能拽着天色快快走出黑夜。
  罪恶时常拣黑夜横行。
  栅栏门外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把祖倩刚想合眼的梦神一下子惊醒了。她无援地瞪大了惊恐的双眼,盯住栅栏门。里面没有门闩,祖倩慌忙把所有能挡门的凳子、桌子都搬到了门跟前。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你还没睡吗?”是汪占尚的声音。
  祖倩捂住嘴巴,死死地听着栅栏门外的动静。
  又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过后,她听到门外的人走远的脚步声,祖倩软了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她害怕极了。怕汪占尚一会儿再来,咋办呢?祖倩想,只有尽早尽快地离开这个鬼地方,才能躲过这张魔爪。祖倩立刻悄悄地搬开门边的凳子、椅子,生怕弄出一点响声。一不小心,碰到了栅栏门,“吱呀”一声响,吓得她脸色顿时煞白。这时候,一点小小的声响,对于她都如响彻云天的炸雷。她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狂跳的心,侧耳细听栅栏外再没有别的声息,就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拉开木栅栏门,顺墙根往南溜过去。刚一拐出胡同,她撒腿向马路跑去。
  上了大街,街上水汪一片,路灯没精打采地在雨涡里淋着。行人极少,偶尔从街上飞过一辆汽车,犁出一沟水辙。祖倩在人行道的树荫里飞快地跑着。跑了一段路,慢慢停下来,她这才扭头看了看后方。祖倩看到了身后又高又大又厚实的灰色城墙,心镇定了许多。她这才明白,小哥干活的这个施工队原来是在城墙根下。不知咋的,她突然感到这城墙能保护住她,能成为她的保护神了。祖倩飞溅着水花跑到了城墙根。
  苍苍城墙,巍然屹立,蜿蜒而去。大灰砖砌起的厚厚的墙,砌起了一个民族的威严。祖倩仰头望着墙,一边走,一边触摸着,刹时感到头晕目眩起来。沧沧古城墙顷刻间响起了古时炮火的声音,兵士们在炮击声中倒麦个子样被甩下城墙,灰色的盔甲垒成了长长的城墙……这一块一块的砖就是战火中一个一个的尸体。祖倩手抚着砖块,看雨水在砖上淌动,分明看到了古战场士兵们淌血的脸。他们在雨夜的灯光下,嘶叫呐喊,抑或悲哀哭泣,哭自己可悲的命运;他们又在晴朗的天空下哈哈大笑,笑自己创下的辉煌历史……祖倩的头眩得厉害,她顺着城墙根坐在了雨地里。
  一个声音对她大喊:“起来吧,站起来!灾难就是你幸福的开始!”似乎是树茂哥的声音。
  祖倩在这喊声中猛地就站了起来。刚刚还昏晕无比的头一下子清晰了,她觉得身轻如云。她四处找寻,找寻着树茂的影子。她分明听到的是树茂的声音,抑或是冉阿让的叫喊。他们两个常常在灾难降临时,重叠在一起,冥冥之中给祖倩以力量。
  灾难诞生神念。祖倩在灾祸的沼泽地里被神灵拯救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一头扑进颜家河村,祖倩像飞出鸟巢受了伤的雏鸟一样回来了。
  才一天一夜的时间,她仿佛感觉离开家乡有七年八载之久。吸嗅着家乡的每一缕清新空气,她都觉得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似母亲身上的气息。在小庙背后,她碰到了三哥耀昭。耀昭一看小妹一副落寞的样子,就埋怨着说:“咱妈这人就是糊涂,昨天我就不同意你去。回来了就好,快回去吧。我找文书去。”
  祖倩过了小庙,从一小块菀枣林中穿过,到了皂荚树下又碰上走来的才才。才才背着换洗的铺盖卷和馍布袋,抄小路要上县城念书去。
  祖倩忙低下头,本想从才才面前快速走过去,不料才才放下铺盖卷,挡住了她的去路:“祖倩,其实咱们班只有你才最有资格上县城念高中。”
  “啥资格不资格的。”祖倩的双眼滚出了两滴大大的泪。
  “你甭着急。”才才摇着祖倩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好好在家呆着。再过几年,我把你带出去,哪怕天涯海角。”
  祖倩看着才才满脸的真诚,觉得他一下子长成一个男子汉了。
  “你等着。等着我回来带你!”才才重新背上铺盖,叮咛着,顺河岸大步走去。
  这时的耀昭立在小庙的脚地,也就是大队诊疗所里,他面对着文书说:“你咋这么没骨气?二十多岁没娶媳妇算个啥。咋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了?咱气气刚刚的,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仅有十六个平方米的小庙房,大队给了一张简易的药柜,一张旧方桌,两把独木凳,一把专给文书配的,一把专供病人坐的;墙上挂着听诊器,柜台上摆着几大瓶止痛片之类的药瓶,房间里斡旋着极浓的西药味。文书背对门坐着,始终抱着头,把双肘支在桌上,一言不发。
  “咱俩没娶媳妇,没抱上娃,那是咱俩有思想,有抱负。”耀昭说得胸膛一鼓一鼓的。
  “哇”一声,文书憋不住了,哭起来,涎水拉唧的:“俺……俺妈就守俺一个娃子,娶不下媳妇,俺妈都熬煎成病怏子咧,嗯嗯嗯……”文书越说越伤心,没牙的嘴一张,像七十岁的老汉。
  又经过一番苦心劝说,见文书收起了哭泣,耀昭这才跷出小庙门。
  刚进自家门,远远听见耀禄在家发凶,说是嫌祖倩背着他偷跑回来。耀昭三步就跷进了门,一脚上去在耀禄的尻子上就是一脚,骂道:“你这个东西心太狠!把祖倩带出去干啥?”
  瘦干柴棒一样的耀禄猛地一打闪,差点趴下去。他扭着脖筋,死瞪瞪瞅着耀昭发白的脸,从鼻孔“哼”了一声,捏着嗓音说:“就你逞能。有本事你给她找个出路咋样?”
  “你个屁嘴还反!”耀昭摩拳擦掌,被忙溜出纺线车怀的柳秋桂拦住了。
  望着两边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妇人一语双关说:“咋就跟鸡一样,见了面就斗。有事都不会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说。万事有说下场的,哪有打下场的?”
  每次都是这样,以耀禄不再吭声而媳火。
  见小儿出了门,柳秋桂又坐进了纺车怀,边“嗡嗡嗡”地摇纺车,抽着线,边说耀昭:“你那手就是长,爱毛手毛脚的。你不看耀禄跟那瘦骨头棒子一样,遭得住你一拳一脚的?给你说了,以后再甭扎你那长手脚打人。把你那瞎瞎毛病要改哩。”
  “你……你好糊涂哇!”耀昭一跺脚出了门。
  杨水花还在念初中,还吃住在姑家。
  一年时间,杨水花的个头和祖倩一般高了,去年还野刺梅一样花骨朵的女子,一年间换了另一番模样。尻蛋子明显地鼓起来,圆溜溜的,胸前的乳房也饱满了,一走路,一颤一颤,把成熟少女的韵致颠得丰润迷人。每天上学放学,她都要经狼娃的门前走过,有时她还会停下来,逗狼娃已七岁的儿子颜过杰玩一玩。
  才刑释回来,狼娃比以前蔫多了,像霜打的红苕蔓。他不再指手划脚,也没了耀武扬威的气焰。他时常圪蹴在院门道,斜着眼,瞅别家的几户庄院,看云怎样从房上飘过;看鸟儿叽喳叫唤,在碾盘上蹦上又跳下。他的深窝子眼比以前扑闪得更快了。
  偶尔一天,狼娃看到水花从山硷那边向这边走来,夕阳在她的愈显山水的身廓上镶了一圈金边。她摇摇摆摆,到了场子中间,发现头上一只翩翩的黑蝴蝶,她一扑,一抓,颤悠悠的奶子一翘一翘,翘得狼娃心里痒痒的。他暗自责骂,这臭骚包,还真他娘的挠人。
  一会儿,杨水花就扑到狼娃的门前了。
  “叔,吃咧?”水花是跟着祖倩称呼狼娃的。
  “嗯。吃咧。”狼娃闪动着坑洼里的白眼,笑着回答,心里却另打九九,狗日的,一股野花粉香。这山沟还真出俊样呢。吃啥吃,俺想吃你哩。
  狼娃总归是狼娃,在杨水花从眼前过的一刹间,他肚子底下,两腿间的那个东西一挺一挺,撑得他难受。他立起来,腮帮骨往两边龇撑着,“哐”一声关了门,冲进厦房,把正在拆棉袄的聪灵窝进了麦秸草里……
  “你……你疯咧,娃在外头耍哩。”聪灵边挣扎边小声警告着。
  “娃还能挡他爸干这?不干这,哪来的他?”狼娃扯脱了聪灵的裤子,上衣来不及脱,往上一翻,他人就扎了进去……
  “爸,你在麦秸窝拱啥哩?”已长到齐大人腰高的颜过杰手握木橛牛往厦房门坎上一立,歪着脑袋问。
  “噢,噢,爸寻东西呢。”狼娃忙打发娃快走:“你耍去,到外头耍去。”
  颜过杰顺房檐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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