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一身红衣，端坐在屋子正中，前面是门，比墙上的窗子大几倍的门。
　　 今天是十八岁的珍儿出嫁的日子。
　　 门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面已经白了，母亲告诉她，雪在半夜的时候就开始下了，还告诉她，在几天前，母亲就知道会有这场雪，再往前说，一个月前，母亲就预知此时会有一场雪。母亲是问了许多人以后，根据往年的经验推算的。
　　 “娘，谢谢你！”
　　 “孩子，娘对不起你！”
　　 “娘，没有啊，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今天真得下雪了！”
　　 母亲在抹眼泪，珍儿看着门外飘着的雪花。
　　 山村的雪照亮了山里的路，有几个女孩子笑嘻嘻地走来。
　　 “珍儿姐姐，你出嫁了，以后谁教我们绣花啊？”
　　 “我还会回来的，再说，我会的，你们都会了啊！”
　　 “可是我们就是比不上你绣得好！”
　　 “笨死你了，珍儿姐姐也是自己练出来的啊！”
　　 “可我又不会像珍儿姐姐一样在家一呆六年不出门！”
　　 女孩们忽然地无言，珍儿却微笑着望着门外，雪花飘飘洒洒。
　　 六年，何止六年！
　　 九岁那年是珍儿记忆中第二次走出屋子，第一次不用隔窗看雪花，第一次站在那棵大树下抬头望天空。然而，仅一会儿的功夫，被人抱着上了一辆马车，跟着再嫁的母亲来到了这个山村，山大村子小，珍儿不用总呆在屋子里了，最高兴的是山里人虽少，却有几个跟珍儿同龄的女孩。
　　 之前六年的时间珍儿被母亲关在屋子里，拿着母亲绣花的丝线和针玩耍。不，应该说珍儿是自愿的，因为她怕看见母亲的眼泪。六年，珍儿习惯了屋子里的空间，但珍儿的眼神也有迷离的时刻，那就是趴在窗前看外面的景。
　　 窗子是木格的，没有玻璃，珍儿常站在一个木凳上，吃力地用手扒着，努力看清外面。当窗子被纸帖着无法再看，她知道那是冬天来了，这时珍儿也会笑的，会笑着告诉母亲，听到了那棵大树上的叶子飘落的声音。
　　 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珍儿是个有残疾的孩子，她的背部高高地隆起一块。尽管珍儿的脸像一朵花，尽管她的眼睛如水清澈，因这天生的残疾，三岁那年，珍儿走在村子里被人取笑，眼泪流了一天，母亲也陪着她流了一天，而那时，父亲却早已离开她们，离开了人世。母亲心疼着珍儿，告诉她，要她呆在屋子里，告诉她外面的世界虽好看却有危险。母亲找来的绣花针成了珍儿的玩具，远离外面的世界，珍儿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那细细的丝线上，当她把绣的第一朵花拿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又哭了。与其说母亲再嫁是为了生活，不如说是为了使珍儿能远离那些人言。
　　 乡村的孩子结婚是很早的，不要说十八岁，十五六也是常见的。珍儿的婚事是母亲决定的，新郎是山外的，他的家人说，只因为他们喜欢珍儿的贤惠，喜欢珍儿绣花的本事，绝对不会因她的残疾对她怎么样。也许会有更好的人家，但是谁又能保证真得会有，所以珍儿的母亲答应了，她不能错过机会，她要给女儿找个归宿。
　　 珍儿最初是不同意的，她说不想出嫁，只想跟在母亲的身边。母亲说她傻，是不能在母亲身边一辈子的。母亲告诉她，不要害怕什么，要有自信。珍儿说，是的，我知道，山里的姐妹都喜欢我的。可是珍儿求母亲答应她一个条件，就是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下雪的那一天。母亲同意了，也照做了，今天就是下雪的日子。
　　 有雪，珍儿就有理由把那件红色的披风穿上，是几年前她央求母亲买来的红色绸布，上面是她自己绣的花。
　　 山里的女儿出嫁，会吸引附近好多的人，可是这里的人老老少少也就二三十个，走了珍儿又会少一个，老人们的脸上带着微笑也带着爱怜，那些同龄的玩伴羡慕的同时却也流着眼泪。而珍儿的母亲，眼睛里的泪水从早晨起床之后就没有停止过。
　　 雪花飘着，轻移脚步，珍儿披着那件红色的披风上了花轿。轿帘放下，珍儿听得轿外母亲一声喊，珍儿！珍儿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娘，我听你的话，我知道你为我吃了很多苦，你尽一切的力量，不让我受到委曲，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不自卑，有娘，我就有一切！
　　 轿子就快到山里的那座小桥了，因为山路实在不好走，也因为山外的路实在远，新郞那边的人就在桥上等。
　　 掀开轿帘的一角，外面雪花依然在飘，山上的树披着银装，洁净的世界，这就是珍儿要的景。
　　 一只鸟调皮地在雪地上蹦跳着。
　　 珍儿笑了，是不是小鸟也记得前年的雪季。
　　 那一天，珍儿就穿着这件红色的披风在飘雪的世界。
　　 只有在雪天，当披风遮住珍儿的身体，在雪中旋转，珍儿才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一切的一切，都美……
　　 忽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真美！”
　　 珍儿回转身，看着高高的两个人，没有说话。
　　 其中一个说：“你看过踏雪寻梅的画吗？你就是那画中寻梅的人！不，此刻，你是那梅花，我是寻梅的人！”
　　 珍儿听了他的话，心想，我当然知道，我家的墙上就有那幅画的，画中的女孩很美的，只是我，怎么可能是那画中的人，更不可能是画上的梅花。她转身离去，听到身后的声音：“别走啊，你叫什么名子，我叫强子，我在上海上大学，我家就住在山外，唉，你等等！我们还会见面吗？”
　　 珍儿没有等，但是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两年过去了，雪花又来了两次，却没有雪天重复的故事，强子没有再来这里，这就是珍儿求母亲把婚事选在雪天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明白的原因。
　　 约定的桥在眼前，珍儿听到了许多人的嘈杂声，知道自己终于逃不开的事实在眼前，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强哥，新娘子是叫珍儿吗？”
　　 “是啊！”
　　 轿子里的珍儿听到“强哥”两个字，忍不住掀开帘子，看到了轿外的他。
　　 他胸前的红花格外得红，却，他不是他。名字和声音为何又这般近似？想是自己满脑子是他的影子的缘故。泪珠又似断了线！
　　 热闹的婚礼持续很晚，第二天，雪停了，珍儿从梦中醒来，固执地把披风披在身上，她要去外面看一看，经过大屋时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有雪中的他。
　　 又有声音来自身后，珍儿突然地转身，两年，两年也许他有了变化，也许昨天没看清！
　　 ……
　　 “他是我弟弟，他叫二强，我叫大强！两年前他放假了，说要去山里拍雪景，为了山上的一枝梅花，不小心跌入山谷，就再也没有回来！”
　　 珍儿的眼泪落在地上，她好想回到幼年时那个小窗前，隔窗看风景……
　　 [归]
　　 桥下，蜷缩着的身体，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只有多事的人短暂地愣着神，却依旧思索着自己的问题。
　　 他才不管别人看不看他，出来流浪已经半年了，半年里，什么样的眼神他都领略过，已经麻木了，甚至忘了流浪的目的。
　　 “爸爸！你看！”
　　 一个小男孩拉着一个大男人的手从他面前走过，孩子回头望着他，而那个大男人却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他冲着孩子笑了笑，孩子竟然也笑了，他以为孩子会被他吓到，然后会加快脚步，或者扑进那个大男人的怀里，这半年来，他经历了很多这样的情节，孩子对他微笑却是第一次。于是他就想：这个孩子应该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应该是这样的善良，对一个流浪汉也微笑。只是，若这样比，那个大男人就该是自己了，因为他牵着我儿子的手啊。我有这么坏吗？见了流浪者也不同情一下？
　　 孩子走远了，孩子的父亲始终牵着孩子的手却没有回头。
　　 他傻傻地笑着，记忆回到了半年前。
　　 牵着四岁儿子的手，在大街上，父子俩蹲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傻子，那么自由自在的玩着手中的一本破书。
　　 傻子也不傻，只是浑身脏乱，他把眼前的傻子看作是流浪的人，能够到处去流浪，那一直是他的向往，所以他欣赏眼前的流浪人就像是欣赏梦中的自己。流浪多好啊，什么权利，地位，人情，都可以不去管，不必去看领导的眼色，不必在节日的时候想着要去给领导送礼，虽然他从来没有送过，可是这种担心还是有的，担心自己的不合时宜，终有一天，会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虽然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去在乎那些也挺轻松的，可是，轻松不能完全啊，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到处去流浪，就如眼前的傻子，靠着墙根，坐着，懒懒地翻着一本流浪者才有的书。
　　 “你好！”他对傻子说。
　　 傻子没有他的礼貌，只是傻傻地笑。
　　 “爸爸！回家吧，你看他身上多脏啊！”
　　 “脏，他却是自由的。”
　　 儿子抬头看着他：“他吃什么啊，爸爸，又没有人可怜他！”
　　 他摸着儿子的头，是啊，他吃什么，要是自己去流浪，境况肯定比他好，一边走一边自食其力，不会是这样的。
　　 天上飘起了雪花，他却以为这是春天的飞花被风吹乱了在眼前，不知道冷，也许是流浪的生活，确确实实又制造了一个傻子出来。
　　 嘿嘿……他笑出了声。
　　 一片雪花落在嘴唇上，用舌头添了添，是甜的，他又笑了。
　　 在自己的笑声中，他仿佛听到了妻子在哭喊：“你真的是傻子吗？难道你那些愤世嫉俗的文章都是白写的吗？”
　　 就在那个夏天，他离开了家，头也不回，妻子的哭声，在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的时候，还响在耳边。只是离开的那天，儿子不在家，他是故意躲开儿子的。
　　 儿子，儿子现在怎样了？妻子是怎样向儿子解释的？
　　 想起妻子，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曾经他的一篇篇文章，是她的骄傲。只是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绝情，竟然会真的抛弃她们母子俩去流浪。
　　 如今半年多了，不知她在想什么？离家越近，越紧张。这身脏衣服，如何进家门？儿子会认得他吗？妻子会认得他吗？当初离开家时，嘴上说流浪一阵子就会回来的，可是既然那么决然地离开，谁都可以说他明明是抱定了不再要家，不再要儿子，不再要妻子的决心。妻子对他是失望，儿子呢？他怕儿子会恨他。
　　 春节的日子临近了，他要赶到春节前到家，脚步却越来越沉。
　　 原本想着流浪是自由的生活，是随遇而安的日子，可是没了钱，这些也是做梦，他终于知道想要流浪也需要钱，当离家时带的钱已经全部用尽时，他不得不去一些小店做临时工，然后有了一点钱就继续过他流浪的日子。游历山河美景，跻身热闹的城市，以一个流浪者的身份，只要有饭吃，只要还能流浪，对他来说，就是幸福的。可是当他身上的衣服已残破不堪时，也没有人再顾他当临时工了，因为当一个人失去外表的体面，似乎连着被别人信任的机会也一起失去了。又不想去偷去抢，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讨要了，这时他才知道流浪也不容易，世界上根本没有可以逃离世俗的地方，本是一个俗人，若非要逃离，那是自残。
　　 他就是他，即使这流浪的想法，又有几人能付诸行动？不想流浪了，他还是可以一步步回头，回家，错了，也要承认，在家人面前认错，对这个世界他却没有低头认错的理由。
　　 家里没人，对了，要过年了，妻子一定带着儿子回乡下的父母家了，也好，刚才敲门的动作，即使有人看见也只当要饭的在捣乱。
　　 天上的雪花飘得更急了。他看到了那条从小玩到大的河，弯下身开始洗脸，水冰凉，用手轻轻的抹在脸上却像是砸在脸上。瞬间，他又笑了，他在想：这样他们就应该会认得我，流浪是我的梦想，今天我回来了，但我并不把此看成弱者的行为，我还可以对着儿子笑，让儿子知道他的父亲与众不同，我可以告诉儿子，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还不具备一个流浪者的条件，至于那条件是什么，我要认真想，好像有了那个条件，似乎又不需要流浪了，不想了，流浪者要回家了，这应该是出发前想的问题，出发，莫非在下一次？
　　 离家门更近了，他已经看见跟着父母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已看清了门上帖着的年画。用手摸摸脸，开始踯躅不前。
　　 那扇门开了，他急忙躲到一棵树后，有人走出来看了看，门又关上了，又给了他些时间做心理准备。
　　 手已搭在门上，身后传来脚步声，手又缩回。
　　 一个孩子的声音。
　　 “妈妈，流浪汉！”
　　 他的心开始急剧地跳。
　　 孩子又说：“走开！别把我爷爷新贴的年画弄脏了！”
　　 孩子竟然没有仔细看他，也难怪，他是低着头的。他感觉到孩子始终没仔细盯他一眼，还不如他在流浪的路上，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大人小孩看他的时间长，他有些失望，哪怕他像那些人一样多说些不好听的话也行啊。可是孩子只顾用力推了一下门，就进院子了。
　　 轻柔的脚步落在他的身前，没了动作。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太慢。
　　 “你回来了！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妻子的声音，这是怎样的声音？冷若冰霜。他有转身离去的念头闪过，只是，假若离去，他就不是他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的脸上却已全是泪，他有拥抱她的冲动，但是忽然他觉得他的骄傲已经一丝一毫都没有了，他不配拥抱她。
　　 妻子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进了院子，进屋看见父亲母亲，扑嗵跪在那儿，父母还来不及说话，妻子就迅速地把他拉起来，这时，儿子从另一个房间走来。
　　 “儿子，你爸爸回来了！”
　　 “我爸爸怎么是这样？”
　　 才半年，儿子就不认得他了，他不信。
　　 儿子看着他，也只几秒钟。
　　 “爸爸，你回来了？你给我讲流浪的故事吧！”
　　 “哈哈……”
　　 他还可以笑。他会讲的，只是他不会再考虑流浪的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