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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守 第八章依兰在读什么,

作品名称:失守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2-01 19:16:38      字数:22356

  依兰在读什么,是圣经吗?我的眼睛在搜寻着那个神秘的窥视者,脑子里闪出云儿脚颈上那枚银制十字架,歪头扫了眼,看到那行诗: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操作台上那把俄产的美人鱼瓶启子熠熠地反射着阳光。我笑了笑。这句诗,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好象是册非洲人写的关于英雄没落的书;那个非洲人把它引用在那本书的扉页上,似乎要告诉人们什么。不过管他要表述什么呢,反正与我无关,我只是在这座城市里陌生地生活,努力地生活,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回头扫了眼,后座上只剩下正在涂指甲的陌;几分钟前云儿在桥边下了车,而且固执地不让别人陪。
  “她不会有事儿吧?”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白色塑料小药瓶,紧张地朝云儿离开的那个方向瞧去;云儿离开车,也带走了那股寡妇香水味儿,从而突出了淡淡的玫瑰香味儿。
  “你这么关心人家,刚才怎么不跟着去呀?!”陌一边涂着蓝色指甲,一边阴阳怪气道。
  “呵呵,他要是能跟着一起去就好了;”依兰放下书,回头瞟了眼陌,眼珠一车,会心一笑:“最好让他把云儿每个月都要受折磨的那点事儿也都代替了……”
  刹那,我又想到虻的那句话——虻一直觉得依兰比较好,尤其性格开朗。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老是浮起云儿的面靥,浮起她戴着白框墨镜的模样。刚才,走出车的刹那,云儿满脸痛苦,步态蹒跚,就象衰老的妇人。
  “喂,下车!”忽然陌命令道。回过头,她胳膊夹着粉色坤包,手里捏着指甲油,正吃力地拉开车门:“赶紧呀,我要坐前面!”
  “好吧……”我慌忙推开车门,站到车外。
  阳光没头没脑地泼洒下来,使得整个街面都炎热难耐,也使得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我更加难受了。陌砰地关上那侧车门,急急地拐过来,湖蓝色短裙的下摆微微飞扬起来,裸露出她修长的大腿。我的视线从陌的大腿上挪开,转向云儿离开的方向;那个方向,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尤其是桥头,那株系着红布的老树下,分布着几个摊位,烤地瓜的,烤肠的,配钥匙的,而且道路又窄,所以人都挤在一处,更显得嘈杂。在这嘈杂中,一个蓝色T恤的小女孩挎着款绽开白色花瓣的坤包,站在树萌下,翘首等待着什么。
  “一会儿我们还去刍县吗?”钻进车,我心不在蔫地问了句。
  车后座上放着几个塑料袋,不小心碰触到,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依兰和陌购买的水果,东宁特产苹果梨、草莓,还有个大西瓜。
  “想去,咱就去。”依兰也向桥头的方向张了眼,头一晃,大度道。
  可是我为什么要去刍县,在那里我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可以说,那不过是个陌生之地。难道只因为我去过一次刍县,就要对此念念不忘吗?砉地,撕开记忆的封条,我回忆起在那家宾馆电梯门口偶遇到子衿的情形;子衿真的会在乎股市指数的暴跌吗,或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抖动着手,愤怒起来。在子衿家的客厅,他修剪过那件茶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要欺骗虻,也不要欺骗自己。’那一刻,他的眼神怪怪的,似乎里面隐藏着无数的小刀子,一把把地飞过来,锋利地割破我的肌肤、血管,以及血肉之下的神经。
  我不会欺骗虻的,尽管她已经拒绝了我;但我想,没准儿某一天她还会来到我面前,和我说着话,就象那个连绵的雨天。如果不是我的胆怯,虻就不会丢下那把红雨伞,吼着‘我鄙视你’,愤而离去了。不过,就算我硬着头皮,不顾一切接纳了她,又有怎么样,我们能继续生存在这座城市里吗?想到这里,我打个寒噤,赶紧回下头。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我往体外排泄那些污秽时,也有一双眼睛窥视着我。
  “云儿去做什么了,这样慢?!”依兰不耐烦地放下书:“赶上生个孩子了……”说着,依兰把自己逗笑了。
  “她要能生孩子就好了,”我脱口而出;紧接着,我脸腾地一红,立刻闭上嘴。如果云儿能够生孩,她还会遭遇到离婚这个危机吗?刹那,那位戎装的军人站立于我的想象之中,他唇角轻蔑地一撇,目光漠然地从云儿身上挪开,落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他的目光落到另一个女人那一刻,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然后不顾云儿的呼唤,直奔了过去。
  “女人就是生孩子的呀,什么思想!”车里散发着强烈的甲醛的味道,陌终于涂完指甲,对着车窗外张开手,欣赏了下,头都没回地指责我。
  “我……没,没说什么呀……”我愧疚地辩解道:“我……们,用不用看看去?!”因为这愧疚,我更担心起她了。云儿已经去了好一会儿,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抻长脖子,向桥头那边努力张望。虽然云儿是医生,可她治不好自己一身的病,妇科病,以及严重的关节炎;除此之外还有抑郁症。
  “大男子主义!”依兰侧过身子,白了我一眼,手向后一勾,将那册叶芝诗集丢进驾驶座后面那个袋子里;这一刻,我看到她腋窝下黑乎乎的毛。依兰严肃地警告我:“记着,以后别再让我听到你说这话;明知道云儿不能生孩子,你偏要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幸亏云儿不在这儿!”最后,依兰又嗔怪地加了句:“平时看你挺机灵的,今天你是怎么了,就不会照顾下我们云儿呀——其实,除了不能生孩子,云儿其他方面都挺不错的,哪方面的条件都不差,有房子,工作又好,能挣钱儿,家庭又好,而且人长的漂亮,谁要是娶她当老婆,那幸福吧……”
  黛绿色的车座套子,精致地缝制了个小袋子,用做储物。在这个储物袋子里,不仅有叶芝诗集,还有卷手纸,以及一瓶喝了大半瓶的水蜜桃果汁。一张边缘带着锯齿般小孔的纸也从储物袋探出头;我顺手将它抽出,白绿相间的颜色,上面印着货华厦影院和一串时间,以及华伟商务酒店欢迎您;在这堆字迹中间,还有打印的新版倩女幽魂的字样。
  “哎,我说,我们云儿哪里不好?”终于,依兰说累了,她的两只手自然地摆放在方向盘上,眼睛直视着前方,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没说云儿不好呀,她挺好的……”隐约地,我意识到依兰还要说什么;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能阻止她。我的脑子里盘桓着虻的影子;她会不会还在人工湖那面大屏幕前等待?——她在等待谁;在我的印象里,我并没和她约会。哦,也许是一次不经意听到的。她一边忙碌着炒菜,鱿鱼炒西芹,头部与肩部间夹着手机,呵呵笑着,说了句不见不散。正是这句话,使我警觉地竖起耳朵。
  思绪飘过,虻那天挽着我的胳膊,透过迷蒙雨雾看到那个霓虹广告,就想走进影院。其实,白天经过广场时,我就看到影院新版倩女幽魂的那几个字;只是我一向不喜欢看电影,也就忽视了虻的感受。虻一直希望有人能够陪她走进影院,看场电影,但子衿不会陪她,所以她会偶尔发脾气,抱怨几句。不过,那天虻听到我拒绝走进影院,居然转过头就走了,甚至连我打电话给她,她都没接。
  “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就是个木头,没有感觉的木头!”陌撇撇嘴,收回她的手,将那瓶指甲油丢进坤包里,舒适地向后靠了靠。
  但我怎么会没有感觉呢?——陌酒红色的头发散开,流淌在副驾驶座位的靠背上,也流淌在我的手上。虽然陌的头发看进来不那么光滑柔顺,可触摸起来还是那么诱人,激起我的欲望,令我恍惚地坠入幻想之中。
  虻的头发大概不再会这样青春了,而且每天都在脱落,大把大把地脱落。最近,她老在吸烟,几乎每次见她,她都在吸,因此她的裙子上总会出现一个个被烫出的洞,包括那件红裙子,也包括蓝裙子,甚至那块蔚蓝色丝巾。搭在客厅那张椅背上的内裤,也被烫出了洞,这大概也是虻将它换下,再没洗的缘故;她不想要的东西,永远不会清洗,或者就扔在那里,任由老天的安排,或者直接丢到垃圾篓里。
  “我知道你的感觉,”虻喷吐口烟,她整个面靥都烟雾缭绕着:“我何尝不是这样!——我们可以说,同病相怜,我不爱你,子衿也不爱我,也许这就是命吧……”说着,她叹息了声:“所以,我们俩个能说到一起去,能相互理解……”
  那个小小的紫砂茶盅捏在手里,突觉硌手,手心里无端就好像攥出一把汗。感冒了四十几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稍微动一下,就沁出虚汗。虻却对此浑然不知,说过话,她就沉默了,慢慢吸着烟,眉头微蹙着,似乎在想着心事。最近,虻老是心事重重的,有时跟她说话,她也是随口‘嗯’地一声,似乎都听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清。
  “电话呢,我使下……”依兰打个哈欠,向陌说道。
  “没电了……”陌顺手将那款粉红色外壳的手机递给依兰,一边打着哈欠说道:“云怎么还没回来,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依兰淡定地讲道。
  不过,我从依兰的眼神里看出她同样的担心。依兰不安地瞥了眼车窗外,瞥向桥头。一辆香槟色小车里阻挡住视线,那位蓝色T恤的小女孩站在小车的另一侧同,弯下腰,钻进去;香槟色小车无声无息地驶开,烤地瓜的,烤肠的,配钥匙的,以及嘈杂的行人重又映入视线之内。恍惚间,一个裹在橘色里的小人儿也从嘈杂人群中凸出来,云儿挎着坤包,蹒跚着步态迎向我们。
  陌打开车门,探出头,大嚷了句:“云姐,你再不回来,我们就打110了!”
  云儿微蹙的眉头展开丝苦笑,拖着脚步艰难地走到车前,叹口气:“做女人怎么这样麻烦呀,每个月都得遭这罪儿!”
  依兰笑了:“谁让你不是男人呢!”说着,她回头瞟了我眼,眼神里飘着某种不可言传的讯息。
  “痛……”当虻说出这句话时,她恰恰放下那紫砂茶盅,喷吐口烟,眼睛里流露出迷惘。我胆怯地望了她眼,就缩进椅子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而且我正被那位莫名的窥视者所缠绕。我不知道那位这窥视者是如何将我的隐私一步步解开的,无论我走到哪里去,他都会清楚我的一举一动,这正是我最大的烦恼。我抬起头,前面的挡风玻璃上贴着椭圆形的不干胶,上面印着2011的字样。我嘘了口气,却被云儿觉察到。
  “你不用想别的,我自己做的事儿,我会自己承担!”说着,虻弓下身子,掸了掸烟灰;她说话的口气冰冷的,就象说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挺起腰,冷冷的目光从鼻染上倾泻下来:“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遭到报应;但我不会放弃,因为我爱着子衿,虽然这种爱让我痛苦!”袅袅的烟雾升腾至虻的面靥前,她忽然弯下腰,手一松,烟落到玻璃茶几上;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到她额头上沁出了汗,她的双手捧着腹部,呻吟了声:“痛……”
  虻说痛的那天,正值她月经来临;每个月,她都会痛苦一个星期左右。云儿也一样——尤其到了这几天,她都会歇斯底里,情绪波动,半夜三更就会拨打朋友的电话,诉苦,歇斯底里地哭诉。所以,当云儿钻进车里,我会着意地关注她。不过还好,坐在依兰的身后,云儿倒比较平静,她戴上那个白塑料框的墨镜,冷竣地越过依兰,直视前方。
  
  谁会知道N年之后自己能做什么,又会怎么样?——不过,我想,也许那时我会坐在阳台上,望着玫瑰色的夕照斜洒在对面楼体上,我会忽然记起虻的脸。我回头瞧了眼那破碎的玻璃茶几,那股铁锈味羼杂着腐臭味以及潮湿味涌入我的嗅觉——很多时候,这三种味道已经不分彼此,它们弥漫在这套住宅里,挥之不去。
  “喂,赶紧回床上躺下吧!”依兰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回过头,我看到她系着那件太太乐鸡精的围裙站在红色冰箱前。
  我张下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感冒了四十几天,我早就没精神了。依兰摇下头,转身离去。因为我的固执,她大概不会再理我。如果每天坚持吃药,我也许早就痊愈了,但我不想吃;那些药太令我伤神了,而且苦得难以下咽。百忧解,喹硫平,坦度螺酮。一系列的药名纷涌进我的记忆,它们剌入我的脑丘体,湍流般冲击着。但它们对我的记忆似乎没有一丁点儿的益处,相反更加重了记忆的障碍,某些时间段成为模糊不清的空白。
  雨水蜿蜒在玻璃窗上,我的视线就此打住,局限在这套住宅里。某个不可思议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和虻融为了一体。我所坐的椅子,正是虻喜欢坐的位置。无数的日子里,她会坐在我面前,隔着玻璃茶几,端着紫砂茶盅,眯缝着眼睛,品味着。当然,偶尔她会一边翻看《读者》,一边静静地享受着下午惬意的时光。
  “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是人生最美丽的刹那。”虻扫了眼我身后,品了口茶,缓缓地讲道:“记得上学时,这个时间刚放学,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阳光洒在尘土上,洒在路边的水洼上,我就会拾起石子扔过去;有时候,石子激出水花,溅到行人的身上,他们就会对我侧目而视,甚至会骂;但每次我都会跑掉,笑着跑掉;所以,那些人经过我家时,就会向我爸妈告状;可我爸妈从来就不相信我会那样淘气,因为我在家总是老老实实的,坐在角落里,就是看书,或者自己玩儿……”说着,沉浸在记忆里的虻自我陶醉地笑了:“唉,不过那时候的无忧无虑永远都不会再有了;我只盼着能有一个人,在我老的时候,能陪我一起逛街,一起看落日黄昏,一起坐在门前,听鸟儿啁啾;或者和自己喜欢的人肩并肩躺在床上,看月光透过印满鲜花的窗子洒进来,看那些鲜花映在我的身上……”
  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我的记忆不过是丢失了大部分内容的拼图,怎么努力拼凑,也只是残破的一角。所以,我只是强挤出丝笑,端起茶盅,吹拂下。我怕烫,无法象虻那样一口就将茶水饮下。
  “你怎么吃饺子的?”虻向前,也就是向我这个方向探下身子,捏起茶盅:“吃饺子也是趁热,一口吞下一个饺子;那时,你不也不怕烫吗;喝茶也一样,要趁热喝,那样才有味道……”说着,虻做了个示范,一仰脖,就将那盅茶饮下。但紧接着,虻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双手死死抓扼住脖颈。
  我跳起身,嘴巴张得大大的,惊骇地凝视向她,椅子在我身后应声倒地。
  “你……怎么了……”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额头上冒出了汗。我回头扫了眼,恍惚间,我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观察,观察这套住宅。不过,很明显,这位窥视者不会同情我,也不会同情虻,他只不过在冷漠地观察,窥视。
  虻已经说不出话,细长的眼睛竭力张得大大的,指甲将脖颈抓出一道道红印,腰肢难堪地扭动着,她的额头也沁出了汗。我更加慌乱了,靠上前,想要帮她,一时之间却不知该怎么办。
  “你……”虻的手指向我,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赶紧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她的手顺势抓住我的衣角,吃力地沙哑着说了句:“不会……就这么……看……看着我吧……”说着,她的手缓慢松开,耷了下去。
  刹那,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迷惘与麻木之中,我看到虻的那双手,沾染上红色血渍的手。我垂下头,嗡地一声脑子炸开了——我的衣服上印着个血手印,虻的血手印。朦朦胧胧我的眼际给泪水遮住,记忆倏忽停顿。
  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依兰弓着腰,小心翼翼端着砂锅走过来。
  “快把汤喝了吧,发发汗,好的快点儿。”依兰抽出那块涅揩布,将砂锅放在玻璃茶几上,乜斜我眼,吩咐道。我应了声;依兰却不再理睬我,她扭动着臀部,叹口气,甩下句:“谁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该你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算完……”
  怔下神,我感到莫明其妙。自打看到依兰的第一眼,我就纳闷她是怎么进来的,明明我已经把钥匙丢掉,明明那道防盗门已经将我和外面隔离,但她还是幽灵般进来了,并且给我熬了汤,冬瓜排骨汤。
  “谢谢……”我生硬地甩出句。
  我并不希望有谁来打扰我的生活,尤其在我的失忆症日趋严重的时候。即便我能够记住他们之间的区别,能够记住他们的面靥,我却记不住他们在我的生活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譬如虻和依兰,譬如子衿,或者这里面还有云儿,还有其他人。
  “喂,我替你交了五十块钱的电话费,以后不要关机了!”虻还没坐下,就将那个红色坤包甩到玻璃茶几上;她的右手上多了枚戒指,闪闪的,蝴蝶形状的戒指;跟着,变戏法般,虻不知从哪里掏出枝烟,噌地点燃:“我刚从子衿那里回来,你看他给我买的什么!”说着她炫耀的抬起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要结婚了?!”我瞪大眼睛,胸膛里泛起波澜,喉咙就象有根剌扎在那里,生疼的。
  “什么呀!”虻立刻乜斜我眼,情绪低落下去:“你行不行,知道我们不可能的,还这样说,是不是故意的?!”
  “那你还不如嫁给我呢……”我低声嘀咕了句。
  “嫁你?!——”虻歪下头,不屑道:“你有钱吗,你养得起我吗?——你要有钱,我就嫁给你,反正我也的确喜欢和你在一起;不过,没钱,免谈!”
  “怎么这样现实呢;”我挪动下臀部,摩挲下眼皮:“难道没钱就不可以娶老婆了吗?!”
  “可以,”虻抬起下颔,霜着脸,喷吐口烟雾:“哼,你可以娶云儿吗,她有钱,又有房子;她,就差个男人了,你去正好!”
  “你怎么这样说……”我脸一红,无奈道,同时脑子里忽然冒出‘我们是彼此的囚徒’这句话。我记不清这是谁说给我听的,依兰,还是虻,抑或她俩都不是。
  “我怎么说?!——说到你心上了,你心痛了?!”虻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眼睛通红着,上半身前倾着,咄咄逼人地盯向我。
  怔下神,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反应得这样激烈。那个时候,虻的脾气越来越暴戾,尤其随着她皮肤病的严重,她就更加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几乎每次见面,说过几句话,她都会发脾气,吵闹,就象那些更年期女人一样;可她不应该呀,过完这个月她才二十三四岁,正值青春韶华。
  我无法反驳虻;这倒不是我理屈词穷,而是我不想看到她再这样暴戾。所以,我才会沉默,才会不回答。
  “行了,别想那么多,一会儿喝完汤,把药吃上,发发汗,睡上一大觉,就会好的。”放下砂锅,依兰踅回去;但她只走了两步,忽然又在我身后嘱咐道。
  我却不敢回头,生怕产生某种不敢想象的错觉。可我能想象得到,她回过头的模样——她放缓脚步,期待我能回头望她一眼;我却坚持着,没有回头,这样一来,她的眼神里一定流露出失望与失落。但谁知道呢,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嗯,也许就连她的存在,也仅仅是我的主观幻觉,否则她又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她会穿墙术,就象当初虻出现在我面前一样?想到这里,我迷惑了。
  砉地,我感觉到一股微风凉爽地吹拂进来。下意识地回过头,依兰努力翘着脚,正在打开窗。她回头扫了我眼,绽开一丝笑靥。窗外飘着蒙蒙细雨,玻璃上蜿蜒着雨滴,那件红裙子给依兰不经意地放到窗台上……
  “别放那儿,”急切间我跳了起来,大嚷道:“会淋湿的!”
  “你怎么这样在意它淋湿!”依兰忽然烦躁地皱下眉,发狠地将红裙子扔到地上。那个实木衣架横亘在窗根下,沉重的石质底座靠向红色冰箱那一侧;自从它坍然倒下,就再没被重新竖立起来。依兰叹口气,瞥了眼恰恰刮在衣架上的红裙子,赌气地踹了它一脚,嘀咕道:“白对你这么好了;对你好,还不知道好?——没心没肺的东西!”
  怔下神,我似乎又看到了虻。依兰弯腰,扶起那个实木衣架,将红裙子挂在上面,甩了句:“给你的宝贝挂好了!”然后她头也没回就走了。
  客厅里又陷入静寂之中,那股潮湿裹挟着铁锈及腐臭味拥挤进我的嗅觉。我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目光凝视向红色冰箱,凝视向冰箱下面那个门上的铁钉,忐忑不安起来。我打了个喷嚏,眼前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红裙子的一角随之飘动了下。不,这不是我打喷嚏的缘故,而是风从敞开的窗刮了进来。
  “别站在窗根,你本来就感冒了!”依兰探下头,嚷了句。
  恍惚间,我产生了错觉,似乎看到依兰戴着那块蔚蓝色丝巾!——但愿这仅仅是个错觉。我踌躇着,又望了眼红色冰箱,觉得自己置身于梦境。
  厨房那边,飘来泡面的味道。一连半个多月,我都用泡面充饥,虽然平素我最讨厌吃的就是泡面。虻一直生活在蔚蓝色丝巾下面,不肯走出来;即便吃泡面,她也只是将丝巾稍微撩上,背对着我,快速吃过后,再重新躲藏在丝巾后面。久而久之,虻开始胃疼。严重的时候,她倒在床上,手上满是汗。
  “给我水,我要喝凉水!”虻痛得蜷缩在床上,抬起一只手,无力地呻吟着;她的脸上,那块土家人用腊式印染技术制作的丝巾上飞翔着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一旁的床头柜上凌乱地放着几盒药,奥美拉唑,枸橼酸铋钾片,阿莫西林,克拉霉素,以及百忧解,喹硫平和坦度螺酮;前面几样,是云儿为她开的药方,后面是到哈尔滨时,那位景阳路的心理医生为她开的药方。
  她说,她的胃烧着般地疼;但喝下温吞吞的自来水,她还是感到灼热。其实,虻并不只是简单的胃疼,她的小腹也在疼;夜里,她大叫着跑进屋,叫醒我去看她的大便;睡觉的时候她也戴着那块丝巾,以至于我刚睁开眼睛,被她吓了一跳。她在便黑便,黑乎乎的;甚至那天恰恰逢到她的月例来临。于是,我将水放进冰箱,冷冻起来。那一格格的冰很快被她嚼碎,吞下;可依旧缓解不了她的疼痛。在这个时刻,虻会抓起那把锯齿状的餐刀,咬着牙,割自己的手指头。
  犬牙交错的锯齿划在左手食指指肚上,一道血痕缓慢地渗出来;刚开始还滞留在皮肤上,呈现出流线型的优美;过了会儿,由心脏泵来的压力促使血液奔涌出来,先是一滴滴的,片刻后就连成了线。
  虻的手指血淋淋的,新伤覆盖在旧痕上;看着她的手,我的心脏一阵阵地痉挛,感觉到自己的手也在疼。餐刀的锯齿上却没有多少血,干干净净的。她扔掉它,坐在床沿边,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啜泣着。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或者干脆任由她哭个够。
  “子衿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呀?!”虻号啕大哭;割破的左手食指端在膝盖的前方,一滴血缓慢地滴落;她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上也沾上了血,不再那么光亮。
  最近,虻的脾气和当初我认识她时已经叛若两人,她身上那种宁静的气息不知不觉消散殆尽,剩下的就只有暴戾了;她的这种暴戾不能不让我惶恐不安。我抬了下手,却又触电般地缩回来。我不敢做些尺度大的动作,不敢接触她的身体,生怕她会有什么过激的发应。蔚蓝色丝巾掀起一角,粉红的以及灰绿色之间,她的唇在蠕动,苞谷虫儿般地蠕动。我打了个寒颤。我害怕血,更怕女人的哭泣。虻蜷缩着身子,从床上跌落到地板上,她的腿在抽搐,白色睡衣上沾染上了红的血,面靥上满是泪痕。
  “要不,嫁给我吧……”我胆怯地存着丝侥幸,小声说了句。这是我一天当中第二次向她求婚;不,这是几分钟之内我第二次向她求婚。子衿的意外事故,助长了我的胆量。我又回忆起几天前百年木炭火锅的爆炸,鼻子里似乎嗅到股硝烟的味道。
  “不,我才不嫁给你;你能给我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虻啜泣着,抹了把眼泪:“你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存款,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娶我,又拿什么爱我?!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过活在没钱的日子里;而且我绝不会和你同甘共苦,女人找男人,就是想找个条件好的,那样也能对得起自己的下一代,至少能让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虻摇着脑袋,头发凌乱着,声泪俱下着:“唉,我不会为你洗衣服做饭,不是个贤惠的女人,你能容忍我吗?——最重要的是,我不爱你;即便我和你结婚了,有一天遇到我所爱的男人,我还会发生婚外情,甚至可能会生下别人的孩子,那时你还会容忍我吗,还能说一句你爱我吗?!——你不能,男人的爱都是自私的,你不会容忍,无论哪个男人都不会容忍!”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是站在一边,垂头看着虻倒在地板上,手指肚流淌着血,却无能为力。潮湿味道里的铁锈味儿越来越浓,虻的啜泣也越来越弱。卧室里暂时陷落于寂静中,那股难闻的油漆味儿也着潮湿扩散,弥漫。我抬头看了眼卧室门旁的那幅睡眠,打了个喷嚏,感觉到冷;刹那间我回忆起那个细雨的午后;那天,虻也是如此神经,如此反复无常,甚至将雨伞丢在地上。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隔着蔚蓝色丝巾,虻抹了抹眼泪,躺在地板上,抓起那把锯齿状的餐刀,把玩着,轻声地下着逐客令。她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把餐刀,似乎我已经消融于空气中,不存在一样。
  
  山上,山谷间黑云压来,我站在山坡上,站在林地的边缘,那些云似乎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巨石;我害怕了,赶紧向山脚下跑去。山脚下,我老爸开了块地,他在那里种了些土豆和豆角;此刻,他大概正在搭豆角架子,为那些藤蔓将来的攀援做准备。这里,距离家有三四里地远,整座山的这一侧,靠近城市的一侧已经鲜有树木了,都给人们砍伐,开垦成一片一片的田地;即便有那么一小片,也是后来栽种的人工林,生长着不如我胳膊粗的落叶松。刚刚我就站在这片人工林的边缘;尽管是人工林,因为栽种的密集,里面也有一种阴森的感觉,似乎隐藏着什么大野兽。
  因为往山坡下奔跑,所以不敢跑得太快;跑的快会跌倒。不过,我还是努力加快脚步。我害怕那片黑云,它沉沉得,似乎就要催压下来,砸到我身上。莫名的,我对那块黑云极其恐怖,觉得它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怪兽;在那些小画册里,每一块云后面都有条龙,有的龙邪恶,有的善良。驾驭黑云的,一定特邪恶,它会把我抓去,当做祭品。想到这里,我就后悔了,后悔同意跟着老爸到山里来。如果这会儿我躲在家里,隔着玻璃窗,兴许我还能看到那棵老杨树簌簌着叶子,挟来阵阵凉风。
  我一边奔跑,一边哭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那片无边无际的黑云后面躲藏着说不清的怪物,它会撕裂我的身体,会毫不留情地吞噬掉我;那样,我就看不到阳光、绿草和蓝天白云了,更看不到雪。山脚下,老爸却没意识到这危险,他弯着腰,继续他的耕种。我满头大汗,腿肚子都抽了筋,似乎顷刻之后就再没力气了;我只好大声喊叫着,希望他能听到,希望他赶紧抬起头,解救我;然而他听不到,只是在埋头耕种,锄草,铲地……
  黑云密匝匝的,几乎漫过了整片天。我跌倒了,呼喊的声音更大了,大的震颤着我的耳膜。睁开眼睛,虻坐在我面前,那个印染上喜羊羊的杯子摆放在床头柜上;而我的额头上搭着白色的湿毛巾。
  “梦到什么了?”虻带着丝母性的温柔,笑了,然后拿掉毛巾,把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一会儿再吃片药;不吃药怎么会好?!——你要再不吃药,我找人给你挂水!”我试图坐起身子;可虻制止了我:“你快躺下吧,别折腾了!”说着,她嗔怪地瞪了我眼。
  “刚才我又梦到发大水了……”我的唇角绽开丝苦笑,回味于梦境中;而且我知道,如果再沉睡下去,我还会梦到自己站在二十几层高的楼顶上,波涛汹涌的洪水一浪一浪拍击着楼体,甚至水都漫过我的脚面;遥远的地方,是那样的水天一色;我看不到太阳,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下不下雨。
  虻侧着身子,不可置否道:“要是发洪水,我们往哪里跑?”说着,她起身,把那个印染上喜羊羊的杯子端到我面前:“别管什么洪水不洪水,先把药吃了!——这还指着你陪我呢,你自己都得我照顾着;我可从没照顾过别人!”
  “谢谢……”我挤出丝笑,思绪还逗留在那场大洪水里。
  如果真的发生了大洪水,我会跑到哪里去,跑到珠穆拉玛吗,还是真的躲到高层建筑的楼顶?半坐起身,接过虻递来的杯子和药——天知道那个药片什么时候到的她手里——仰脖吞下,我打了个寒噤。
  冷。莫明其妙地我感觉到了冷。窗的两侧还是达利的印刷品,圆圆的表盘已经发生形变,扭曲的甚至能够悬挂在树上;另一侧,十字架、耶稣像和圣母画像等组成的旗幡中那个年青人赤着脚向我这个方向奔跑过来。窗外细雨蒙蒙,玻璃上蜿蜒着雨滴。其中一道雨线奇怪地形成蚯蚓般的痕迹;这痕迹使我联想到横亘过窗外的那些电线,也使我联想到一直都在窥视我的那双眼睛。无论我躲到哪里,那双眼睛都如影相随般地跟踪着我,令我恐惧。我想,大概是子衿在监视我,或者是他雇佣了一群人,否则他怎么会那样清楚我和虻在没在一起?!虻接过杯子,顺手将它放到床头柜上;与此同时,那把锯齿状的餐刀被碰落到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虻的脚动了动,把它踢到床底下。
  “我不喜欢刀……”虻皱着眉头,厌烦地嘀咕了句。
  “我也不喜欢。”看到这把餐刀,我砉地回忆起第一次和虻走进旋转餐厅的情形。
  那一天,虻满天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子衿和她面对面坐着,而我成为第三者,坐在那巨大的玻璃窗边,默默垂着头,品尝那些烤肉。我记不清自己都吃了什么,不过我最喜欢那里的腊肠,食指一样粗,粉红色。虻看到我喜欢,她特意告诉那位戴眼镜的服务生多上了份。子衿却摇下头,似乎对我的这种饮食习惯感到很轻蔑。
  “这些腊肠都是生的,有很多细菌……”吃过晚餐,走进那个宽敞的电梯里,子衿已经当我不存在,几乎贴着虻的耳朵告诉她。
  虻笑了。她撅下嘴,着意地瞥了我眼,开玩笑地说:“那你在俄罗斯不更不卫生;你还告诉过我,俄罗斯人吃鱼籽酱都要生吃呢,还有那些蘸辣根的生鱼片,肥牛什么的!”
  “那不一样!”子衿生气地说道。
  说过这句话,一直到下电梯,钻进那辆奥迪A6/2.0T,子衿都没再吭声。虻一弯腰,钻进副驾驶的位置。看到还站在一边,就重新敞开车门,催促道:
  “发什么呆呀,上车!”
  “不!”我拒绝道:“我想走一走,散下步……”
  我没有理由做他们的灯泡,更不想处于尴尬之中;而且更重要的是,子衿面色铁青,已经很不满意了。我揣测,甚至子衿对我和他们一起走进旋转餐厅都极其有意见,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暮色挟着蝙蝠的翅膀悄然笼罩,广场周围的街灯辉射着橘色的光,洒落在行人和车辆上。虻流露出失望。不过,这失望只逗留了臾须,她又绽开笑靥,跳下车,神秘地从红色坤包里掏出样硬邦邦的东西迅速塞进我手里,轻声嘱咐了句:“别在意,子衿就这性格;先替我收好,等有时间我再取!”然后她就小鹿般重新跳回车里。
  奥迪A6/2.0T一溜烟地消失在街边,我瞥见自己手里多了把餐刀,锯齿状的餐刀。不锈钢体的刀面熠熠反射着街灯的光芒,在这炎炎夏日透出异样的冷,使我打了个寒颤。因为这个寒颤,我缩下脖子,扫了眼广场上热衷于扭大秧歌的人们,也拐过街角,向新华立交桥那个方向走去。
  也就在那天夜里,大约十一二点钟,虻忽然发来短信,一句让我感到迷惑的话语:子衿明天就出国了,你别生气……
  独自躺在被窝里,看过这条短信,我就将手机扔到一边。当时我想,也许虻发错了;这种事情经常出现,某次子夜时分我的手机铃声急骤地响起,电波那头一个女人嘘长问短地说了几分钟;可过了会儿,忽然说打错了。当然,偶尔也会有男人半夜里打来,听到我的声音就凶巴巴地追问几句。能够出现这种事情,我不愿那些挂错电话的人,只怪我一向就失眠,所以就常常打开电视,盯着手机上的时间,来熬过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不过,隔天在公交站牌下再次遇到虻时,她的一句话证实了那条短信并没有发错。
  “又在想什么,不会又在想我们刚认识时的情形吧?”虻的眼珠转了转,忽然俯下身,轻轻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吻过后,她迅速抬起身子,向床头上方的加拉丽娜瞟了眼,手慢慢举到胸前,眼睑下垂,头发凌乱;猛地,她右手一使劲儿,拽开右侧的衣服,裸露出乳房;接着,她第二个动作就是双手交叠着捧在胸前,眼睛闪闪地盯向我……
  “你在诱惑我……”说过这句话,我剧烈地咳了起来。
  虻的上半身却越垂越低,终于贴到我身体上。我偏下头,那个印着喜羊羊的杯子和一盒阿莫西林静态地存在着;她的腿压住我的腹部,我开始产生窒息的感觉。我闭上眼睛,隐藏在骨子里的愧疚感悄然滋生,茂盛。
  “子衿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合时宜地问了句。
  立刻,虻的脸拉长了,她生气地甩下手,不容我回过神,就已经收拾好刚才拽开的衣服,跳下床,霜着脸,端着那个塑料杯子扬长而去。
  提到子衿,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立刻向窗口望去。达利的印刷品悬挂在两旁,玻璃上雾气蒙蒙的;其中两趟雨滴蜿蜒流淌着,在玻璃上对称地划了个括号的形状。括号?!——不,哪里是括号,而是一双眼睛,窥视过来的眼睛!
  我吃惊地坐起身,瞪大眼睛。顷刻,玻璃上的眼睛又遁形成为雨滴,蜿蜒着,随着嘀哒声愈加朦胧起来。
  子衿的眼神就是这样朦胧。隔着雨雾,手里夹着七匹狼,他坐在奥迪A6/2.0T里,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不停摇摆着,整个车体辉射出某种阴寒的气氛。本来,我已经回过头,但冷丁儿发现他的存在,又赶紧别过脸,朝楼道里走去。
  我不敢回头,胸膛里那颗心加速地跳动。楼道里昏暗一团,潮湿的雨气跟着那扇半掩的门的被敞开涌了进来。在这座城市,有一种说辞,认为这里和其他城市不一样,应当属于海洋性气候,甚至就连春秋两季的雾汽也是从海参崴登陆后涌透进来的。子衿就常年居住在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他在那里做建材生意;偶尔他会回到国内。
  每次回国之前,子衿都会打电话通知虻。只有这次例外。
  显然,虻并不知道子衿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否则她早就颠颠地跑过去。每次子衿都会带给她一堆礼物,俄罗斯巧克力、啤酒(据说是德国产的)、鱼籽酱、大马哈薰鱼、香水,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子衿送给她礼物,一方面是因为她喜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讨好虻的家人,使她在她家人面前有面子。
  防盗门半掩着;我贼一样溜进去,胆颤心惊地关上门;关门的刹那,我还特意向楼道里张了眼,确定有没有人跟上来。
  虻坐在客厅里,翘着二郎腿,手里也夹着烟,烟雾袅袅升腾,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看我进来,并没吃惊,只是眯下眼,喷吐口烟雾。大概她已经料定我会跟上来,所以才没锁防盗门。也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虻扔下的那把伞。
  “我看到子衿了……”落水狗一样甩了下头发上的雨水,我惶恐不安地讲道。
  虻却镇静自若,她的唇角绽开丝嘲笑:“怎么,你怕了?!”
  “我怕什么!”坐到虻的对面,盯着她,我大口喘息起来。
  虻避开我的目光,手臂不易觉察地抖了抖,烟灰随之飘落。她忽然放下二郎腿,上半身前倾着,手臂探过来,掐灭烟,倏地站起身,走向窗口。
  “你不是总说要娶我吗,当着子衿的面,你也敢说吗?!”还没走到窗口,虻忽然回过头,冷冷地说了句。
  “敢,怎么不敢!”我脱口而出,眼睛却瞟向防盗门,担心子衿随时会闯进来。
  “说吧……”虻却不相信地哼了声,扭过头,推开窗,朝窗下望去。
  那股潮湿涌了进来。我抽动下鼻子,看到对面睡眠上的那个女人抱着肩膀俯瞰着我。她为什么要这样望着我,就象一个窥视者。是的,她也是个窥视者,隐藏在颜料后面,专门窥视我的隐私。
  因为潮湿,廉价印刷品上的油漆味道弥漫散开,充斥进我的鼻腔里。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试图摆脱掉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可窗外滴嗒的雨声,以及眼睑处血管的颜色更令我不安。随着雨滴的滴嗒,那窥视者愈加大胆,他肆无忌惮地存在着,四处翻看我的隐私;甚至他会趁我不注意,掀开我的内裤;这实在让我不能容忍。
  “回床上去吧,你都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了!”忽然,依兰的声音飘散了过来;随着这声音飘过来的,还有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儿。
  我慌忙睁开眼睛,回过头。依兰围着印有太太乐鸡精广告的围裙,手拿着扫帚站在拐角处,她以一种幽怨的目光注视着我。
  “好吧……”我关上窗,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记忆里哪个是真的,哪个又是假的,更不在哪些事发生过,哪些事又仅仅是我的想象。
  “成天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依兰摇下头,责怪地走近我:“你看,你看,要么大晴天你关着窗,屋里又闷又热的;要么下雨天你敞着窗,雨水都打进来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湿了;你是不是傻了呀?!——到时,感冒严重了,还得我伺候你……”她耳垂下那对红色泰国石耳坠不时晃入我的视觉。
  我挤出丝笑,忽然愧疚不安起来。我想,依兰一定还在怪我问她子衿的事情,否则她不会这样闷闷不乐。而我,一想到子衿,就会多米诺般想到虻——虻的影子一样钻进我的脑细胞,搅乱着我的思绪。我似乎又看到虻坐在我面前,手里夹着烟,喷吐着;袅袅的烟雾迅速盘踞在她面靥前面,使她的五官朦胧不清。我不敢看她,因为我发现她额头也沁出了汗。我最近常常盗汗,是因为感冒了。四十几天的感冒使我的身体虚弱不堪,有时走路都会有飘的感觉。但虻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她得了皮肤病?
  依兰张下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她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走到里面的墙根,开始扫起地。她扫地的方式很奇特,先把脚下的那一圈扫完,再挪下脚步,继续扫个圈。也就是说,她在做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圈圈运动。我默默看着她,眼眶居然湿润起来。
  忽然,她直下腰,抬起头,迅速扫了我眼,将那把椅子挪了挪,又弯下腰,继续划着圈,嘴里却冒出了句:
  “别傻站在这儿了,碍事儿;喝点汤,然后到床上躺着,歇会儿吧……”
  我应了声,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玻璃茶几。崭新的玻璃茶几下面凌乱放着几册杂志,370女人,读者,国家地理,女人坊。隐约地,我似乎瞥见其中一册杂志里塞着小纸条。胸口砰砰跳动;可是看着依兰弯腰,辛苦扫着地,我犹豫片刻,抑制住这激动,扭头走向卧室。一路走着,我一路感觉到依兰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里渗透出怜悯,无奈,以及我不能表达出来的某种情愫。拽开卧室门,一汩霉味立刻汹涌地流淌出来,灌进我的嗅觉里。
  
  女人就是麻烦,只要一出门,就会呆在梳妆台前,没完没了地化妆,似乎她们每次出门都是需要登次T型台,做一次登台表演。虻上午就张罗着要到东宁吃草莓,可是到了现在她连屋子都没走出去呢。不,她走出过屋子,否则我们中午吃的什么?
  我偏下头,瞧向红色冰箱。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它这样紧张,似乎在它的腹部隐藏着秘密。然而我知道,自己没秘密。扶下眼镜,我轻轻咳了声。因为屋子寂静,这声咳显得很大,以至于虻回应了我一声;而她的这个回应,显然吓了我一跳;而这,也正是我猛地端起茶盅的缘故。
  端起茶盅前,我无意间瞥见玻璃茶几下的杂志,以及夹在杂志里的一张小纸条。那张小纸条怯怯地,不敢完全露出来,却虫子般地探头探脑。我明明知道那上面可能是我的字迹,记录着我的记忆的字迹,可我就是不敢公开拿起来;而正因为不敢,才会更激起我的好奇,才会使我更渴望看到自己曾经试图要保留下什么样的记忆。对于失忆这桩事儿,我莫名地感到一种耻辱。我还年轻,没到七老八十的岁数,怎么会健忘呢?
  我抽动下鼻子,似乎嗅到什么味道;这味道可不是潮湿味、铁锈味,或者腐臭味,而是新的味道。说到新,还不如说是久违的老味道儿,浅浅淡淡的羊膻味儿。抬起头,对面红色冰箱又映入我眼际。我幽幽回忆起童年,回忆起那头总是啃老杨树的羊……
  童年时,我常常喝那头羊的奶。如果知道现在生产羊奶会有如此众多与繁琐的手续,我应该做个羊倌,远离喧嚣城市;现在的羊奶并不是我童年记忆里的原生态般的羊奶——那时喝羊奶,直接从羊肚子下面挤出来,然后水都不用羼,放到铁锅里煮沸,再趁热喝到肚子里;当然,奶的上面会凝结出一层厚实的奶皮,香喷喷的奶皮。现在的奶,不仅羼杂了大量的水,还羼杂了各种各样类似于三聚氰氨的工业品,以增添因为羼了水而丧失掉的奶的味道。
  “好了!”
  忽然,眼前一亮,虻闪出墙角,穿着那件红裙子,招呼了句。
  先是和那张小纸条一样探出头,却洋溢着阳光般的活力。虻倏地旋转了下,裙子的下摆倒置的喇叭花似地撑开了,使我联想到舞台上的芭蕾演员。
  “怎么样,好看吧?”说着,虻灿然一笑,蹦蹦跳跳来到我面前,搂住我的脖子。
  “当然——”垂下头,我的目光恰恰触到她胸前的蝴蝶胸花。
  红色的翅膀,镶嵌红色的钴钻的蝴蝶。我打了个冷颤,慌忙转下头,扫了眼窗外。雨还在下,不过已经不是滂沱大雨,而是细雨蒙蒙。透过细雨蒙蒙,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对面百年木炭火锅店门前停了四五辆小车,那俩红色旗袍的服务员撑着雨伞在迎接客人。
  “这天,还……能去吗?”我犹豫道。
  “怎么不能去?——下雨,才浪漫呢!”虻斩钉截铁道;说着,她呵呵笑了:“你还记得在那个雨天野餐的事情吗;那天我们都醉了,你还差点儿掉到水里去……”
  我歪头想了想,却没有什么印象。如果我落水了,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水……砉地,我回忆起那个充气娃娃;现在,她在哪里,或者她仅仅是我的一个臆想的存在?我迷惑不解。抬起头,玻璃窗上的雨线纠缠在一起,时而汇合,时而分开,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可它能预示什么,我并不知道。这样想着,我就感觉到胸膛深处空荡荡的,缺少了什么……
  看到我不出声,虻几步迈到红色冰箱前,飞快打开上面保温层的门,变戏法般拿出张相片,举给我:“看,这不是你吗,那天我用手机拍的——幸亏有此照为证,否则还被你抵赖了呢!”说着,虻忽然迅速后退了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瞧照片瞧得太投入了,不知不觉向前迈了步;正是这迈向前的一步,使虻误以为我要和她抢这张相片。
  我收住脚步,因为识破虻的心思而在琢磨,应不应该佯装去抢相片,还是就此和她保持距离,使她放心:“什么时候洗出来的?”我疑问道。
  “那天和子衿逛街,经过东方摄影时,我就进去了!”说着,虻淘气地吞了吞舌头。
  顿时,我胸口格楞一下。我想,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虻才会收住笑靥,也严肃了起来:“子衿没跟我进去,他在外面等我——而且我出来时,他遇到了他老婆,然后他们一起走了……”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情也随之黯淡下去:“我出来,他已经不在了,后来他发信息告诉我的……唉,真没意思……”虻转过身,踅回冰箱前,落莫地将相片重新放进里面,然后回到窗前,透过蒙蒙细雨,凝望着对面的百年木炭火锅,擦了下眼圈:“不去了,让你弄得一点儿心情都没有了!”
  虻不知从哪里抽出盒七匹狼,噌地点燃,狠狠吸了口。烟雾缭绕,她咳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咳。我却楞在一旁,脑子里一片空白。玻璃窗上蜿蜒着水迹,雨点不急不缓地敲打在玻璃上,令我感觉到寒冷。我打了个冷颤。
  “哎,我请你吃火锅吧!”突然,虻转过头,挤出丝笑,建议道。她这样的笑靥极不自然,破坏了原本的美。我联想到刚刚在公交站牌下认识她的情形,胸口不禁一漾。
  “好呀……”我刚应过这句话,就发现她的眼圈通红着,鼻涕也随之流淌出来;她的面颊上,隐约冒出几粒小疙瘩。
  那些小疙瘩一点点儿地扩散,我却丝毫没有觉察到;虻也没觉察到,否则她不会突然大叫起来,撞翻了床头柜上那个粉红色坤包,更不会打碎手里的小镜子,碰掉那把锯齿状的餐刀。我睁开眼睛,吃惊地望着虻,说不出话来。
  就在前一天时,虻的面靥上还不过是零星的几粒;甚至就在午睡前,还没有这样多;可仅仅几个小时,经过一场睡眠,那些疙瘩就核爆般成了灾。虻的脸已经和蟾蜍的背相差无几了,没有一块好皮肤。
  “上医院吧?”我胆怯地建议,胆怯地向窗外张了眼。
  一直以来,我就觉得这套住宅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他无孔不入地窥视着我,窥视着和我接触的人。
  “可是子衿马上就要来了!”虻焦急起来。
  迷迷糊糊,我的确听过虻接了个电话,然后她就从床上跳下,抓起那个化妆包,一边嘟嘟囔囔催促我起床。我却没休息够,不想起床。好不容易休一个星期天,谁不想好好享受呀。可子衿偏偏出乎意料地回了国,要来见虻!
  “我不能因为你而失去子衿,”虻迅速打开化妆包,拿出小镜,坐在床头柜前,扫了眼那款红色坤包,继续道:“我和子衿能维持下去,已经不容易了,我可不想再添什么风波!”
  “那我怎么办?”接过这话碴,我问道。
  “你?!”虻冷漠地回过头;显然,她将我忽略了:“你还是你,能怎么办?!”
  防盗门响了下,似乎是虻的脚踢到了厚重的铁门。她拎着那款红色坤包,极快地打开门,随即‘妈呀’地发出惊叫。
  那个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堵在门口,凶神恶煞般地盯向虻,同时又狐疑地扫了我眼:“你住在这儿?”
  “是呀,我和我老公住在这儿;怎么了?”虻猛地挽起我的胳膊,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我不知所以然地望了眼虻,附和地笑了笑。我的手触到虻的手,感到她手心沁出了汗。哦,也许这是我手上的汗,最近我一直在感冒,身体虚弱不堪。
  “没怎么,我找错地方了。”转过身,犹豫地停下脚步,回头,再次扫了我眼:“他是你老公?”
  “他不是,你是呀?!”虻偏着头,冷笑声,居高凌下地盯着她。
  面对虻的挑战,那个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无语了。她面无表情地张了眼虻,失落地垂下头,沿楼梯向下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瞧向印有楼层的那个数字,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嘀咕着什么,然后急匆匆地奔下楼梯。虻伫足在防盗门前;哦,确切地说,一脚迈出门外,一脚还留在门里,微皱着眉,思忖着什么。
  电话铃骤然响起,虻回头扫了我眼,从那个红色坤包里掏出手机,喂了一声。这种情况,我知道自己应该回避,于是我讪讪一笑,退到玻璃茶几前,捏了捏那个空了的紫砂壶,又走到窗前。
  对面,火锅店前停下一辆凯美瑞,秃头男人佝偻着腰,缩着脖子,肩膀左右晃着,翘着屁股,摇着钥匙,一颠一颠地奔向店里;那个女人穿着高靴裤,紧紧跟在后面。穿着红旗袍,撑着鸭蛋青颜色雨伞的迎宾迅速迎上前,微微鞠躬。我打个喷嚏,回过头,虻坐在玻璃茶几前,翘着二郎腿,右手夹着烟,胳膊支在大腿上,喷吐着烟雾。虻的这个姿式,显得很忧郁,不同一般的忧郁。
  “我想出去旅游……”忽然,躲藏在烟雾后面的虻说了句。
  我怔下神,立刻说了句:“那你想到哪儿,我陪你。”
  说完,我就后悔了。旅游那可是有钱人做的事情;要是没钱,有着青春也可以,无牵无挂地,一个人背着偌大的行囊,走遍天下,那该是多惬意的一件事情!
  砉地,我的记忆里浮现出马遵龙的形象;我和子衿邂逅在刍县的那一天,恰恰遇到他背着偌大的行囊,满脸疲惫与灿烂地走进祥龙宾馆……那天,到底是不是我和子衿头一次相识?接着,我又回忆起公交站牌下虻焦急等待的情形……哦,也许可以是这样一个可能:先前曾和子衿偶遇,后来才通过虻认识……
  “你?!”她突然笑了,盯向我。
  我从她眼睛里读懂了什么;但我不想戳破,毕竟我还想给自己保留一点儿幻想。果不其然,虻掸了掸烟灰,摇摇头。
  “唉,为什么要长大?”半晌,虻打破沉默,感慨道:“有时,我真想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真好!——可再想想,人要老长不大,就太可悲了!”说着,她拿烟的那只手挪向玻璃茶几,小拇指和大拇指夹起茶盅,望了望那浅浅的杯底,又放下,然后身子向后仰去。也正因为这一仰,烟灰顺势落到她的黑色西装上。
  虻已经很久没上过班了,天知道她又翻出这套工作装穿在身上做什么。我认识她时,她就已经不上班了;不过,那时她的口袋里似乎有着花不完的钱,每次上街购物,总不会心疼钱,甚至不怎么讲价,只要看中的,就会掏钱,买回去;而且每次吃饭,几乎都是她埋单。哦,我这样说也不确切,因为有一阵子,就是子衿一连半年多滞留在俄罗斯时,她也曾找了份工作,但干到第十七天时,突然接了个电话,就匆忙跑了出去,再也没回到那家公司,甚至连工资都没索要。
  那天,是刚刚回国的子衿给她的电话;她先是拒绝了,可当子衿第二次拨通电话,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抓起那乳黄色坤包奔出办公室。
  “我想都没想,出了门,打辆的,就跑到上岛咖啡店去了;子衿在那里等着我,”隔了几天,虻见到我,兴致勃勃地讲起当时的情形:“看到他,我就哭了,忍不住地哭了……他拍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是一个劲儿地在哪儿傻笑;第二天,他就给我买了戒指,还说把这套房产转让到我名字下,而且还往我帐号上转了十万块钱,说是对我的补偿……”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喉咙更加紧了。我咽口唾沫,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的那枚钻戒上,又不知不觉联想到依兰戴在右手尾指上蝴蝶形状的戒指,以及虻曾经拥有过的镶钻蝴蝶胸花,和依兰脖颈上那根时隐时现的红绳。
  不过,眼前的虻失去了曾经的喜悦,她忧郁的眼神显得虚无而茫然,即便烟灰落到黑色西装上她也浑然不觉;这要在过去,她绝对不能忍受。别说是烟灰,就是衣服穿了超过两天,她都嫌脏,都会不可以忍受。记得,一次我的那件格子衬衫不过才穿了一天半,就被她强制脱掉;她威胁我,说我如果不换下脏衬衫,就不许我再见她,更不许我再踏进房门!
  忽然,虻仰在那里,莫明其妙地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糁人,两只脚也随之不断颤抖。我打个喷嚏,惧怕起来。我紧张地回头望了眼那扇防盗门,幻觉之中,有双眼睛透过猫眼窥视着我。我神经质地瞧向虻。她的眼神飘飘忽忽的,盯向我,又似乎飘过我的身体,盯向我身后的某一件物品。一股凉风掠过我的脊梁。
  “虻,别吓唬我……”
  我的声音发着颤,丝毫盖不住虻的笑声。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的那把刀,我从旋转餐厅带回来的那把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难道那时候虻就已经预感到了今天的存在?
  
  雨中女郎闭着眼睛,唇角上翘,双手盘在胸前,在淅沥细雨中漠然地望向我,似乎在嘲笑我的尴尬。我骂了句脏话,气恼地抬脚,狠狠向它踹去。瞬间,这张画布就折成两断,而且恰恰从她的脖颈处折断。与此同时,我楞住了。我没想到它会这样轻易地被毁掉。
  依兰已经换掉那套白色套装,腰间系着围裙,嘴巴呈‘O’字型,吃惊地注视向我。她没想到我会将红色冰箱后面的这幅画拿出来,倚在墙角,然后肆意地破坏。
  “这可是子衿送给你的呀!”半晌,她才脱口而出。
  她站在红色冰箱旁,眸子里流露出迷惑。刹那,我也迷惑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入这套住宅里的,明明我的钥匙早已经丢掉了,甚至虻的留下备用的那把钥匙也丢了,依兰又是怎么打开厚重的防盗门的?
  “就是他送的,我才毁掉它呢!”想到这里,我眯着眼,呸地吐口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四十几天的感冒,已使我虚弱不堪,尤其是刚才那几脚踹得太用力了。我一手扶着墙,一手抓起那折了一条腿的眼镜,示威般地瞧向依兰。
  “何苦呢,暴殄天物……”依兰摇摇头,不再理睬我,回过身,踅回厨房。
  暴殄天物?!——我从鼻腔里哼了声,又往这张油画上使劲儿踹了两脚。雨中女郎的脸部也相应地折作两截。我大口喘息着,转身向茶几那边走去。
  刚刚坐下,我却豁地发现玻璃茶几上的花纹似乎起了变化;在我的印象里,茶几边缘平等着两道相距不过两百米宽的金线,它们在四个角相交,形成一个口字花纹;可现在这个茶几桌面却少了金线,只在正中间锦簇起一团牡丹。
  我狐疑地触摸着冰冷的玻璃,触摸着这团牡丹,不知不觉又陷入回忆之中……
  虻一直在嘲笑我买来的这张茶几,她喜欢那些实木的,所以才会淘得一件别人不要了的二手实木衣架,才会张着羡慕的目光流连在那个夏季家俱展销会上。
  “我喜欢这个,”虻兴致勃勃地挽着我的胳膊,拖住我的脚步,站在粉色双人床前,看着那个价格标签:“哇,一万多;”她偏头瞧了我眼:“你什么时候给我买这个床?——不,”她撇下嘴:“让你买,你也没钱;我让子衿送我一套!”
  其实,不止这张床,虻还喜欢别的家俱,东南亚风格的五门衣柜(10455元),书橱(21525元),美式实木碗柜(9992元),美式厅柜(11844元),欧式餐桌(6888元)等等,全都是橡木或者曲柳的,似乎每一件都激起虻的渴望,促使她流露出羡慕的目光。而一个玻璃茶几,不过区区四五百元,实在不够奢侈。
  “哎,你真的想娶我吗?——”虻拽了下我的胳膊,撒娇般地盯着我的眼睛:“要不你给我买全套家俱吧,那样我就可以考虑嫁不嫁给你!”
  “真的吗?——那我抢银行去!”我呵呵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工商银行;就在这刹那我注意到银行门口那个镜头,顿时一股凉气涌过脊梁。
  “没出息!”虻瞪了我眼,鄙视道:“你就不能有点儿出息,自己挣去!”
  “我老爸又不是李刚,上哪儿挣去?”我脑子里浮出子衿得意的面靥,不情愿地反驳。刹那,我意识到自己的反驳只是基于自卑的基础上。
  虻叹息声,她不再理我,甚至不再挽我的胳膊。她独自沿着那条通道,不再流连两侧的家俱,径直朝家俱城外面走去,一边回头轻声嘀咕了句:“跟你走在一起丢人!”
  丢人?!——
  我打个寒颤,觉得冷。感冒四十几天了,一直都不见好转,甚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猖獗一时的禽流感猪流感什么的,否则怎么会这样持久。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所买到的感冒药都是假冒伪劣,吃与不吃,根本就一个样。我扭动脖颈,手也随之抖了抖。红色冰箱旁边那面墙上溅满了黑红色的斑点,在那斑点上还横七竖八划着许多痕迹。看到那些痕迹,我不由自主站起身,向它走去。
  刚才,对那幅雨中女郎施暴时,我并没注意到墙上这些痕迹,虽然那些痕迹大多是我弄上去的。我抬起胳膊,触摸向和我鼻子平行的那个位置;那上面不是简单的划痕,而是一组数字:398。虽然我并不明白这数字的含义,但我坚信,它的后面一定具有非凡的意义。
  墙体冰冷而潮湿,墙角不易觉察的位置还长了绿色的青苔。窗外阴沥沥着。最近大约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连阴天,看不到太阳,也感受不到温暖。抽动下鼻子,那股潮湿味浓重地剌入嗅觉,使鼻腔里痒痒的。
  啊——
  我打个喷嚏。立刻,依兰探出头,皱着眉,嘀咕句:“叫你不吃药;一会儿赶紧的吧!”
  “吃药?!”我吃惊道。
  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堆药名:百忧解,喹硫平,坦度螺酮。但我不过是感冒,用得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药吗?
  “再不吃药,你就烧成肺炎了……”依兰似乎在用力做什么的,她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在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她忽然闪进我的视线之内,戴着双红色乳胶手套,捧着直径四十厘米的红陶花盆,朝防盗门门口走去:“树都枯死了,多长时间没浇水了?!”一边走,依兰一边瞅都不瞅我,嘟囔道。
  眼睛眨都不眨地盯向依兰,盯向那扇防盗门。
  她下意识地回下头,嗔怪道:“瞪着眼瞅什么,还不过来帮我抬呀?!”
  我犹豫地扫了眼防盗门上的猫眼,不禁地打了个冷颤。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在那后面有双眼睛随时窥视着我。
  依兰却不耐烦我的磨蹭,很自然地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吭哧吭哧将花盆挪到防盗门外,半蹲着身子,用个塑料勺子刮着花盆内侧。
  “你……怎么会有……”我跟到门边,垂头盯着依兰,疑问道:“钥匙?”
  “你给我的呀!”她头也没抬,脱口而去;一根红绳裸露在她的后脖颈上。
  顿时,我半张着嘴,迷惑了。我给的,怎么可能?——在我的印象里,这套住宅,只有我和虻有钥匙,因为这属于我们俩的,只属于我和虻的世界!
  “怎么可能!”半晌,我才斩钉截铁地说道。楼下,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焦虑地张了眼,想要赶紧得到一个答案。
  “怎么不可能!”依兰头都没抬地反驳道;不过,显然她并不想过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别说这些没营养的,帮我搬回去!”说着,她举起捏着塑料勺子的手,用袖子擦试下额头上的汗,和一位穿着蓝色T恤的小女生打过招呼;这个小女生看到依兰时还流露出自然的笑靥,可一看到我,笑靥立刻消失了,眼神里透露出恐惧。
  弯下身子的刹那,我嗅到一股潮湿的泥土的腥味儿。依兰将那些流失掉营养的土壤倒在门口,倒在那堆垃圾旁。花盆很重,重得我需要弯下腰才能吃力地捧起它。防盗门砰地一声重新锁上,依兰跟在我后面,她的脚步很轻,轻得我几乎听不到。就在这时,那位穿着蓝色T恤小女生的脸又浮现进我的脑际;我歪下头,注意到垃圾上那个黑色塑料袋;那里头有几张撕碎的小纸条探出头;而我的对门同样放着几个垃圾袋,其中一个垃圾袋上还摆放着撕掉半个封面的周易命理;这让我回忆起初中时,到某位同学家,看到的牛皮纸封面的麻衣相术。
  她……她不就是那个小洛丽吗?砉地,我的手抖了抖;依兰神经质地跑到我身旁,关切地望着我,把住那个大花盆。
  恍惚间,子衿的脸无限贴近,他靠近我,笑着,一只手却重重砸在方向盘上:“虻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大概和我一样清楚。”顿了顿,他瞥了眼对面正在买烤肠的依兰,压低嗓音道:“即便她答应嫁给你,也不会和你长久,一天两天,新鲜,她还能够在你身边;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呢?——你没有钱,养不起她的!”说着,他的上半身后仰,后脑勺几乎贴到驾驶位那侧的车窗上,不屑的目光从鼻梁上倾泻而下:“而且,就算别的女人肯嫁给你,你也养不起!”说着,他握着ipad4手机的手又砸了下方向盘,头一歪,瞟了眼依兰,那只握着ipad4手机的手抬起,绅士般地向她挥起。
  穿过厨房,拐进阳台,我一下子楞住了,甚至差点将手里的花盆扔到地上——那株茶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参差着褐色根须,斜倚在阳台一角,其余枝叶已经枯萎、发黄,被依兰剪下,散落一地。如果不是帮依兰搬花盆,我也许忘记自己还拥有一株茶树,忘记它和我一起生活了398天……哦,对,冰箱旁边那面墙上的数字预示着我已经在这套住宅里独自幽居了398天。我的记忆砉然开启,似乎看到虻蜷曲着身子,看到那把餐刀从她手里脱落,以一个自由落体运动的方式掉到地板上。我吃惊地看着她,被她的神情以及唇角边的血迹震摄住。那把餐刀上沾满了血,白色塑料刀柄上还印着她的手指印迹。就在这血腥的画面里,我嗅到了铁锈味;这铁锈味汩汩溪流般不断冲刷着我的记忆,形成断层,瀑布般引起我的惊惧。
  “虻……”我迷惘地抬起头,瞧向依兰:“在哪里?”
  立刻,她的脸色变了变,愠怒起来;她瞪视向我几秒,跺下脚,猛地转身离去。
  我呆立在这小小的阳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这株枯萎的茶树,记忆就此断裂,我再怎样竭力思索,都想不起虻剌向自己腹部一刀后的情形;我只记得那一瞬间的事实,她倒在那里,手捧着腹部,面靥上出现灰绿色的霉斑,我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血沫从她唇齿间冒了出来;而那块蔚蓝色丝巾就扔在她脚下的位置,静态地存在着。
  “给你!”突然,依兰闪了出来,她红着眼圈,将包东西掷到我手里:“这是你的东西,自己看吧!”说过这句话,她就霜着脸,飘然离去。
  接过纸包,我的手开始颤抖。纸包软软的,飘轻的。这会是什么?——莫名地,我感到恐惧,不敢打开它——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它的再次出现,令我战栗不安……也就在这时,我砉然联想到刚才在防盗门外看到的那满满一塑料袋的小纸条,那里一定藏着我的记忆,藏着这些天的记忆。我转过身,向防盗门望去。漆成灰色的铁门紧锁着,只有那个猫眼儿偷偷闪烁着微弱的光,似乎窥视者的眼睛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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