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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守 第九章 虻死死抓住我的手

作品名称:失守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2-01 20:12:51      字数:21103

  虻死死抓住我的手,目光迷离着。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向她的唇。她在笑,的确在笑,一朵凄惨的笑靥绽开,她努力张开嘴巴,说了句:“其实我不想死……”她说这句话,显然用了很大的气力,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脸色苍白。我落下眼泪。她却再次笑了笑,安慰我:“别掉眼泪,你是男人;你看我,我就没哭……”说着,她咳了声,血沫溅到我的胳膊上,溅到我的胸前,也溅到我的眼睛上:“记着我的话,记着……无论没什么,也不要没有钱……”接着,虻大口大口喘息起来,血沫不仅从她唇齿间汩汩涌出,还窜出她的鼻腔;白的发干起泡的唇,红的血。我抻出手,压力试图阻止住血液的流出;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亲亲我……”虻吃力地抬起头,竭力挺起脖子,气息微弱地说了句;她的头发湿淋淋的,眼神迷离着,眼睛也给汗水糊住,额头上更是沁了层细密的汗珠儿。
  我俯下身子,嗅到一股铁锈味,越来越浓重的铁锈味。虻的唇苞谷虫儿般地蠕动,铁锈味里羼杂着奇特的腥味儿,顺着她柔软的舌头挤进我的感官里。她的手更使劲地抓住我,死死的;只是我感觉她的手越来越凉,也越来越潮湿。忽然,她的牙齿紧紧合上,钳住我的舌头;紧接着,虻抽搐了下,嘴半张着,脖颈向后仰去,脸色骤然呈现出铁青色,嘴角绽开丝诡异的笑……
  模糊中,下午五时三十分的阳光从西边斜洒在对面的楼体上,这越发使客厅里显得明亮。对面楼体上蜂房般的玻璃窗将光折射过来,竟然有点耀眼。垂下头,一绺头发,发梢枯黄,落在血泊当中;虻总是在掉头发,无时无刻地掉,一把一把的,以至于原本浓黑的头发消失了,演变为脑壳上稀薄而枯黄的头发。我轻轻地抓那绺头发,它已经给凝固的血液滞在地板上。刹那,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睛也模糊了,那股潮湿味道乘隙更汹涌地涌进我的嗅觉。一只手捏着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我的鼻孔翕动着,泪水抑制不住在流淌下来。我想不到虻会真的剌下她的腹部,更想不到她丢掉钥匙,切断电源就是为了隔绝掉与外界的联系;而且我想,即便我站在窗口呼救,也不会有谁相信,那次警察们破窗而入,已经麻木了邻居们的神经。一切,都已经成为预谋,成为死亡的前奏,更成为过眼云烟。
  “别站在那儿了,赶紧回床上躺着吧!”依兰又催促道。
  我双手捧着那个包着虻头发的纸包转过身,泪水涟涟。依兰显然吓了一跳,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同时不由自主地退了步。
  “唉……”她叹息声,不再言语。
  我拖着双腿,沉重地挪向卧室。经过依兰身边时,不经意留意到她眼圈通红着;不仅眼圈通红,嘴唇也苍白着,起了层皮。我停下脚步,眯着眼仔细瞧向她,以确定她真的是依兰,而不是总在我幻觉里出现的虻。
  “对不起。”我喃喃地吐出句。
  依兰却依旧沉默着,她以怜惜的目光默默注视向我,同时为我闪开通往卧室的路。
  卧室里,那股劣制印刷品的味道还是那样强烈。我的脚刚踏进那扇门,看到床头上方那张刻意营造成油画样式的艺术照,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了句:“虻真的走了?!”
  恍惚间我并不相信那是个真实——也许不过是我的幻觉,一个梦境,噩梦;而依旧呼吸的虻正在海边旅游,她穿着泳衣,裸着足踩在金黄的沙滩上,手里握着刚刚拾拣的贝壳,望着沙堡里那个双手沾满沙土的孩子,傻傻地笑着。
  依兰并没有回答我,她神情黯淡地避开我的目光。我内心的防线一点点地崩溃,手在一个劲儿地抖,鼻涕跟着流了下来。
  “一会儿把药吃了吧……”依兰说过这句话,瞅也没瞅我,急忙奔进厨房。
  片刻之后,我听到她的恸哭,我的心更是紧了下。
  颓然倒在床上,头顶上方就是虻以加拉丽娜的姿式拍摄的相片,对面则是睡眠。虻一直喜欢达利,被我认定为海盗与屠杀有色人种的罪犯的艺术大师;而在卧室窗户两侧,则是另外两张A4纸大小的印刷品,永恒的记忆和哥伦布之梦。瞧见那两张画,我忽然觉得那不过是对虻,以及依旧还活着的我的一种嘲讽,现在虻倒真的成为永恒的记忆了,而她的梦也相应地成为抓不住的幡,在这劣质的油漆味儿里挥发。
  “有一天,我会徒步旅行,走遍中国!”一次,喝着茶,虻忽然抚了下头发,眯着细长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讲了句:“我喜欢云南的西双版纳,喜欢西藏的香格里拉,喜欢宁夏银川,喜欢五大连池,也喜欢南沙的碧浪白沙;只是,我讨厌随团旅行,讨厌那些只会强求旅行者购物的导游们,所以我一定要徒步旅行,让那些导游们吃屎去!”她眯着眼,夹烟的那只手挥舞了下,缭绕的烟雾随之更加缭绕了。
  “我会陪你一起。”我挪动下屁股,迟疑地补充道:“无论你到哪里,无论你生老病……”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现在就说‘死’这个字眼,很不吉利。
  “什么?!”几乎与此同时,虻雕像般地凝固,夹烟的手竖立在面颊旁,眼睛瞪得大大的:“你陪我?——我才不用呢!”
  雨点敲击在玻璃窗上;有那么一会儿,雨下大了,急促的,象是在相互追逐,看谁先落到地上。而我的心情,随着虻的这句否决的话语变得阴沉。我无法想象,虻和子衿相处的同时,还和我藕断丝连。尽管如此,我还是迎向虻,强挤出丝笑。
  Wismar(维斯马),??(元山),Сочи(索契)……唉,世界这么大,却容不下我和虻肩并肩走过去的足迹;这迫使我不断地去想象。我低下头,无意间看到玻璃茶几下的那张A4纸。
  恍惚间,我站起身,离开这间客厅。我实在受不过这压抑的氛围。烟雾在缭绕,我突然咳了起来。胸肺间剧烈地抖动,就象里面有把锯来回拉动。我喘不上气来,一手扶住潮湿的墙壁。猛地,喉咙翻动,一口痰涌了上来;紧接着眼前一片昏暗,无数小星星儿四处乱窜。
  “当心点儿!”依兰的面靥闪现在记忆里,她的眼圈通红着,一只手还湿淋淋的。她几步奔到我身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捶打我的背部。
  我佝偻着腰,张开手。手心里是块带着血丝的痰。立刻,我的喉咙紧了紧,口腔里感到了干渴,腿也随之软了,只因为扶着墙,才没瘫坐在地上。
  我扭头看了眼依兰,她距离我这样近,近的可以分辨清她脖颈后面纤细的汗毛。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典型的东方女子的长发。就在这不经意间,我突然发现她一直系在脖颈上的红蝇不见了,消失了。起初,我以为它滑落到深处,被衣服遮挡。但这不可能,依兰穿着低领小衫,整个脖颈都裸露了出来。
  “水……我要……”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艰难道:“喝水……”
  依兰慌忙地又奔向厨房。我定定神,这才发觉自己的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握着,手心里感到软软的。我又张开这只手,泛黄纸张里一绺枯黄的头发映入我的眼际;许多发丝被黑色血痂纠缠在一起。我不由自主打个寒噤。这是虻的头发。记忆在苏醒。我抽动下鼻子,那股铁锈味不期而至。
  窗外飘着雨,雨脚急急地斜敲向玻璃,噼噼啪啪的,象是不断催促着的时间。我抬起头,目光无意间落到灰色油漆漆过的防盗门上,落到那个猫眼上,脊梁不禁感觉到了冷。猫眼后面,会是谁无时无刻地窥视着我?我迷惑了。曾经我以为是依兰,现在却可以肯定不是她。但不是她,又会是谁?
  防盗门有是个橡胶材料的红色方垫,上面印着四个大字:万事如意。刹那间我觉得滑稽,自从我住进这套住宅里,又有哪件事情如了意?!——现在,就连虻也离开了我,只留下这空荡荡的充满铁锈味与腐臭味儿的住宅,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那无时无刻都在窥视着我的窥视者。
  依兰错着小碎步,端着杯水重现于我的视线之内。她的眼神飘移向我几秒种,然后又重新注意向手里的塑料杯子,生怕水会洒出来。突然,她的脚给什么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扔在地板上的胶皮手套绊了下,依兰踉跄两步,努力恢复着平衡;也就在她刚刚恢复平衡时,就恰恰站到我面前。
  水顺着喉咙暖暖地流过食道,进入胃里。哦,这居然是暖暖的开水!我惊异起来。要知道这套住宅,早就断水断电了,依兰是怎么做到的?——等等,她又是怎样进入这套住宅里的?思想一经搅拌,注意力就分散了,我被水呛了口,猛烈地咳起来。
  依兰慌忙拍打起我的后背,试图让我顺过气。我则努力抬起头,挺直脖颈;但惊慌失措的依兰手劲儿出奇地大,她抵住我全部的反抗,将我压制。我不得不低下头,竭力喘息着。我的右手越过左上臂,头也没回地向依兰摆摆手,示意她停止拍打我的动作;然而她似乎没看到,还在一个劲儿地拍打,就象我是个捏在她手里的塑料瓶子,她一定要把无意间塞到里面的石子震出来一样。
  “别……”我终于转过身,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再拍了……”接着,我又继续剧烈地咳起来。
  她的手软软的,就象无骨鱼,却没有那样粘滑。她挣脱下,然后就不再做类似的努力,只是眼睑低垂着,脸颊微红着。我骇然了,被迫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倚靠着墙,急促地呼吸着。
  “我有点儿喘不上气……”终于,我平息下来,抬手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尴尬道。
  依兰却没吭声,呆呆地瞧了我眼,端着塑料杯子,扭头离去。她砉地离开,将偌大的一个空间留给我一个人;这让我恐惧,也让我回忆起久远的童年……哦,童年,那许多日子都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俄式建筑宽大的窗前,呆呆望着不完处高大的老杨树想入非非。那些日子,因为浮想翩翩,倒从没害怕过。可现在,随着岁月痕迹的延长,我慢慢感到了怕,感到了恐惧,感到了死亡的气息。
  是的,我恐惧一个人呆在某个封闭的空间,更恐惧黑夜。我紧张地扫了眼灰色防盗门上的猫眼,胸腔里那颗心砰砰地,加速跳动。看过一眼猫眼,我就不敢再看第二眼。黑洞洞的猫眼,似乎将那位窥视者隐藏,我似乎听到他坏坏的笑声;这一切都迫使我加快脚步,向厨房奔去。
  可是依兰并没在厨房里。这让我吃惊起来——刚才我明明看到她走进来的;那么现在她能到哪里,难道回到卧室了吗,或者又转到了客厅?刹那间我又开始琢磨她是怎么进来了。我的腿发软,尤其是大腿跟部,酸痛的,就象被电流击打过。我抬起头,隔着那道门,阳台的玻璃窗上蜿蜒着雨渍,就象一条条不断蠕动的蛇。
  “喂!”我大嚷了声,希望依兰能听到。
  然而我的嚷声就象一滴水滴落到沙漠上,被偌大的空间吸收。我害怕转过身,因为我觉得有双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脊背。我的手脚开始发麻,冰冷冷地麻。我缓慢地举起手,试图将煤气灶上那口苏泊尔蒸锅拿到手里,试图把它当作一件防卫的武器。不过,将要走近苏泊尔时,我楞住了,那里面煮着泡面,虽然还没沸腾,但一定已经到了七八十度,上面蒸汽缭绕着,泡面的味道也相应地突然扩散,充斥进我的嗅觉里。
  我打个寒噤。不知不觉,我已经感冒四十几天了;这四十几天里,我一直都浑浑噩噩,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即便现在窗外飘着细雨,我依旧闹不清到底是春季,还是暮秋;唉,不管是什么季节,只要我还能够感知这个世界就足够了。我屏住了呼吸,绷紧视线地,竖起耳朵,倾听——
  静静的,空气在流动。恍惚间,我看到了水,白茫茫的水。我的手探向前方,忽然触到一件坚硬的物品,它带着塑料把柄,金属制的弯曲……哦,这是件炒菜用的铲子。我死死抓住它,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全。
  
  她先将第一泡茶涮了那两个紫砂茶盅……她为什么要将第一泡茶倒给了她自己,而不是给我?这礼节就象欧洲人鸣响二十四响礼炮,以示没有敌意吗?——她会喝下第一盅茶,以示没有毒药——果然,虻喝掉第一盅茶,然后才以鼓励的眼神瞧向我。
  “很好喝,你尝尝……”她的唇苞谷虫般地翕合,优雅地放下空茶盅。
  我轻轻嗯了声,同时抽动下鼻子;我嗅到那股淡淡的茶香。这茶香就象春天绽放的新鲜树叶,给予我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
  “经常喝点茶好,尤其在这座城市,”虻顿了顿,眼睛瞟向灰蒙蒙的窗外:“暴土扬长的,到处都是灰,烟囱灰,汽车尾气,还有那些加工厂制造出来的灰尘;喝喝茶,能清下肺……”
  我却不由自主联想到盛极一时的张悟本养生学;也许喝茶清肺的确有些道理,但如果城市一直都灰蒙蒙的,那我们的肺部再怎么清,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就象一部使用了经年的机器,风吹日晒,到处都生了锈一个道理。不过,我还是迎合地点点头;我不想和她发生什么冲突,包括不经意间的语言上的。我的目光落到她的红裙子上;裙子的下摆稍稍撩起,裸露出膝盖以上的部位。她虽然意识到我的目光正溜向她那里,但她并不介意,反倒哧哧地笑了,将菜盅放到玻璃茶几上,端起紫砂壶,抬起胳膊,倾倒着冒着热水的茶水。这一刻,我瞥见她的腋窝,瞥见她腋窝下黑油油的一撮体毛。
  忽然,她抬头冲我笑了笑。我慌忙避开她的眼睛,端起茶盅,递到唇边。
  “你为什么还不找女朋友?”放下紫砂壶,虻好奇地问道。
  “没有钱呗……”我嗫嚅地回答;对于这个问题,我耻于回答。在这个社会里,说自己没钱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也会很让别人瞧不起。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着虻,我不由自主就把心里话讲了出来。
  虻不再笑,她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就象一位陷入沉思的哲人。她轻轻叹息声,身子向后一靠,目光溜向窗外。
  刹那,我回忆起另外一个女人,她忧戚着面孔,不断诉说着她和她那曾经的军人老公的爱情,以及他抛弃她,投入另外一个女人怀抱的事情;而另外那个女人却是她堂弟的老婆。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她,而不是眼前的虻,难道我的失忆是选择性的?想到这里,我感觉到了冷,透入骨髓的冷。
  半个多月,这座城市一直都不曾晴过天,以至于这套住宅里也阴冷的。我打了个喷嚏,抽动下鼻子。很奇怪,我已经感冒了四十几天,却一直都不曾见好;这使我渐渐敏感起来,以为自己一定是被那些鸟儿传染上了流感。
  刚过春节,也就三月的一天,飘起了大雪。没完没了的雪一直下了两天三夜,站在街面上,望过去,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群鸟儿盘旋在半空,叽叽喳喳;甚至有几只胆大的扑楞着翅膀,躲进楼道里,或者干脆跳到那些门市前面。雪下得好大,清晨踩上去,松软的雪没过脚脖,也几乎没过膝盖;偶尔几只鸟儿落在楼边的空地上,努力朴楞着翅膀,却陷进去,成为雪的牺牲。
  如果仅仅是一场大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一场大雪刚停,连48小时都不到,第二场暴风雪接踵而至。刚刚恢复的长途客车又被迫停了运,甚至连火车也晚了点。这次,雪停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成群成群的鸟儿,天空虽然依旧嘈杂,却没有了鸟儿的叫声;过了半个多月,雪融化了,许多垃圾箱附近都出现了鸟的尸体,它们中偶尔有几只鸟儿还保持着飞翔的姿态,只是已经僵硬,腐烂。
  “唉,我们都没有钱……”虻感慨的话语打断我的沉思:“你说,你要是有钱该多好!”她放下茶盅,从玻璃茶几底下掏出盒七匹狼,优雅地点燃,优雅地喷吐口烟圈,无限怜悯地盯向我。
  刹那,我从她这句话听出了什么;不过,这种感觉只维持了短暂几秒钟就消失了,因为她说出了最根本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是个打工的蚁族,根本就没有钱的事实。
  “那你也不能一辈子都不娶老婆呀,不行就娶个越南新娘吧!”随着喷吐出的烟雾,虻建议道:“现在,许多人都娶越南新娘,而且还经济实惠——”她向前欠下身子,将那个塑料烟灰缸挪到她那一侧:“不仅这样,听说越南新娘还传统,会过日子,不象咱们中国姑娘,花钱大手大脚的,就象钱是白来的一样!”
  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烟,我只是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我相信她明白我到底想的什么。
  “你别笑呀,”虻掸了掸烟灰,继续怂恿道:“你要是实在没钱,我可以借给你;我没有,子衿还有呢,他给我的那二十万,现在还没怎么动呢——到时你慢慢还就行,也不要你利息!”
  “不要!”我斩钉截铁地拒绝。
  很难想象,和一个连语言都不通的异国女子怎样生活在一起;难道只为了做爱,就随便找一个异性?!我感到不可理喻。
  虻却偏下头,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最经济实惠的就是越南新娘,比那些脱北的朝鲜姑娘合适——”说到这里,虻莫明其妙地笑了:“当然,更比那些俄罗斯姑娘合适;子衿在国外就养了个小三儿,一年花他老钱了!”
  子衿?——
  我不安地瞥了虻眼。她似乎很平静,这让我不敢想象。在我的直觉与想象里,她应该嫉妒才对。嗯,这很反常,真的很反常。我认识了她这样长的时间,多多少少了解她一些习惯,比如她在闹心时才会吸烟。记得,那次她和子衿吵架,半夜跑到街上,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到串店吃海螺丝;实际上她没吃几粒,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烟,将整整两瓶哈尔滨啤酒倒入腹中。她喝酒的样子很吓人,一口一杯;后来那瓶索性对瓶吹,咕咚咕咚一气儿喝掉了三分之一。然后,趁着酒醉,数落起子衿。
  原来子衿也喝醉了。喝醉的人什么话都会说,酒后吐真言吗。子衿跑到她那里,起初她还兴高采烈的;可他一进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鞋都没脱就进了卧室,盘腿坐在坐在她的床上,裸着上身,啪地将手里的苹果手机扔到床脚,指着虻嚷道: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拍下胸脯:“我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瞒不了我,哼!”说着,他更生气了,顺手抓起枕头,狠狠地掷向她。
  “看他那样,我又来气,又觉得好笑;”虻抹了把眼泪,委屈道:“我赶忙给他拿来毯子,可他倒好,手一甩,就把毯子甩到地上……”其实说这话时,虻使劲儿捶打下桌面,也微醺着;串店狭窄的小桌上摆放着四瓶啤酒,其中两个空瓶,两个半瓶。
  我抽动下鼻子,似乎闻到了那股串店特有的味道。每次吃串,或者吃火锅,我浑身都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膻味。这也是当时我总感到厌倦的缘故;而且,隔着那印着串店名字的半截门帘,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的脚与腿,以及那阵阵嘈杂声的涌入,我总感觉到什么人就在对面暗暗窥视着我。
  “对了,那天,子衿到底跟你说什么了?”突然,虻将烟蒂掐灭在塑料烟灰缸里,眉毛挑了挑,盯着我问道。
  “什么?——”我吃了一惊,恍惚回忆起子衿一边浇着那株茶树,一边撇着嘴跟我说的话;但我怎么会把那样的话重复给虻听呢?更何况,子衿的话,似乎把虻当作一件没有情感与可以转让的私人物品。不,我不会说。所以,我的眼珠转了转,含糊道:“什么也没说呀;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虻却陷入了沉思。
  红色冰箱如同一个背景里的道具,衬托在她身后。那幅画则悬挂在冰箱南侧的墙壁上,雨中女郎严峻地凝视着我。我不由地打个寒战,脊梁飕地涌上一股凉气。渐渐地,我觉得子衿送给我这幅画,一定有他的目的;否则以他的个性,是不会送我任何东西的。上一次送我那株茶树,是因为虻的存在,是因为他想哄虻开心。
  坐在我这个位置,看不到茶树。尽管如此,客厅里还是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茶香,它突出那挟杂着腐臭气息的潮湿,挺进我的嗅觉。
  久久地坐着,我的腿麻了。我揉了揉腿;虻一直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看着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我疑惑着,也笑了。
  我喜欢虻的笑,虽然她的牙齿并不是很整齐,甚至有一颗开始暗黄,需要清洗了;而且她笑起来,眼睛就显得更细小了。
  “笑你呗;让你讲,你却什么都不说;”她又倾倒了盅茶,腋窝的黑色体毛再次闪现进我的视线:“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子衿已经跟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说着,她的上半身一下子挺得直直的,神情激动起来:“可我是人哪,你俩想没想过我的感受;我不是件礼品,说转让就转让!”
  我惶然了。我并没有不尊敬虻的意思,更不想把她视作一件冷冰冰的礼品;而且,我认为子衿故意扭曲了那次谈话,他的目的就是要在虻的面前诋毁我。但我怎么去辩驳,我的脑子一团乱。
  “是,我知道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不太光彩,”虻继续激动地讲道:“我就是个小三儿,可我不是图他的钱,我是真心地爱他;但我也知道,我不能破坏他的家庭,我也不想那么做,因为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望着她不停蠕动、苞谷虫儿般的唇,我心里乱糟糟的。她的话语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渐渐地如海的涛声轰鸣,汇聚,乃至模糊。不仅听觉在模糊,视觉也在模糊,玻璃茶几上的杯盏——那些茶具:随手泡、茶盘、茶托、茶池、茶洗、茶针、茶勺、茶夹,以及白色塑料小药瓶纷纷失去它们独立存在的特性,融为一团分辨不清的集合体;甚至虻的面靥也模糊一团,我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她本人。
  
  她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阳光剌眼……哦,不是阳光,而是悬挂在卧室正中央的那个枝型灯。枝型灯的四个小枝上方还悬挂着彩色挂花,深粉、大红、孔雀绿,还有金黄;挂花的另一端连接在墙壁的四角,整体的感觉就象蒙古包的骨架。我努力张开眼睛,玫瑰香气中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在笑,虽然笑的很勉强。
  “你醒了……”她的上半身向我倾来;我看到她鼓鼓的胸部,以及脖颈上那根红绳。她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我睡了多久?”
  我没再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因为我知道即便我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潮湿的卧室里充满了铁锈味和廉价印刷品的油漆味,以及另外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在她身后,另外一个女人端坐在门口旁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我。我抻出手,努力寻找。
  “没多久,”她撤回身子,笑靥消失了,某种忧郁浸了过来:“你这已经是第二十三次问我了,一天问一次;你没睡多久,只不过睡了十个小时……”接着,她握住我正在搜寻的手:“不用找了,你的眼镜坏了,我让陌帮你重新配去了。”停了停,她向窗口扫了眼,自言自语道:“这丫头上哪儿配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还没配回来!”
  她的手软软的,只是突然间什么东西硌了下我。我斜了下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一枚小巧的戒指映入我的眼际;但我看不清它的形状。
  “你结婚了?”我突然问道。卧室里这些延伸向四个墙角的彩色拉花让我想入非非;她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或者说,什么样的男人会让她动心呢?
  子衿的面靥浮现在我的脑际,我暗暗嫉妒起来:我似乎看到他西装革履,胸前还别了枚红色的布制小花。
  “什么?”她诧异道。
  “你戴戒指了……”我轻轻地按动下她的手:“还有拉花……”
  唉,是呀,拉花……那么,玻璃窗上那块阴影一定是个喜字了……想到这里,我胸口就隐隐作疼。
  她笑了,笑的很灿烂:“你看,我戴在哪里了?”说着,她挣开我的手,举到我眼前(几乎贴到我眼睛上了):“这是右手尾指,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我可不想陷入烦恼里,成天为了一点小事吵吵闹闹的;我是单身主义者!”
  但这怎么可能!砉地,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双手,左手无名指上闪闪的钻戒。
  “你那枚钻戒呢?”我疑问道。
  “钻戒?!”她楞下神,旋即笑了:“你弄错了吧,我从没戴过钻戒,而且也从没谁给我买过;有一枚黄金的,我就已经满足了……”说着,她的眼神飘过一丝虚空,避开我的目光,扭头瞅向床头上方。
  “是吗……”我沉默下去。
  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最近我的记忆就象手里的流沙,就象眼前的空气,成为了透明与虚无。我不知道到底哪些是曾经的现实,哪些又是仅仅存在于我脑子里的想象。
  “那,”我沉吟下,壮起胆子问了句:“子衿不是给你买了吗?”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笑的更灿烂了:“你真的糊涂了,我和子衿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打工的;他,一个老板怎么会给我买戒指;再说,就算他买给我,我也不能要呀,戒指是随随便便就能接受的吗?——我不是他老婆,更不是他的情人!”她一字一顿地讲道:“重要的是,我不是他玛丽式的情人!”
  “可是……”我激动地欠起身子;隐约地,我觉得她后面那句话一定有所指;但她到底在暗示谁是子衿的玛丽式情人,我却不知道。
  她一把按住我,打断我的话:“你住嘴吧,少天天胡思乱想的;我不是虻,更不是那种轻薄的女人,我永远不会相信别人的甜言蜜语;”说到这里,她擦试下眼圈,想起什么,神情凝重了,一边赶忙站起身,一边说道:“等等,有东西给你;那天我看你睡着了,就替你放了起来……”说着话,她走到床头柜前,半蹲下身子,打开柜门,掏出个EMS快递封套,然后站起身,递给我。
  “什么?”我疑惑地瞥了她眼。
  封套敞着口,显然是使用过的旧封套,中国人曾经的骄傲刘翔穿着红黄两色的运动服在奋力跨过那个栏杆。她站在床头,‘唉’地叹息声,然后就在那张黑色椅子上坐下。
  “虻留给你的,她说,她对不起你,让你自己好好保重。”她神情黯然,眼睑低垂着,避开我的目光,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不该说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的胸口猛地收缩下,心跳加速跳动起来。我眯缝着眼睛,试图努力辨别她的面孔;然而她距离我太远,我只能决到一股淡淡的玫瑰的香气。而另外那个女人,始终坐在卧室门口旁边,默默地注视着我;直觉中,我害怕她的那种姿式,尤其害怕她的那双眼睛,虽然我并看不清她的五官。
  EMS快递封套里不过是个证件,一个暗红色封皮的证件,上面依稀印着五个金色的大字。掏出证件的时候,带出来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就是那种A4纸。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抬起头,望向她。
  “自己看呗!”显然,此刻她已经和我保持了距离,就象我的感冒会传染给她似地。
  “没有眼镜,我看不清……”我求助地说道。
  我近视的度数已经达到一千度,整整一千度,但没有谁知道我近视的真正度数,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的度数是八百度,除了那位曾经给我配眼镜的女人;不,或许她都已经忘记了,距离最后一次配眼镜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三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没换过镜子;我之所以能够记住,是因为大约三年前,我在那个公交站牌下邂逅了虻;当时她穿着红裙子,乌黑的头发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吸引着我的目光。
  模糊中,她似乎挪动下身子,然后才慢腾腾地告诉我:“这是虻给你的,她说,她把这里的一切都给你了,但不包括她那枚钻戒和存折……”停了停,她又解释道:“她把存折里的钱都寄家里了,说是留给她爸妈……”
  “那……”嗡地一声,我的脑子更混乱了:“虻呢,她到哪儿了?”
  莫非她撇下我,一个人到海边远行去了?顿时,我开始忿忿不平,被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她在故意躲开我,或者她不方便,因为她和子衿在一起?
  微风,海浪,阳光,虻和子衿赤着足走在柔软的沙滩上,远处是飞翔的海鸥,以及碧波上时隐时现的一艘远洋巨轮。阳光懒懒地洒下,就连那个贝壳也无精打采的。虻欢笑着拾拣起它,举给子衿看。她是那样的兴奋,我许久都没见过她这样了。记得,当初在那个公交站牌下她是这样兴奋过;除此之外,就是她到别拉洼那个养鱼池的路上;那天,她把脑袋探出车窗外,兴奋地嚷叫着,甚至连那个满脸褶子的司机也被感动,以至于那辆出租车有几次险些开向路边的排水沟里。
  跟着,我的幻觉消失,她站在我面前,吃惊地望向我,就象瞧着一个陌生人。我眯起眼睛,想要分辨清她的神情。她的身子却向后倚了倚,无奈地叹息声:“虻,的确不在了,而且我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顿了顿,她补充了句:“子衿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楞下神,一种不祥的氛围悄然侵袭,浸入我的骨髓深处。我打个喷嚏,鼻涕流出来。感冒了四十几天,我的身体异常虚弱,脊梁都冒出了汗。
  “怎么会呢,虻的东西还没拿走呢。”说着,我的目光又落向窗户两侧,落在永恒的记忆和哥伦布之梦上;视线模糊,我压根儿就看不清画面上到底都画着什么,只是凭着感觉知道它们依然存在着。
  也就在这时,我又瞟了眼卧室门口那个女人——砉地,我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也是一幅画,冷色调的笔触,一个睡眠状态的人物。我松口气,不再感到她是个威胁。不过,那双窥视的眼睛到底躲藏在哪里,我又开始迷惑了。
  那个人,或者说那双眼睛一直都在窥视着我。也许他就是个偷窥狂,擅长拍裙底照之类的东西。我联想到那些不雅图片,联想到那些无孔不入的眼睛,不禁打个寒噤。
  “唉……”她摇摇头,叹息声,不再解释什么,然后慢慢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卧室门口;我吃惊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或者,我存在的本身就是个错误。模糊中,她渐渐和睡眠里的女人融为一体,她的后脑勺成为那个女人的面部,她的背成为她的胸部,而且还意外多出双移动的腿。我瞪大眼睛,回忆起童年那个早春三月看到的日全蚀。
  “封套里是房产证,这套住宅的;虻把她留在这个世间的一切都给了你,除了那枚钻戒和她自己!虻说,她就算死,也要戴着那枚戒指,她不会放弃她的梦想的!”忽然,她回过头,轻轻而清晰地说着;说到最后,她冷笑起来:“看样子,虻对你不错呀,到那个时候还想着你呢!”
  “那虻呢,她现在在哪儿?”我重复道。
  “她死了,已经死了快两年了;当时,你不还口口声声说,是你杀了她吗?!”她匆忙回答,又匆忙摔上门,把我独自留在潮湿的卧室里。
  死了?——怎么死的!——而且还是我杀的她,怎么可能!
  嗡地一声,我的脑袋乱了。我的手触到那个封套,触到暗红色封皮的证件,哆嗦了下。正因为这下哆嗦,暗红色封皮的证件滑落到床沿,又缓慢滑落到地上。我的手上只剩下那叠A4纸。我轻轻地抚开它们,窸窸窣窣的,很快那些模糊的字迹就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举起它,贴向眼睛;刹那,在A4纸的下面一角,我看到了我的名字,手签体,虻规规矩矩写下的我的名字;其中一个字的向下那个笔划上还遗留着暗红色的血渍。看到这滴血渍,我不禁骇然了:我似乎看到她捂着肚子,倒在地板上;她的唇间汩汩地冒出血沫儿,额头上沁满了细小的晶莹的汗珠儿……
  
  紧闭的玻璃窗外,对面的火锅店前聚集了一群人,七辆车,一辆车身上印着繁体字的120急救车和六辆同样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车停在黑色桥车旁,三五位白大褂和七八位白手套的警察们忙碌着,试图将那个伤者抬出来;但是,显而易见,他们有些束手无策。另外,一道警戒线给那个印着英文P字头的带子(police)拦截成一个长方形,涌出来的围观者们退到稍远的地方,依旧远远地观看。
  当然,在白昼与暮夜间,在这段街道上还有其他颜色不同、款式不一的私家车停在周围。一辆喷涂成红色的出租车经过这儿,速度减慢,那个司机好奇地探出头,向火锅店门口张了眼;然后,又突然加速,一溜烟儿地离去。
  “怎么样了?”虻的额头上沁出了汗,她抖动着手,端起茶盅,问了句。
  “看不清……”我回过头,重新坐在她对面。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关注发生在窗外的一件与她并不相关的事件;不过,我直觉到她似乎对这起爆炸事件很在意,就象她是位亲历者,或者车里坐着与她休戚相关的亲人。可既然是亲人,为什么她还坐在这里,无动于衷,又不让我把灯敞开?
  玻璃茶几下面那册卷了边的《读者》静静地扔在那里,一张撕成两厘米宽的A4纸条夹在里面,露出一角;玻璃茶几上面,除了那些茶具,还摆放着一堆白色塑料小药瓶;看到它们,我的脑子里就联想到一串药名:百忧解,喹硫平,坦度螺酮,西咪替丁和阿莫西林。
  此刻,已经接近暮色,客厅里的光线昏暗下来。虻一口饮掉那盅凉茶,然后就端着那个空茶盅,头向后仰去,隐约露出白的脖颈。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半晌,她忽然问道。
  我的腿抖动下,情不自禁向她瞧去。她面无表情地仰在那里,手里还握着茶盅。我没有回答她,或者她也根本不需要我回答。昏暗中,她细长的眼睛微微闪着一道不易觉察的光;在她身后,红色冰箱伫立在那儿,就象一件庞然大物。看到冰箱,我才想起防盗门上贴的那个催缴电费通知。早在半个月前,那个戴眼镜的胸部宽宽的男人就敲过门,提醒我需要缴电费了。在这座城市里,催缴电费是个很现代化的系统,也就是那种通过数字化处理的无情的催缴工具;当然,电早已经成为一种商品,没有缴费,或者欠费就不能使用,这自然而然成为了不必诠释的常识。
  砉地,光洒了进来,洒在虻的右侧脸上,也洒在那个红色冰箱上。窗外,橘色的街灯刷地微弱地亮了,湛蓝的夜搅拌进城市的灯火中。客厅里陷落于寂静之中,虻保持着那个姿式,如同一座固定的雕像。有那么一刻,我心里涌出要打开灯的念头;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沉醉于这种状态,我没有动。
  最近,屋子里的霉味越发地重了。我想,大概是前一阵儿连绵的雨天的缘故。我感冒了四十几天,这座城市下了大约二十天雨。没完没了的雨使人的心情压抑,也使客厅的一角长出了暗绿的苔藓。那些苔藓以冰箱后面最为严重,霉菌的斑点聚集在一起,形成厚实的弧面,然后渐次向上攀援,四溅,就象一盆水泼在上面;离开厚实弧面的霉菌呈现出或黄或绿的颜色,令人作呕地出现在视觉之内。
  “西比尔……”虻嘟囔了声。她的声音低极了,我仅仅凭借自己的敏感才猜测到她的声音。
  说过这个名字,虻忽然挺直身子,弹簧般将手里的茶盅放到玻璃茶几上。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整个动作暂时凝固了,停留在某个时间点上。
  “你还没回答我呢,”她的手抻过来,拨了下我的头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我这可是认真问你的!”
  “当然伤心。”我向椅背上靠了靠,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同时,我更觉得奇怪的是,她是怎样进入这套住宅的,难道她会崂山道士的穿墙术?——在我的印象里,最后一把防盗门钥匙已经在大约一年前就丢掉了,给我包裹在一张A4纸里,扔到楼下了。
  “当然?!”虻的身子回落到椅子深处,重复着我的话,神情里流露出怀疑;暗影里,她哼了声,抬高了声音,激动起来:“当然……什么是当然?!我不想让别人敷衍我,尤其是被你敷衍!”
  “可我没敷衍!”我急忙辩驳道。
  “得了吧,你们这些男人……”虻叹息声,就没了下文。
  手支撑着下巴,我沉默了。惶惶地,对于虻的不信任,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街灯微弱的光洒进来,将窗的影子投射到地板上;一部分窗的影子映在虻的脸上,以及玻璃茶几上。窗在变形,在黑暗里拖曳着。我悄悄挪动下脚;我的脚也进入那个影子里,嵌在窗的影子里。
  多久了,我没见过月光。这座城市似乎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儿,只有街灯。不过还好,街边一直都存在着树木,虽然那些树林的顶端已被工人们修剪,已免树冠过于高大,妨碍各种线路。于是,无论站在窗前,还是白天站在街边,都可以看到黑乎乎的电线,或者电话线之类的东西横跨过树的顶端,纵横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没意思……”忽然,虻拍打下椅子扶手,腾地站起身:“我们上街去呀;我想吃串了,就到对面吃去?”
  “不!”我拒绝道。
  我害怕单独和虻出去吃东西,那可不仅仅是吃东西,还要喝酒。每一次,她都会酩酊大醉,甚至吐得一地狼藉。记得几个月前的一次,天空中还飘着雪花,她刚出鱼米人家的店门,就扶着街边的灯柱,哇地吐了;那个黑色制服、白手套的服务员虽然脸上还凝固着程序化的微笑,但眉宇间却不经意地流露出厌恶。
  当时,虻呕吐出来的污秽物喷溅了一地,就连她自己的腿上也溅上了不少。我特地一路小跑着到附近商店买来矿泉水,替她简单清洗,然后才招手,叫了辆出租。
  说来也巧,那辆出租司机恰恰是曾经拉我们去别拉洼的人,他看到我和虻,不由自主地笑了:“怎么是你俩?”
  是我俩。刹那,我觉得世界太小了,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熟人。我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扶着虻钻进车里。
  随着车子的颠簸,虻又忍不住地吐了。幸好,车窗敞开着,虻还保持着一丝清醒,她将头探出车窗外,污秽物喷溅到车门上。出租车停在花园路,下了车,那位出租车司机跟着下来了,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车门,开始不断抱怨。
  “走吧,我不喝酒……”黑暗里,虻张大眼睛瞅向我,诱惑道。
  “那也不去!”
  就这样拒绝她,会不会有些残忍?我的身体陷在椅子里,盯着她;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黑暗把她的表情给吞没了。
  刹那,我又想到她这一阵儿总是说起的那个名字,西比尔。我曾经在百度上搜索过,知道西比尔是英国的‘第一猫’,也是阿波罗青睐的一位凡尘女子;前者曾经盘踞在唐宁街,将那里视为它的领地;后者要来了生命,却忘记索取永恒的青春。除此之外,还有个《西比尔预言书》,讲的是宇宙神话。
  虻没再吭声,她旋转身体,一言不发地朝防盗门走去。
  可是,她会走出去吗?我的脑子里又想到那把丢失的钥匙……不,那是我故意丢弃的,从窗口丢到清晨的大街上,估计早就被环卫工人清理到某处垃圾场去了。所以,看着她走向防盗门,我一动没动,因为我知道,她走不了,还会转过身,回到我面前;或者,她会折个弯,走进卧室里,躺下,撅嘴生闷气儿。
  果然,拽下防盗门,虻跺下脚,昂着头,走进卧室。
  丢掉钥匙并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由我来实施的。当时,虻突发意想,觉得两个人,或者一个人躲在封闭的空间里是件颇的意思的事情,也是一件逃避现实的手段,就象那个年迈的塞林格;如果有经济条件,我相信虻也会为自己修筑一座水泥碉堡,只在某个角落里留下狭窄的窗口,以便输送维持基本生活的物品。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自己。不过,我依旧觉得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窥视着,所以我一动不动,抑制住自己想要俯身,拿起《读者》的冲动。我在搜寻着他可以隐藏的角落——冰箱,防盗门,还有窗口。他最可能隐藏在防盗门的猫眼那个地方,因为谁都不会注意到那里。
  窗外,夜似乎更深了,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溜走。哦,也许时间在我的世界里凝固了,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为什么,昏昏欲睡中,我最想做的事居然是坐在阳台上,一边看书一享受阳光和咖啡,耳边传来TheyDon\'tCareAboutUs……只是,现在似乎不可能,原因很简单,现在已经到了晚上。
  其实我经常这样想入非非;或者我的脑子里经常产生诸如此类的幻想,有时在虚拟中勾勒自己和虻一起徒步旅行,背上背着沉重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必要的生活用品,腰间拴着叮当直响的铁罐和刀叉,以及一张卷在防水筒子里的地图;虻却只背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用来记录我们的旅途见闻。不过,那只是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梦,因为旅行是需要资金来支持的,我缺少的恰恰就是钞票。
  我很奇怪虻再没从卧室里走出来;以她的脾气,兴许会生气地跑到我面前,指责我是个骗子。她不只一次这样指责我,就象我真骗过她似地。但我不骗过她;她所以说我骗她,在我的认知里,不过是她在子衿那里受到了挫折,不过是虻疏远了她,去陪自己的老婆了。而我不过是她情感生活里的一个替代,一个逐渐连我自己都厌倦了的替代。
  果然,几分钟后,虻从卧室里奔了出来。她的头发披散着,而且一定赤着脚,所以才会没发出很大的声音。但令我意外的是,她没理睬我,而径直奔向窗口,打开窗户,拉开纱窗向往张望。刹那,随着敞开的窗涌起城市的嘈杂,街灯打在她的脸颊,她焦急的表情突然映现在我的视觉里。
  “他会不会真的死了?”虻焦急地说了句,她的手一撑,上半个身子悬在窗外,使我担心她会不会突然从窗口坠落下去。
  隐藏在黑暗里的我脑袋渐渐麻木,甚至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渐渐地麻木,就象被注射了麻醉剂一样。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回答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关心窗外那起事件,不知道那个坐在车里被炸的人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我相信没什么关系;如果有,那虻岂不是凶手,或者至少是个同谋。
  “你那把钥匙呢?”虻缩回身子,重新拉上纱窗,几乎是跳到我面前,急急地催问道。
  “我的钥匙……”我打个寒噤,茫然道:“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你什么时候给我的?”隔着玻璃茶几,她站在我面前,阻挡着街灯的光亮,烦躁地反问了句。
  她的身影给街灯投射到我身上。我怔下神,恍恍惚惚,我觉得不是我失记忆了,而是虻失记了。不过,此刻我的确失记了,因为我被虻问住了。我什么时候把钥匙还给虻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简直就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失忆状态持续了多久,我早就没印象了;甚至我已经懒得撕下一条A4纸,将那些不想忘记的事情记下。我瞥向玻璃茶几下面,那册《读者》依旧存在于那里,而且我想,那张A4纸撕下的小纸条也一定夹在里面。
  “Идиот!”微弱的街灯映在她的面靥上,我看到她的唇苞谷虫般蠕动了下,发出我听不懂的音符。
  “Незнаю……”我用我唯一会说的一句俄语回答。
  听我这样说,虻呵呵地笑了。不过,我觉得她的笑声有些阴森,令恐惧散布在这间黑暗的客厅里。
  一阵微风拂过。越过她的身体,我看到玻璃窗敞开着,凉气随着微风涌了进来,冲击着室内的潮湿与霉烂味儿;街灯辉射,形成一团又一团橘色光圈,飘浮在空气里。虻虽然一直站在我面前,她躲藏在黑暗里的眼睛却一直偷偷瞟向窗外。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虻突然又说了句。
  “什么?”我从沉思中惊醒,借着黑夜的掩护暗暗观察着她。其实,我一直都在悄悄而不自觉地观察她。看得出,虻努力使自己平息下来。不过,她的那双不断游离向窗外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怎么和你说话这样费事呢!”虻烦躁地啧下嘴,又向窗前踱去。
  一只飞蛾扑楞着翅膀,挂在纱窗外面。橘色街灯的光圈里,许多飞蛾竞相扑向街灯,它们错乱地飞翔,偶尔沾着粉末的翅膀反射街灯的光亮,落入我的眼际,形成一道美妙的瀑布般的幻觉,令我想象童年时听过的蝴蝶泉的传闻;不过,眼前,黑暗中不停翻动翅膀扑向纱窗的不是蝴蝶,而是令人讨厌的飞蛾。等到明天,纱窗附近一定会粘上一滩滩鹅黄色的卵,飞蛾的卵。
  侧着头,我努力回忆自己的童年,回忆每天望着老杨树的日子;那个时候,也有一群群盘旋着的飞蛾,它们挤在窗外,朝光亮处涌来,在屋子外面的墙壁上生产出它们的卵;而那头羊被拴在老杨树下,啃噬着那个破旧铁盆里碾碎了的豆饼……幻觉中,那些豆饼经过羊的咀嚼,形成浓郁香甜的奶汁,经过那口小铁锅的熬煮,端到我面前……
  虻双手撑着窗台,努力朝外面张望。早已经听不到警车鸣叫的喇叭声了,邻居们边纳凉边聊天的谈话声里夹杂着孩子们的嘻笑,空气轻微地流动过窗口,和飞蛾不时扑向窗口碰撞到纱窗上的轻微撞击声以及偶尔经过车辆的辗过声搅拌在一起。虻转过头,踱回玻璃茶几前,颓丧地坐下。暗影里,她的眼睛闪烁着微光。她颤着手从玻璃茶几下面拿出盒烟,抽出一枝,啪地将烟盒扔到茶几上,点燃,暗红的光闪现在黑暗里。
  “其实,是我找人炸的他……”虻的唇齿间和鼻孔里喷吐出青杠杠的烟雾,抖着手,突然说道。
  “什么?!”我吃惊地望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找人炸的他;”她重复着,然后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我没想炸死他;我只想给他个教训,可现在我担心他会死掉……而且,那天,我只是顺口和小果说了说,谁知道他真的搞到了炸药,真的安到子衿的车上……你说,子衿不会死了吧?!”
  因为手一直在颤抖,那枝烟被撅断。街灯微弱的光映在虻的面靥上,她细长的眼睛显得更狭小了,眼睑低垂着。忽然,她的鼻孔抽动下,脸颊上闪现出两道微光。她抬手擦拭了下,两道微光就不见了。原来她流下了眼泪。那枝烟紧紧攥在她手里,暗红的火炙烫着她的掌心,很快就熄灭了。空气里弥漫出一股烤肉的味道,我不安地抽动下鼻子。
  “现在,我害怕那些警察会来找我;小果刚才发来短信,说他已经到牡丹江了!”她抬起头,求助地瞧向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可是我能有什么主意。我迷茫地盯着黑暗里她的面靥,忽然间感到很陌生,也感到了恐惧。她张开手掌,将那枝碾碎的烟扔进塑料烟灰缸里;微弱的街灯透过玻璃窗映在她脸上,一股奇怪的铁锈味穿透重重潮湿的空气,钻入我的鼻腔。在这味道中,虻忽然站起身,不安地踱向窗口。
  “唉,要是我死了,你会想我吗?”喃喃地,虻头也不回地,焦躁地自言自语道。
  纱窗上的那只飞蛾不停扑楞着翅膀,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的身体陷落于椅子里,被麻醉了似地,一动不动。我的意识坠入黑洞似地空白。
  
  “子衿不再爱我了……”虻拒绝的敞开灯,她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吸了口烟;黑暗里,烟头闪出暗红色的火光:“他有别的女人了;不只那个俄罗斯美女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在刍县,那个女的还为他生了个儿子!”
  其实,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所以我会保持沉默;何况这种情形,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子衿一直都很风流,在刍县偶遇到他时,我就知道。那天,他盯着手机上那些代表股市涨跌的数字,身边就站着就站了个穿着卡哇伊白色超短裙的女孩子。她抻头扫了眼子衿的手机屏幕,抚了下染成酒红色的头发,自然而然地将胳膊套起子衿的胳膊里;那个女孩子和子衿的年龄相差悬殊,可关系却非同一般;她甚至敢于在走廊里挽着子衿的胳膊,紧贴着他的身子。而且,那次他趁着老婆和儿子不在家,特意邀请我到他那里,告诉我可以和虻结婚时,他就在想办法摆脱虻了。
  我动弹下身子,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那只苍蝇重新发出噪音,嗡嗡地撞向玻璃窗。
  虻掸下烟灰,忽然又说了句:“我想要个孩子……”
  孩子?——我的,还是子衿的?接着,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感觉到可笑。虻不会为我生下孩子的,她早就说过;每次和她做过爱,她都会追问我,射没射进去;而且做爱时,将要达到高潮时,她总会推开我,督促我退出她的身体。那么,虻显然是想为子衿生孩子。想到这里,我就不舒服。
  “那你还吃避孕药?”我故意掀开这个话题的同时,悄悄窥视着她的表情。
  自从我认识虻,她就一直在吃避孕药,似乎从没停过。据说,经常服用避孕药,如果万一怀孕了,就会导致两种后果,一是流产,二是生产下畸形的婴儿。我相信虻也听过类似的言谈,所以她听我这样说,手不自觉地抖动下,烟灰在通过玻璃窗洒进来的微弱光亮下飘飘悠悠地落到她前面的被子上。
  虻啧下嘴,焦躁地嚷了句:“我不会不吃呀……”
  空气静静地流动,街灯隔着玻璃窗洒进来,将窗的影子投射到地板上。卧室里散发着暖暖的味道;在这暖暖的味道中,还挟带着一股铁锈味,以及廉价油漆的味道。我抬头扫了眼窗口,影影绰绰,我老觉得有双眼睛隔着玻璃窥视着我。
  “唉,也许有了孩子,子衿就会重新喜欢我……”半晌,虻才吸口烟,幽幽而平缓地说了句:“他一直都想让我给他生个儿子,他老婆只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一直都不满意……”
  我转动下脖颈,吃惊地瞥了她眼。被子滑落下她的身体,使她的胸部赤裸在夜色里。她抬手挠了下头发,黑暗里散发着某种无奈。——在这无奈中,我联想到许多问题,户口,准生证,以及单亲家庭。而且,还有子衿认同的问题,男孩女孩的问题;接着我又回忆起子衿启开金口,告诉我可以娶虻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虻提出要为子衿生个儿子时,我都会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要是,”我想了想,试探地问道:“生了个女孩会怎么样?——即便生了个男孩,你又没结婚,怎么生?”
  “不会的……”她犹豫着说道。接着,她扭动身体,背部面对着我,手抻向床头柜,在塑料烟灰缸里将那枝烟掐灭,叹息声:“要是女孩,我就做掉……”她直起腰,背部倚着床头,重新面对向卧室门口。
  我皱下眉;我不想和她讨厌为子衿生养孩子的问题。如果虻真的能够怀孕,我希望她怀上我的精血。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虻体内的那粒卵子会同时被我和子衿喷射出的精子穿透,诞生出一个单卵双生体。那个时候,我就会成为孩子事实上的父亲,子衿就会成为另一重事实上的父亲;而我们谁会被承认,那就不仅仅要看DNA的比对结果,还要看虻的态度,以及子衿的态度。
  “哎,要不,我和你结婚吧,”忽然,虻转过身子,瞧向我;黑暗里,她的眼睛炯炯发亮,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以及烟油子味:“我就跟子衿说,我们是假结婚,为了是给他生个儿子——他一定会同意的,而且说不准还会出钱让我们举行婚礼呢!”
  “不!”我拒绝道。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冒牌丈夫,更不想做一个赝品老爸;而且极为可能的是,子衿为了甩掉虻,也会怂恿我和虻结婚,甚至于要我一辈子顶着王八的绿帽子,为他扶养儿子。我的确爱上了虻,但我不会为了这个而放弃自己的尊严,做一个伪丈夫。
  她的手探过来,抚摸向我的腹部,并且逐渐滑向腹部以下,滑向我的胯部,柔软的唇也凑向耳边,喃喃道:“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就不能为我做些什么?——何况,我也不能白让你跟我结婚,我会问子衿要钱的;子衿给我的钱,我一分都不要,全都给你;婚礼收的礼钱我也不要!”
  听到这里,我砰然心动。说不定会弄假成真,虻就永远都伴在我身边了,更说不定她怀上的孩子会流淌着我的基因。迅即,我不安地瞟向暮色笼罩的窗外。街灯微弱的光线剌进来,使卧室里显得不那么黑暗,也使我警惕起来。我想到那天,在子衿家的客厅,他和我的聊天儿。那不仅仅是一次闲聊,还有某种试探的意味儿。
  虻却对那件事浑然不知。如果她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会怎么想?
  她整个身子蛇一样贴过来,压在我身上。她的胸部柔软,腹部光滑,一只手探向我的下体,唇热烈地张开,将舌头伸进我的嘴里。
  我没有心思和她做爱,只是应付而被动地躺在那里,任由她折腾。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她说的话,想着子衿。我想,子衿也许早就察觉到我的虻之间的关系,不然他不会说那句话。想到子衿的话,我的脊梁就飕飕地冒凉气,就感觉到那双眼睛隐藏在角落,窥视过来。
  虻是认真说的吗,她会假装嫁给我,为子衿生产下一个后代吗?砉地,我回想到我和虻第七次见面,走进这套住宅时的情形。她笑着,让我等在客厅里。几分钟后,她换了衣服,坐在玻璃茶几前,握着油性碳笔,迅速在张A4纸上划拉一堆字,然后端在胸前,让我为她拍下手机照。
  那张A4纸上分成三行,工整地写着:
  我叫魏虻,身高1,65CM,体重95斤,胸围38D
  其中,身高和体重这行文字介绍夹在‘我叫魏虻’和‘胸围38D’之间,似乎要刻意体现出她的胸围;而且她穿着通过淘宝网网购来的U领蕾丝情趣装,将她的胸部隆起,显得更大;她没有穿裤子,更没穿内裤,就用那张A4纸遮挡着隐约露出黑色体毛的胯部;她的那件玫瑰红内衣胡乱挂在窗边的实木衣架上,红色鱼嘴鞋扔在衣架下面。后来,她蹦蹦跳跳地接过手机,将这张手机照传到网上,下面特意注明‘求包养,会暖床’六个字,以及她的手机号码,和‘非诚勿扰’这四个字。
  那个时候,我相信她不过是觉得好玩;但现在看来,她是认真的,所以她才会爱上有家室的子衿,才会屡屡告诉我,子衿可以给予她许多,我却不能够给予她。
  忽然我又记起自打虻在网上发布她的相片后,就不断有电话打来;她总会避开我,跑到厨房或者阳台接听电话;而那些打来电话的,大多是男人,不同年龄的男人,除了一次,是个女人打来的,泼辣的嗓音,厉声的咒骂……
  虻从我身体上退下,汗津津的躺下,隐约散布着汗酸味儿。微弱的街灯从窗外洒进来,使得占据窗户两边的那两张印刷品显得朦朦胧胧,也诱使我嗅到那股难闻的油漆味。是的,不是油墨味,而是油漆味。相比之下,油墨味显然比较好闻,总会令我产生心旷神怡的感觉。不过,和虻在一起,我老是感觉不到欢愉,因为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窥视着我。
  “其实,就算我不为你生孩子,我也已经是你事实上的老婆……”黑暗里,虻忽然清晰地说了句。
  我以为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这话不是对我说的,至少我心里这样认为;所以我没吭声。虻不可能对这说这样的话,就在刚才,十几分钟前,做爱之前,她还说要为子衿生养个儿子呢。我想,这句话大概是她渴望对子衿说的,而不是我;也许在那一刻,虻真的把我幻想成子衿了。并且,由此我想象虻和子衿在一起的情形,她也同样会亲吻他,主动要他,甚至为他口交,吻遍他的全身。某一次,我收到过子衿的彩信,暖色床头灯的灯光下,虻俯身在一个男人丛生着黑乎乎阴毛的腹部上,对着那挺拨的下体抻出舌头,舔食着。翻阅着那条彩信,我心跳加速,胸膛里莫名地涌出恼怒,颤抖着手,将它删掉。我明白,子衿是故意的,他早就清楚我和虻之间的关系,他在剌激我,警告我,同时也在炫耀,炫耀他有一个玛丽式的情妇。
  “我的确爱子衿,但我也爱你,虽然我对你和他的爱并不相同,在一起的感觉也不一样,因为你和子衿不是同一种男人,你和他没有可比性,也不可能相互比较,他是世人眼中成功的男人,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可以说能够在社会上呼风唤雨,某种角度给我一种安全,同时又给我一种危机,一种即将逝去的危机;你呢,连自己都养不活,一个可怜的男人,也许正因为这点,我才会爱上你,才会依赖你,这看起来很可笑;但我觉得,我爱你比爱子衿还要多一点,”虻继续缓缓地讲述着:“因为我只爱你这个人;你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经济基础,没有事业,甚至连自信也没有……唉,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想,为什么还要瞒着子衿和你在一起,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要知道,对别的男人,哪怕他再优秀,只要他缺少事业,没有钱,我都不会正眼瞧他!”
  虻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床头上是那张加拉丽娜式的油画照,虻的巨幅艺术照。只是,此刻的她和我之间拉开距离,我们的头部之间隔着十厘米左右,而且她半坐起来,倚着床头,我却还躺在床上;也正因为这样,借着玻璃窗透进来的微弱街灯的灯光,我能够看到虻赤裸着的乳房。
  只是我想不到,虻怎么会在做过爱之后,对我说这些?不,不是做过爱之后,这些天她一直都在说,就象那些政客在动员百姓打仗,去当炮灰一样。说实在的,我厌烦她这样的絮叨,所以我才没兴趣去迎合她。
  “不过,要是让我在你和子衿之间选择,我还是要选择子衿,”虻的唇在街灯微弱的光影下苞谷虫儿般蠕动着:“因为子衿可以给我很多,你却不能;虽然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有结果,至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虻抽动下鼻孔,我看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抬起头,朝眼睛那里擦试了下:“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我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如果我失去了子衿,就会失去很多;同样,我什么也没有了,就不可能给你什么,哪怕曾经允诺的再多……唉,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我感觉你有时太天真了,到现在还相信爱情;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呀,尤其你早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了……”
  见我一直没回答,虻叹息声,不再说下去,而扭转身体,将手抻向床头柜。片刻之后,噌地一声,火光一闪,她将那枝烟点燃,喷吐口烟雾。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不断撞击玻璃窗的苍蝇终于累了,不知在哪里停歇下来。黑夜无声无息地笼罩,笼罩住全部。我的手搭在额头上,陷入冥想之中。我想不出该怎样回答虻,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我只好保持缄默;即便说出我自己的意见与看法,又能怎么样,能够改变虻吗?
  我打了个寒噤,目光越过虻的腹部,瞟向窗口。街灯静态地闪烁着;薄薄的双层玻璃窗将我和虻隔绝在这套住宅里,将窗外的街道、店铺,以及邻居们和一切嘈杂暂时隔绝于我们的世界之外。虻愁闷地吸了口烟,喷吐着烟雾。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微弱街灯的灯光,我看到她满脸忧郁。那股令人厌烦的铁锈味儿羼杂着印刷品彩页上廉价的油漆味儿钻进我的鼻腔。苍蝇不再嗡嗡地飞来飞去,不知道躲在哪里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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