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挺崇拜父亲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吃国家粮，村里人都高看一眼。我很小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乡亲们艳羡甚至巴结的目光，就是老师也格外宠着我。我刚入校的时候，脑袋瓜儿还未开窍，学习成绩就个中游水平，可老师硬是安排我当了班长。上学时穿的用的一直都是城里人时兴的，在学校里很招眼出风头，身上印满了好多女同学明亮亮的眼球，也曾收过几位女同学意绵绵的情书。那时真为有这么个给我长脸的爸爸感到自豪和骄傲。
　　 等我参加了工作到了爸爸所在的单位后，爸爸身上的光环一点点褪去了色彩。工作了一辈子啥名堂也没混出不说，就是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虽然和大家同住一个宿舍里，却跟谁也不来往，闲的时候就一个人呆坐在床头上不声不响一坐就是小半天，同事都称他为“老蔫”。
　　 老爸是58年厂技校毕业参加工作的，他们那一批好多都人物了，公司的老总就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而老爸老实巴交窝窝囊囊一辈子从没出人头地过。我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和爸爸这样没出息，无论如何，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女混出个榜样。没想到命运在我身上却又是一个老爸的轮回。当时我高考失败，在学校复习三个月，老爸告诉我，厂里重开技校，问我去不去。我当时压力好大，为了跳出农门，犹豫都没犹豫，走了和老爸一样的老路。
　　 技校毕业分配的时候，好多同学的父母都走了关系，而爸爸不知这些路道，我刚踏入的工作岗位很累很苦，我身体上有些吃不消。爸爸看着我日渐消瘦的身体，一辈子从未仰脸求人的他，买了礼品，为我的工作第一次昧着心去活动了。
　　 我的媳妇是那种嫉恶如仇，眼睛揉不进半点沙子有心无肺的家伙，丁点小事就把我这个恨铁不成钢的东西骂得狗血喷头，我心里好受伤，也学那些受了委屈的媳妇动不动就“回娘家”了。这时老爸不声不响就拿出了酒。老爸知道我好两口，尤其是生闷气的时候，家里时时都为我准备着一打打的啤酒。夏天放在冰箱里给我冰冰，冬天放在暖气上给我暖暖。老爸滴酒不沾，可这个时候给我满上了，自己也倒上一杯，默默陪我喝。喝完了，就赶我回家，“两口家过日子都让着点，慢慢营生吧。”
　　 我患病做了照影，胯部缠上了紧绷绷的绷带，医生嘱托我36个小时一动不能动。媳妇得买菜做饭送饭还得照料孩子一大摊子事待做，老爸晚上就负责照料我。我长时间硬挺着，腰痛得扛不住劲儿了，到病房乘坐电梯都发晕的老爸为了解除我的痛苦，硬是一宿未眠，用他触我皮肤如刀挫般粗粝硬结的老手一下下为我轻呵揉捏着……
　　 许是父亲切肤的爱减轻了我的痛楚，小半夜我闭眼睡了，再醒来天已放亮，而眼皮已经抹搭在一起的父亲那双温柔的手还在我身下机械般一下下揉动着——父亲他是怕疼痛惊扰了我的好梦，彻夜未眠。
　　 几年前，爸爸找到我，结结巴巴说，和我商议个事，说他又找到份工作。我问什么工作。爸爸红着脸说，在厂里扫卫生。我沉默了。爸爸打退休后就一直没闲着，先是给私人老板开气锤，后来又倒腾服装，接着干厨师，都是些苦力活，按说出了一辈子力气的老爸早该享享清福了，可迫于生计，他还在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要不，就……就算了。人前人后的，我能舍得这张老脸，可你们还得做人呀。”老爸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低着头诺诺道。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都一把老骨头的人了，早该歇歇了。”
　　 “你就别为我的身体担心了，我的胳膊腿不是挺硬朗的吗？那点活闹着玩就能干。再说闲着也是闲着，你老爹这辈子没多大能耐给你积攒多大家业，都穷家深坑的，趁现在我腰板还能动弹，多挣俩钱，以备我和你妈老了有个病灾需要钱的时候，好有个急用。也别让你们做小的一起跟着受累堵心。”
　　 几日后，老爸就拖着个板车穿梭在厂区的每个角落。当你望见一个弯腰弓背，身体一拱一拱地拉着一车垃圾的人，那就是被他的同事瞧不起被虐称为“老蔫”的我的父亲。这辈子从未见父亲抱着肩膀站在人的面前，但泪眼中父亲紧绷的背影，却是山一样的伟岸，做儿子的就是依靠着这丰满的背影才长大成长起来。父爱陈酿如酒，老爸，儿子不孝，没能成为你的骄傲，甚至你老有所终的依靠，爸啊———举杯，为着你局促不安的一生和我局促不安的心咱爷儿两兄弟般痛饮一杯。
　　
　　 【叔】
　　 叔叔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是种庄稼的把式，庄稼活什么都拿得起，干起活来手脚麻溜出奇的快。
　　 叔叔身板墩实，不会头痛脑热，感冒发烧，什么病也打不倒他，有点病，用他的话说，叫苍蝇蹬了一蹄子。
　　 可他那一代人，家家日子过得不宽展，瘪仄，打光棍的比比皆是，叔叔也是奔40岁了才娶上媳妇。花好月圆的日子没过上两年，婶婶因意外，早早走了，叔叔又一个人过着牺惶的日子。
　　 叔叔熬寡几年，经媒人撮合，娶了个寡妇。有道是回炉的烧饼不香。那人茄子一行，芸豆一行，家里家外什么活不干不说，叔叔在外累死拚活忙了一天，回家竟没口热饭。叔叔人实在，心里没道数，拼死拼活挣两钱全让她想法设法转移到她的儿女那里了。叔叔本不想折腾了，想凑合着度过晚年，但黑血始终在肚里翻腾，最后痛下决心，离婚了。
　　 也该叔晚来得福，同村一位妇女丈夫因病离世了，见叔叔人心眼好，又勤快，没歪歪毛病，俩人一撮即合。
　　 这次我回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婶婶。打眼一瞧，便知她是个过日子的厚道人家，面善呢。再看看叔叔的脸色就知道眼下的叔叔过的是什么日子。什么时候见到叔叔都是脸上挂着笑，笑意从他的脸上的每个汗毛孔拼命往外挤，根本就掩藏不住他内心的喜悦。满足的脸上不容置疑地写着三个大字“我快乐！”
　　 叔没读过几年书，粗人一个，不会说那些漂亮的甜言蜜语。一日婶儿与叔拌嘴，婶儿就说，你气死我吧，早气死我，再让你打光棍儿。叔慌了，忙不迭地连声说，不，不，不，让俺先死。看看，听听！
　　 婶儿性儿软，说话柔声细语，身子长的娇小，干农活却不比男人差，跟着叔上山浇水打药，毫不含糊。婶儿说，都土里刨食的人，身子不金贵。
　　 闲的时候，婶儿变着花样为叔叔做好吃的，知道叔爱吃水饺，三天两头包，婶婶喜欢看叔叔吃水饺的讨馋样儿。叔叔吃饺子虎狼啊，水饺只在嘴里打个滚儿，咕咚一声就咽下了，骨堆堆一大海碗水饺转眼就下肚了。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婶婶看在眼里，知道叔叔喜欢吃刚出锅的热水饺，每次包水饺都特意多包些，放在冰箱里，第二顿再专门下给他吃。
　　 叔叔真是掉在福窝里了。叔叔觉得每天都在过年，肚子里油水足了，也胖了，脸上的皱纹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多反而少了，干什么都有干劲儿！
　　 这次回家在叔叔家吃饭，天刚刚下了大雪，化雪的天干冷，婶儿提议道吃火锅暖暖身。我顺口说，要是有野荠菜就好了。可眼下冰天雪地的，上哪弄啊？叔说，果园树下雪薄，荠菜肥嫩多，他去挖。我说，天冷天冻，只是顺口说说而已。叔道，咱家里，别的好东西不多，山里这些东西多的是，不碍事，拿锨铲铲就行了。叔叔说完就顶着干冷的西北风上山了。
　　 叔整整挖了满满一篓子荠菜，碧绿碧绿的荠菜上有的竟结着冰溜碴儿，我的心如汩汩冒着热气的火辣辣的火锅，暖暖的。本来我因病戒了酒，但那天我还是破例喝了两杯，不是酒香，不是菜鲜。
　　 7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要走了，叔叔婶婶们极力挽留，我期期艾艾地说，要上班了，以后我会常常回家看看。
　　 两个叔叔整整为我装了冒一三轮车的东西：苹果、花生、花生油、玉米面、黄豆、红小豆、豆面、荠菜（叔叔见我喜欢吃，又上山给我挖了一化肥袋）、花生芝麻辣椒酱……鬼子进山扫荡啊—这样叔叔婶婶们还过意不去，说家里没有啥好东西。
　　 叔叔还记得我小时爱吃辣椒酱，头天把花生炒好，黄豆泡好，蒸熟，再加上芝麻辣椒一同放在一起，在捣臼整整捣了半天。其实家里就有食品加工机，叔叔说，用它做的不香。
　　 天还未完全放亮，叔叔开车把我送上了车站。上车前，叔叔又塞给我了一些钱，我极力推却，叔叔说，不是给你的，给丹丹的（我孩子）。再说，叔叔一辈子没儿没女，钱再多，也没人花呀。
　　 叔叔话语有些凄凉伤感无奈，脸就耷拉下来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车就开了，可叔叔那双发呆的眼睛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壁上，怎么也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