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北宋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姑娘，请原谅，你的名字，我真的记不起来了。至于那些信，也在毕业时随着回忆，悄然沉入了箱底。但我依然记得你信封上一手娟秀的小楷，流动的笔迹里略带一丝羞涩，仿佛一撇一捺间，便会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彩笺深长，锦书犹记，少年情怀，大概也总是如此吧。
　　 我也还记得那纸上的约定，甚至无数次幻想过，能如约在北方一所大学的湖边与你相见。那或许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雾早就散了，鸟儿仍在歌唱，我轻轻走到你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是你吗？”你便抬头，我们彼此凝望。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场虚妄。高中毕业后，你去武汉，我到了广西，真是千里之遥。只在南方一家灯光昏暗的网吧，我们有过最后的“寒暄”，你我都忙，匆匆下线，从此便失去了联系。
　　 仔细想来，我们的交往，以网络始，又以网络终，倒也有几分别致。
　　 像所有烂俗的网络故事一样，初三那年暑假，我在“榕树下”的一个聊天室认识了你；和那些故事略有分别的是，我们竟由此开始了一段漫长的书信往来。
　　 第一次给你写信，纯属好奇，字是歪歪扭扭的，内容也是一些浅薄的感伤，贴上邮票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怀疑，远方的你是否能收到。印象中，那时候同学间也有不少热衷于书信往来的，每月统一分发信件，便仿佛是一次盛大的礼物派送，众人期待的眼神都集中在班长手中那一摞薄薄的纸上。然而有信者毕竟是少数，于是，帮人拆信，或在一旁偷望，乃至当中朗诵某些精彩段落，也便成了一帮少年午间的乐事。至于各人回信时的样子，更是千姿百态：有课间执笔，做苦吟状的；有课上以书本遮掩，草草了事的；也有夜半熄灯后，躲进被窝，借电筒微光，奋笔疾书而浑然不觉困意者。这些趣闻，我们信中常有提及，可见在手机尚不普及的日子，所谓少年笔友，是如何的风靡一时了。
　　 那时的信中，我们还常聊一些颇为“叛逆”的话题。譬如一段混沌的情感往事，我们思想深处隐秘蛰伏着的某种躁动气息：啤酒、朦胧诗、《红楼梦》与性、不确定的历史；再譬如你雨中的逃课，我雪夜里一阵百无聊赖的虚无……许多年后，我甚至很难想象，倘若没有你一封封长达十数页的来信，没有这素白纸笺上彼此大段大段的倾诉与安慰，我郁热而脆弱的青春季，会不会在泪水与压抑中骤然崩溃？
　　 在深秋，在仲夏，在冬天纷扬的白雪和春日连绵的梅雨里，你的信，如远方的白蝴蝶，翩翩而来，轻盈起舞于我掌心。记得那年冬末，我说，等来年春暖，给你捎一支南方的绿柳去吧。到了第二年初春，校园里迎春怒放，放眼望去，好一片饱满的鹅黄色！我便在信中夹了一枝迎春寄你，它还沾着一层细雨里水珠的晶莹呢。等你来信，开头便是一个“呀”字，仿佛那一支细雨中的迎春，已把整个春天的惊喜给你带去。我轻轻展开，读你的信，那是人间四月，暮色正好，微风恰恰，温暖如酒，一切都是轻软的，四周草木芬芳，我如同沉浸于一种微醺而醉人的迷乱气息。那一刻，姑娘，我得向你坦白，我的心中确乎升腾起某种柔软而朦胧的情感，但那情感到底是什么，是初次爱恋的渴望，还是一种莫名的忧伤？对不起，我至今仍难以分辨。只记得彼时彼刻，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和你永远通信，愿岁月静好，笔墨如烟。
　　 然而高三终于到来，我们持续两年的笔友之谊，也在一个冬日戛然而止。我在宿舍一字一句读你高考前最后的来信。合上信纸，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打在地面上，泛一层柠檬色的光晕，无比清凉。窗外操场，有人在上体育课，打球时的呼喊与加油声，一片嘹亮。喧闹之中我抬头看了看云。那天的云，它很高，很亮，却离我很远，仿佛一个逝去的梦，又仿佛，一封洁白而未曾开启的信，飘向远方。
　　 从那以后的几年里，我辗转于浙江、广西、广东数省，也领略过各地不同的风景，但那么纯洁的云，那样好看的春天的落日，那样鲜嫩的鹅黄色的迎春，姑娘，你知道的，它们永远也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