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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风雨流年十 最后一课


作者:鲁芒 进士,10218.5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40发表时间:2009-02-01 09:37:40

十最后一课
   周月英是个嘴和腿都闲不住的人。黄蔚他们走后,她便无目的地出了门,顺胡同去了大街。这时,她远远就听见张三爷在说话。
   “想吃大馒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块吃皇粮的料!没出息的孩子,上学也是白花钱,白烂饭。看一看俺这几个,哪一个不是福相官相……”
   张三爷说话的声音能听半个村子。周月英仿佛看到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只觉得那声音像锋利的锥子一样使劲地往自己的耳朵眼里钻,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哼,你张三爷真是小人得地,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玉山村里盛不下你一家了!真是狗眼看人低!”周月英在心里骂道。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儿子那么不成器,便又伤心地流出泪来。
   她回了家。
   应该说,周月英还是个有志气的人,她是不会咽下这口窝囊气的。
   晚饭之后,丈夫又要出门开什么会,被她拦住了。
   “你整日忙这忙那,又开什么屁会?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叫张三爷笑话了个痛快!”周月英责怪丈夫道。
   “孩子不争气,也打了,也骂了,你还有什么咒念?”方本善无可奈何地说。
   “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就算你是个老鼠,可我不是呀,那为什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这我就说不清了。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个怪胎,扔没扔掉,这你是知道的。怪胎能长成这个样子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成什么龙?看不行就叫他下地干活算了,现今上边也号召学生支援农业,人家徐建春年纪轻轻的,高小毕业就回到村里干活儿,全国出了名。”方本善一面说,一面往泥茶壶里放茶叶末。
   “上边说的倒好听,他们那些吃公家饭的几个下了农村的?不就是叫那些窝囊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在地里吗?”周月英说。想到张三爷四个儿子三个吃公家饭,她心里就不自在,不由得迁怒于丈夫了。她又说:“你这个酒鬼,就不想想人家那些在外面工作的?你一辈子是个穷农民,也叫孩子干一辈子穷庄户?”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不是你不叫云汉上学的吗?怎么把错儿弄到我头上来了?”方本善喝了口水说。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方本善放下茶杯去开门。来者是一位细高挑儿的陌生人。
   “你是谁?”方本善问道,一面端详着来者。
   “我是你家孩子方云汉的老师,姓于,叫于耿士。”来者自我介绍道。
   方本善把于耿士领到堂屋。其时宋氏正在昏黄的豆油灯下切地瓜米,方世儒坐在里间屋的床沿上抽烟,烟味儿不住地从里面冲出来,引起宋氏一阵阵咳嗽。方云汉已经脱衣上床了。
   周月英跟着进了堂屋。
   方本善让于老师坐在一把较高的马扎儿上,又端过茶壶茶杯来,给于老师斟上一杯。于老师不客气地接过来。
   “方云汉呢?”于耿士环顾一遍堂屋,问道。
   “不爱动,睡觉了——云汉,起来吧,你老师来了。”宋氏停止了手里的活儿,到里间屋叫醒云汉。云汉懒洋洋地穿上衣服,搓着眼睛出来了,站在一个角落里。
   “云汉,你今天怎么不上学呀?”于老师问道。
   云汉哭了起来。
   “这孩子自幼好哭,这不,又哭起来了。”宋氏道。
   “怎么无缘无故地哭起来了呢?”于老师问。
   “叫他自己说吧。”周月英气又上来了,“家里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学,谁知你不识好歹,就知道玩。”
   “你说的是那只小麻雀的事吧?”于老师说,“那不是件什么大事。不会耍的孩子弄不好就是笨孩子呢。”
   周月英和方本善同时奇怪地抬起眼睛看着于老师,只见他的神态是那样的自然,白净的脸被昏黄的灯光照着,显得更加俊秀。
   “老师,你是说……”周月英不解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聪明的孩子往往会变着法儿耍,因为他脑子活,能不断地想出新招儿来。你见过几个傻子会玩的?”于耿士一本正经地说,“玩麻雀,说明他对动物很感兴趣,说不定将来能成为鸟类动物专家呢。”
   方本善夫妻对于耿士的这些名词并不理解,但知道他也是好意。加上今天下午周月英刚刚听了张三爷那一串看不起人的话,正考虑如何出这口气,因此,当于老师提出要叫孩子上学时,她便欣然同意了,好像这一答应就报复了张三爷似的。她又叫云汉当着家人的面下了保证,上学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第二天早饭后,黄蔚、高捷、李晓军都来了。方云汉虽然还郁郁不乐,但他毕竟是个孩子,一出门便像鸟儿出笼似地随着他们飞跑起来。
   从此,方云汉不再贪玩,学习也认真多了,成绩一直不错。
   但两年以后,又一场风波打破了方云汉平静的学习生活,引起他心灵的震动。
   那是1957年的春天,田里麦子刚刚抽穗,便生了一种小青虫。上边号召捉害虫,机关人员都戴着苇笠,穿着白洋布褂儿来到田里捕捉。
   学生也不例外,由老师带领,每人捏着一个小瓶儿,捉了虫子就放在里面,看谁捉的多。方云汉找了一个小坛子提着,不到一天就捉满了。就这样,一连捉了四五天。于耿士十分焦急,怕学生耽误学业,便发牢骚说:“有本事就多造些农药,像这样一个一个地捉,人再多也捉不光,再说不等捉完,麦子也被吃坏了。”
   他没有注意,他的这些话已被在一旁指挥捉虫的刘晴光听见了。刘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夏末秋初的日子,凤河发了一场洪水,河水横溢,像野马一样漫过玉山村以西的大片田地。村里墙倒屋塌。方云汉家屋内水深盈尺,方本寿帮着抢出了人和粮食。村中大街已成河流,但张三爷宅子因地势高,安然无恙。张三爷一家站在门口台阶上,望着滚滚西去的洪水,谈笑自若。
   “让雨下得再大一点吧,就算这里成了一片海,我的宅子也塌不了。”张三爷用高嗓门说。
   他的儿子张德也嘻嘻哈哈地说:“水这么大,真有意思。这里墙倒了,那里屋塌了,就像过年放爆竹一样,真热闹!要是有轮船从这街上经过才好呢。”他好奇地趟着水,顺着方家胡同向北走去。见方云汉家的墙基全浸在水里,他高兴极了,恨不得那房子赶快塌掉。
   就在这时,暴雨声中传来“救命”的喊声。他好奇地循声走去,第二声“救命”使他辨别出,那是瞎子方本瑞的声音。这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乞讨者,住在一幢百年老屋里独自过活。听说他爷爷是个地主,后遭了官司,家产荡尽,成了穷人。方本瑞早年不事产业,中道失明,无奈靠给人拉磨挣口吃的,一些人因此叫他‘瞎驴’。今晚雨大,他的百年老屋开始渗漏,接着东墙倒塌,幸亏他靠西墙睡觉,才没被砸死。但他的两条腿已压在土块之下,动弹不得,于是呼救。
   见是方本瑞,张德一阵厌恶,吐了口唾沫,便要转身走开。“呸,谁救你,瞎驴,地主!”他说。
   “是小德子吗?快救我,我忘不了你。”瞎子喊道。
   “你忘不了我,你还能给我点什么好处?给我一块你讨的煎饼?”张德语带讥讽地说。
   “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呀。小小年纪,前途远大,可要行点好事呀。救救我吧,孩子。”瞎子凄惨地哀求道,“我一个孤苦伶仃的瞎子,一个无能为力的废人,说什么你也得可怜可怜我呀。”
   “谁在你这瞎驴身上行好?你是地主!”张德恶狠狠地说。
   一道闪电,一个震雷,雨又大起来。张德害怕,欲转身回家。谁知瞎子发出了世界上最凄楚最骇人的求救声:
   “老天爷呀,小德子呀,可怜可怜我这残废人吧,我还想活呀!”
   张德不为所动,准备离开现场回家。刚转身,便看见一个黑影儿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谁?”张德问。
   “我。”黑影儿回答。
   近了,张德才看出那是方云汉。
   “你来干什么?”张德问,没好气地。
   “我听到瞎子在喊。”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要救他。”
   “他是个地主!”
   “他是个好人!”
   “你跟地主穿一条裤子!”
   方云汉无心跟张德争辩,便一头钻进瞎子的屋子里。他使劲地抱住瞎子的腰,狠命地拖;无奈年轻力小,拖不动。借着电光,他发现瞎子的两条腿全压在土块底下。于是他跪下来,使劲地扒那土块。
   土块扒完了,方云汉将瞎子领出来。就在这时,轰通一声,方本瑞的房子全倒塌了。
   “小德子,你真是个好心人呀,叫我怎么报答你呢?”方本瑞感激涕零地说。
   “我不是张德,我是赖生。”
   “噢,赖生呀,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本来,像我这样的废人,砸死也就算了,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唉……”
   “大爷,走吧。”
   “到哪里去呢?”瞎子又茫然了。
   “到云水家去。我家的房子也叫水泡了,是我四叔帮着把东西抢出来的,粮食什么的都搬到云水家去了。俺全家都在云水家。”方云汉一边说,一边扶瞎子往云水家走去。
   第二天天晴了,凤河里的水渐渐退去了,但云汉家里的积水仍在。奶奶和爷爷一瓢一瓢地往外刮着,但不见水少。半截墙都被浸透了,房子仍有倒塌的危险。方本善找了两根木棒撑着。
   此后,方本善一家全住在方云水家,两家合成了一家。瞎子方本瑞由村里安置在一间场屋里居住。
   学校所处的位置较高,并没有因为洪灾而影响上课。
   有一天,瞎子扶着竹竿戳戳搭搭地来到分校,找到于耿士老师,将方云汉救他的事述说了一遍,反复地夸奖他是个好孩子,叫老师表扬他。
   于耿士在班里表扬了方云汉,又把此事汇报给校长曹峙岳。曹峙岳在校会上表扬了方云汉。不料事后刘晴光找到曹校长。
   “校长,我看你在校会上表扬方云汉有些盲目。”她单刀直入地说。
   “怎么回事?”校长糊涂了。
   “你可以调查一下我们班的班长张德。”
   “张德说什么来?”
   “张德说,那天晚上,他也听到瞎子的呼救声了。”
  
   “那他为什么不救他?”
   “张德说他是个地主。”
   “真的吗?”
   “真的,你可以调查嘛。”
   “这……”曹峙岳本来脸红,现在脸显得更红了,额头上还沁出些晶莹的汗珠儿来。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是地主出身呀。有心说地主也应该救吧,又怕刘晴光抓他的阶级立场问题,因为有一次他听人说,刘晴光曾在背后骂他地主本性未改。但若说张德见死不救是对的,他还实在不愿意这样违心。然而刘晴光两只锐利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逼着他,他只好含糊地说:
   “这样的事……唉,张德有道理,可方云汉也……”
   “怎么样?”
   “也不对!”校长狠狠心生硬地吐出三个字。
   “那得在校会上表扬张德,批评方云汉!”刘晴光坚决地表示。
   “这……我再……考虑一下。”校长吞吞吐吐地说。
   “考虑?有什么可考虑的?曹校长,上面的形势你也听到一些了,大城市里打了那么多右派,咱这里也快开始了。”刘晴光说,她的语气充满着恐吓。
   曹峙岳额上的汗珠变成了汗水,像蜿蜒的小河一样往下流着。他掏出手帕揩了揩,又踌躇一会儿,说:“那就……就那么办吧。”
   刘晴光脸上的各个部位都笑了。
   这一次校长并没有找于耿士商量——他知道于耿士的犟脾气——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他表扬了张德,批评了方云汉。
   方云汉不服气,当场站起来为自己辩护。他说瞎子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说他好,那为什么不能救他?校长自知理屈,虽然挨了顶撞,也没敢发火,只是伸出手掌往下按了按,叫他先坐下,会后再谈。方云汉的泪水差点儿涌出眼眶,但总算忍住了。
   会后,方云汉去找曹校长,其时他的班主任于耿士正在校长办公室里面红耳赤地跟校长辩论。
   “十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想那么多?先不说那瞎子不是什么地主,就算是地主,在生死关头,别人救他一下也犯不了法。”于耿士说,他脸上素日和善的笑容消失了,这一湖平静的水也卷起了冲天巨澜,“在这么大的会议上,点名批评一个勇于救人的孩子,真是太不公平了!我看应当批评那个见死不救的张德!”
   于耿士气成这般模样,校长是始料不及的,因为他一向认为,于耿士虽然脾气有些犟,但对人从不动肝火,即使坚持自己的意见也是和颜悦色的,这一次真是太反常了。
   “于老师,你不要发这么大火,有意见可以提嘛。其实,我也是……”曹校长为难地说。
   “怎么了?你怕叫人家打成右派是不是?”于耿士诘问他道。
   “不是……是我……做事情总得灵活一点。你知道,刘晴光……她丈夫是……”曹校长吞吞吐吐地说,他的眼里射出一道恐惧的光。
   “不就是中学里的一个小干部嘛,临时被抽调到县里搞运动。”于耿士带着蔑视的神情说,“无论谁都得讲道理!”
   曹峙岳害怕地瞅了瞅窗外,压低声音说:“于老师,我可是好意。咱总不能因小失大呀。”
   “我不能为了保自己,眼看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受冤枉!看刘晴光能怎么我!”于耿士坚决地说,转身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出门与刘晴光撞了个满怀。刘晴光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台阶上,而于耿士头也没回地大步走开了。刘晴光转过头,望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不识好歹的东西!等着瞧吧!”
   她常常骂于耿士是流氓,但知情的人却说刘晴光是流氓。据说她曾经勾引过于耿士,却遭到他的拒绝,从此刘晴光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当然,这只不过是些传说而已,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或听见刘晴光挑逗于耿士的情景,所以我们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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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疯狂的年代,人性被政治色彩扭曲了,真善美的行为强加上许多时代的教条主义的烙印,是一种无奈与悲哀。【责任编辑:寒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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