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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沣河 母亲


作者:赵丰 进士,8366.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86发表时间:2012-12-05 19:23:40

母亲是生活的注释。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白日哗啦啦的织布声,以及深夜吱呀呀的纺线声,时断时续地,穿透老屋木格的窗,宛若生命的绝唱。
   我对母亲最初的印象,是她在院子摇着辘轳在井里提水的情景。夕阳的红晕,照亮了辘轳绳。一圈圈的缠绕,让我对生命有了一种诗意的渴望。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母亲不断地运用乡野思维教导着我。譬如,她不许我当着人吐痰,擤鼻涕,擤的过程不能出声,而且要用鞋底把落在地面的痰迹和鼻涕擦干净。再譬如,她不许我剩饭,还必须用舌头把碗舔干净。还有,她不许我和女娃娃说话,甚至包括成年女性。她还有许多禁令:不许上树掏鸟蛋,不准看女娃撒尿,吃完饭不能打饱嗝,不许光着屁股在沣河里玩……母亲的禁律对我来说无异于圣旨,我从来没有想过违抗。但有时,我就抵抗不了诱惑,违反了母亲的禁令。比如上树掏鸟蛋。
   我十岁那年,正在过春节期间,小镇来了一个放风筝的男孩。他是西安城里的孩子,被父母亲送到外婆家过年。他牵着风筝,在沣河滩上疯跑,吸引了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尾随着他。我们狂热地拥簇着城里来的男孩,为风筝的一次次起伏飘飞欢呼雀跃。乡野的魅力同样让那男孩惊奇。池塘和老树、竹林和蜘蛛、辘轳和篱笆、牛羊和兔鸭……他的眸子充满好奇。我们为那个男孩表演着乡村的游戏,滚铁环、打犟牛、走高跷以及甩鞭。男孩扔下他的风筝,加入了我们游戏的行列,他那笨拙的样子惹得我们开怀大笑。乡下孩子的虚荣心,在一个城里孩子面前得到满足,让我们对他感恩。
   我们几天来疯疯张张不知道回家,引起了母亲的警觉。屋里、地里的活这么多,娃娃们是该分担些,怎么能跟着一个城里娃瞎跑?
   几天后,母亲在河水里洗衣。我们站成一排,面对着河水,在为那个男孩表演着甩鞭。我们攀上柳树,折下柳枝,剥了它的绿皮,做成一条鞭,拴在木棍上,扬臂在空中甩响春天的旋律。
   鞭声让初春的沣河激情荡漾。可是母亲却站起来,高声吼着:“你们是乡下的娃娃,该弄啥就弄啥去!”她严厉的声音让我们心惊肉跳。我们狼狈地溃散,提着担笼拔猪草,挖野菜去了。
   风筝带给我们的震撼,甩鞭留给那个男孩的惊奇,相约着失踪了。元宵节的锣鼓声还没响起,耍社火的架子还没搭好,男孩就让他的父母亲接回西安了。从此,沣河滩消失了那个男孩的身影和在空中飞翔的风筝。家园的宇空,曾被一幅图画点缀过,倾刻间成为记忆的碎片。那男孩是抽象的,而母亲是真实的。在我童年的心灵中,母亲是真理。再大的诱惑,也代替不了母亲的一个眼神。只是偶尔间,男孩扬臂扯着风筝残留的影象,不经意间跨过记忆的门槛。
   童年的我,被母亲剥夺了玩风筝的权利。现在,一到春天,看到孩子们在放飞风筝,我就止不住心跳,并且,滋生出某种悲伤。
   我的生命词典里就无法舍去家园。在无数个大小不一、风格雷同的城市流浪过之后,最终我的生活航标依然指向乡野,指向沣河。我的家园情结,仿佛被那个男孩遗留在沣河滩的风筝牵羁着,无法挣脱。我明白,这是母亲熏陶的结果。如同,被她播下的种子,我无法结出不同的果实。十六岁以前,我是被母亲不断修正的作品。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母亲满意的杰作。
   十六岁那年的暑假,阳光晒得我有点头晕。在河岸上割草的间隙,我抹着汗渍阅读小说,
   一位衣着绿裙的少女出现在沣河滩。她坐在夕阳洒满的细沙上拉着小提琴,玉洁的双臂晃荡着,如刚出塘洗净泥巴的藕节。她的出现,让沣河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美丽。我几乎眩晕。我从生命的深处向她凝望。她是面朝河水的,绿裙,头上系着黄色的蝴蝶结。
   面对天使般的背影,我感到了思维的不着边际。相比六年前那个男孩,她带给我的冲击力更为强悍。她是我十六年乡野生活的波折号——我阅读着自卑、悲哀、粗俗这些词语的含义。
   也许是心灵的感应,一曲结束时她回过头朝岸上的我送来一瞥,一幅美妙的笑影定格在河滩上。
   少女的脸型和眼神模糊了,依稀中只有瘦长和雪白两个词。她雪白的肌肤和瘦长的脸型让我想到林黛玉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洁白如玉,冰清玉洁。她适合这些比喻。应该说,我最初的美感,是源于那位少女的。我想接近她。我的潜意识里产生了背叛母亲的念头。
   从一个同伴的嘴里,我知道少女来自秦岭那边一个叫汉中的地方。她的舅舅家在我们这个小镇。那么,她和我一样,体内也流淌着沣河的血液——这让我滋生了无比美好的想象。那个傍晚,我追踪着她的背影走回镇子。那背影走进镇子北头一对敞开着的黑漆木门。那条街距我家很远,我很少去过。少女随手关了门,那门上有一排褪了色的铜皮,印证着它的古旧。
   我偷窥着黑漆的木门,在那条街上幽灵似地晃来荡去。趁着月色,我爬上墙,看见了墙檐上悬挂着银亮的犁铧,还有院子那棵刚刚挂果的柿树。
   对偶像的崇拜引发了我的自我表现欲望。我剥下柳树皮,飞快地拧成了一条鞭。柳枝旺实了,我用柳枝牵着鞭在河岸甩响。
   “啪啪——啪啪——”
   鞭声启迪了少女的心灵。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傍晚,她伴着温暖的风走向沣河。
   这个春末,沣河凝炼成我感情的天堂。谁能解读一个十六岁少年梦幻一样的灵魂?十六岁,是我情感的分界线,而那个少女,是分界线上的纪念碑。少女在日暮云淡时离开沣河,她向我投来深情的凝视。我猜测她想和我说话,但却鬼使神差地不敢靠近她。我的眼前突然幻化出母亲蠕动着的嘴唇。我迟疑了。少女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赌气地离开了河滩。我扔掉柳鞭跳下岸,坐在残留着她余韵的沙窝里,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随后,我打开了自己的身体,在河滩上摆出一个“大”字。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灵魂的清爽和身体的膨胀。
   狗吠、牛吼、鸡啼、羊叫、骡驹和马驹的蹦跳……田园景象在黄昏的乡野荡漾。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那种被称为幸福的滋味。是她,照亮一个乡下孩子的人生路标,扬起了他爱情的风帆,这种破天荒的收获让我恍惚。我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它分明是活生生存在的物体。
   我伸出手指,在细软的沙子上写着蹩脚的诗句:“热爱这个夏天,但愿,它是我永恒的夏天……”
   我的行踪让母亲发觉了。那天傍晚,我开了后门,想再次聆听少女的琴声,并下决心走近她时,却被母亲拦住了。
   母亲的身上雕饰着中国人的性情:对于命运的虔诚和情感的崇拜。她信守着一个原则:守住命运,远比追求享乐重要。她嫁给了父亲,也就赐给父亲一个忠诚的附属品。父亲是她人生和情感的精神支柱。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把牢父亲的肩膀。
   母亲对事物的认识,源于乡野的质朴和真诚。务实的她,想到的自然是婚姻。
   “瓜(傻)娃呀,你心吃了秤锤了?”
   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让我坐在炕上。她跟着也上了炕,拿起一只鞋底。说话的当儿,她右手拿着针,在她的头发深处划过,然后将线穿过厚厚的鞋底。
   “你没思量思量,人家能看上咱们……那琴声有啥好听的?能喂饱肚子……瓜娃呀,咱们是乡下人,得人老几辈背着日头爷从东山走到西山……”
   我伤心地垂泪。合拢的双眸隐没了绿裙的倩影。十六岁以前我哭过,但那些哭声是没有意义的。是母亲让我体会到什么叫绝望。我像一个攀援的勇士,被暴风雨浇灌在悬崖峭壁。我捂着脸,用泪水编织着真情,倾诉破裂了的灵魂:妈,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而已。妈,你知道吗?她是我生命里的第一首赞歌啊!我没有什么野心,我只是想在生命中留下她永恒的影像啊!
   可是,我无法通过口腔表达我的思想。因为,我就是去死,也不能违背母命——她是那样的善良和朴素啊。
   岁月的影子在家园悄然驶过。现在,母亲已经七十六岁了。虽然,她的腿脚已经不便了,但是每次回家,我就会看到母亲的身影在沣河里飘荡。或者伫立,或者走动。我知道,这是她生活的家园,也是她精神的家园。我成人了,她不再训诫我,教导我,然而,我的生命轨迹里,怎么能缺少了她的影像啊?我每走一步,每做一件事,依稀都会听见母亲的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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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故乡的河床上晃动着母亲的身影,潺潺流水记载着母亲的日子。童年的欢乐雀跃,少年情感的懵懂期盼,以及母亲的谆谆教诲,如一首老歌在耳边飘荡。作者以厚重的文笔,将一个慈善而严厉的母亲带到读者身边,较多的笔墨叙发着童年的天真无邪,仿佛置身在追逐风筝的欢笑中,依稀看到一个情窦初开少年迷茫的心迹。淳朴的笔触,带来泥土的芬芳。纵观全文,母亲影响着自己的一生,母亲的教诲融在自己的血液里,让人动容的佳作。推荐共赏!【编辑:阳媚】【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12063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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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阳媚        2012-12-05 19:33:40
  一篇乡土气息浓郁的佳作,以母亲为主线,书写童年趣事,遗留在河床上一个少年怀春的影子。自然流畅,笔触细腻,语言温馨,佳作当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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