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初春的早晨，冬天的严寒已经消除，雪已开始融化，刺骨的寒风也暖和了。
　　 在一个小区的门口，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神色凝重，脚步走的慌乱而仓促，好象心中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无暇和小区里已经早起的人们打招呼，只是微笑点头而过，他径直地走进一栋楼的门口，小跑似地上了楼梯，一口气跑到三楼一户人家的门口，急切地敲起了门。
　　
　　 （一）
　　
　　 双目失明的盲老太太，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摸摸索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这是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太，她的神色黯然，在她的头上、脸上到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满头的苍发，一脸的沟壑，还有斑斑点点的老年斑。她的两只大大的、然而呆滞无神的眼睛象是嵌在两个黑色圆圈里，老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从不斜视。
　　 从门外走进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的直觉告诉她：儿子回来了。
　　 “是老大吗？快告诉我，你爸他现在怎么样了？”盲老太太急促地问着儿子。
　　 今天早晨，老伴突然感到心口一阵难受，老太太急忙叫人打电话叫来老伴的大儿子，把老伴送到了医院。
　　 “妈，我说了……您要挺住……我爸……他走了……”儿子呜呜咽咽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出了一句话。
　　 “什么！走了……走了……你爸他真的……走了……”盲老太太喃喃自语着，她不知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不相信儿子的话，在反复叨念着，象傻了一样。
　　 “我爸他真的走了，到了医院，已经没救了……”儿子哭着对母亲重复着，
　　 “我那苦命的老伴啊……”盲老太太大哭起来。“您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管我了……”盲老太太悲恸地大哭着：老伴走了，身边的拐棍没有了；老伴走了，自己的眼睛没有了；往下的日子自己该怎么过啊！
　　 她的嘴唇颤栗着，微微地动着，失声断气地抽泣着，眼泪从她那凝滞的眼睛里象泉水样流溢出来，泪水丰饶地流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衣服上，滴在她的胸口。
　　 “儿啊！我要去看你爸一眼……”盲老太太摸索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妈，您不要去了，去了您也看不见。医院里等着结账，爸爸的救护费、住院费还没算清，后事没法办，家里的钱在哪里？快给我，我去医院结账。”
　　 “什么！”盲老太太惊呆了，她的表情凝固了；她没想到，儿子到这时，竟然还向娘讨要钱。
　　 “家里的钱，我看不到也摸不着，都是你爸在管着，我从来不问。你去向你爸要钱去吧。”
　　 盲老太太这时由悲哀转向了愤怒，她没想到，儿子到了父亲最后的时刻，竟然还紧握手中的钱，不肯从自己兜里掏一分钱。
　　 “我爸每月的工资两三千块钱，你们俩吃也吃不完，到这时，您还不把我爸的钱交出来，给我爸办理后事，暖着钱干什么？！”
　　 “儿啊，他是你爸，他的钱养育了你们，你们不葬他，谁葬他！”盲老太太气愤地说着，又大哭起来。
　　 门紧接着又开了，二儿子，小儿子都进来了，小儿子见娘哭着，忙走到娘的身边，给娘擦着眼睛，劝娘不要哭了。
　　 二儿子问哥哥，“钱找到没有？”哥哥摇摇头。
　　 老二似乎不相信哥哥的话，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哥哥，又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对啊，家里就这点地方，钱，能放到哪里？”说完，又走盲老太太住的房屋，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恨不能把家里翻个底朝天。
　　 小儿子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个哥哥翻腾着凌乱不堪、一片狼藉的家，脸色逐渐变得冷峻起来，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大声吼道：“别找了！爸爸的尸骨未寒，我们在家里找他的钱，让妈伤心不伤心！钱找出来了，也是属于妈的！爸爸的安葬一切费用我出了，不用你们掏钱！你们不怕别人笑话，我还嫌丢人！”
　　 小儿子的正气震摄住了两个哥哥，他们住了手，吃惊地望着老三。
　　 盲老太太搂住小儿子，大声哭着：“我那苦命的老伴啊，小三儿是个好孩子啊！您没白疼小三儿啊！”
　　
　　 （二）
　　
　　 老伴的丧事，在小儿子的出资下，匆匆地安葬了。两个哥哥也是怕别人笑话，象征性地出了点钱，两个人出的钱，合起来还不到小儿子拿的三分之一，不管怎么说，总算把老伴入土为安了，盲老太太除了伤心之余，还有缕缕担忧，往下的路，自己该怎么走？
　　 盲老太太年轻时，并不是瞎子。她三十多岁走进了现在老伴的家。那时，老伴的前妻死了，留下两个儿子；盲老太太当时也和前夫离了婚，带着一个儿子，也就是现在的老三，进了老伴家门，她跟老伴和他的儿子们相处得很好。那时的她年轻、漂亮、又贤惠，用爱心打理着一家人的家务，在她的辛勤劳作下，老伴的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成家立了业。
　　 那时的她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她太看重一个后娘的名声，对老伴的两个儿子倾注了一个母亲太多的爱，赢得了人们一片啧啧赞誉声，在人们的赞扬声中，她的心里却有无限地凄楚，因为她对自己的儿子付出的爱心太少了。
　　 这似乎不合乎一个母亲的常理，谁不待见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不合常理的事，却让她这个不合常理的母亲赶上了。因为对前夫的不满，儿子的身上也似乎带着前夫的某些坏毛病，脾气暴躁，说话倔强，性格内向，不和母亲交流……甚至在母亲改嫁后，还在和前夫藕断丝连，来往不断；很长一段时间，儿子拒绝叫老伴“爸爸”，只管叫“叔叔”，这让她很伤心，她是多么希望儿子能融入到新的家庭中来啊！可叛逆的儿子始终对母亲新的家庭格格不入，对母亲的改嫁耿耿于怀……她和儿子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在阻断着她们之间的亲情。
　　 幸好遇到了一个宽容、慈爱的后夫，他用他那博大的胸怀在温暖着小儿子那冰冷的心，慢慢融化了小儿子那寒冷的心肠。
　　 一天，老伴从街上买回一个大蛋糕，她不禁愣住了，她想不出今天是谁的生日。
　　 老伴兴冲冲地围上围裙，走进厨房，摆弄起了买来的菜，她问道：“今天，是谁的生日？你买蛋糕干什么？”
　　 老伴说道：“你这个当妈的不称职，今天是小三儿的生日啊！今天，小三儿就满十八岁了，给孩子庆贺庆贺。”
　　 她听了心里一阵感触，转眼间，她到这个家庭已经快十年了，儿子也长成人了，可儿子还象一个未长满羽毛的小鸟，四处飘落，乱闯乱飞。
　　 那天，酒桌上，老伴炒了一大桌丰盛的酒菜，小儿子也破例喝开了酒，菜过三巡，酒过五味，小儿子和老伴都喝的脸红起来。
　　 老伴端起酒杯，对着小儿子说道：“三儿啊，你长大了，你到叔叔家受了不少委屈，叔叔对你关心不够，叔叔对不起你了。从此以后，叔叔会注意对你的关爱。你有你的自由，叔叔不干涉你，叔叔只希望你尊重你妈，好好做人，你长成成年人了，以后要走好自己的人生路……”说完，他和小儿子一起干了那杯酒，还用手在小儿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着，对小儿子的希望都在无言的手掌中。
　　 那一天，酒桌上，小儿子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他终于张口叫了声“爸爸”。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伴没有白接受小儿子那沉甸甸的一句“爸爸”的厚礼，老伴托关系、找门路，为高中毕业在家的小儿子安置了工作，又过几年，为他操办了婚事，让他有了个温暖的家。小儿子和母亲的关系也逐渐融洽起来。
　　 盲老太太在五十多岁时，患上了严重的眼疾，做了手术后，很不成功，眼睛时好时坏，到了最后，双眼终于失明了。
　　 在她的眼睛刚开始失明的日子里，她不知流过多少伤心的泪水，一个人没有了眼睛，每天眼前都是黑暗的日子，往下的日子该怎样过？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流泪，越流泪眼睛越坏，最后，把老伴惹火了：“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到马路上不管了。”
　　 没有了眼睛，幸亏有个好心的老伴相伴着，把她伺候得周周到到，每天手牵着手和她左右相伴，为她指引着路途的航标，当着她的导盲人，把她的人生一点一点向前推进着，让她不孤独寂寞，让她感到生活的阳光雨露。
　　 如今，她的导航人走了，导盲人没了，她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她心中一片茫然。
　　 夜晚，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回忆着老伴在自己身边的温馨时刻，泪水打湿了枕巾，她感到了她的人生以来最寂寞的时刻，仿佛自己坠入一个黑暗的无底洞里，找不到它的边缘，摸不着它的止境，没有终极！没有谁陪她到那儿去，没有谁在她的周围，没有谁走过这同样黑暗道路，这黑洞就是她的人生，那黑洞象个坟墓似地在等待她进去，是那么地让害怕，绝望……
　　
　　 （三）
　　
　　 父亲死了，留下一个失明的母亲，这个母亲谁来伺候？往下怎么生活？这成了摆在三个儿子面前的一道难题。
　　 老大、老二虽然和盲老太太没有血缘关系，可老人进他们家门三十多年了，为他们成家立业，抚养后代，那比亲娘的功劳都大，把老太太弃之不管，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让天下人嗤笑；可管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太，又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盲人，那可是以后生活不小的累赘啊！老大、老二真是心不情愿。他们俩多么希望小儿子把老太太接走啊，因为老三才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管老太太是理所应该的嘛！
　　 尤其是老大，因为盲老太太住的房子是他出资买的，他巴不得老三把娘接走，好给自己的儿子腾出房子，给儿子结婚用。
　　 老二此时目光看着老大，心想：“咱俩是一个绳上的蚂蚱，只要你当哥哥的带头管老太太，我就管……”
　　 老大此时目光看着老三，心想：“盲老太太是你的亲娘，你的亲娘，你总不能忍心不管吧……”
　　 小儿子此时的目光在观察着两个哥哥，心想：“我娘来你家过了半辈子了，为你们侍老奉小，没有功劳有苦劳，你们要是不管，就真是太没良心了……”
　　 三个儿子，大眼瞪小眼，互相观察，互相猜疑，盲老太太在家里只顾伤心落泪。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三个儿子匆匆往来于盲老太太家中，一身的疲惫，可谁也不先提出把老太太接到自己的家中。
　　 一天，三个儿子坐在了一起，讨论母亲的赡养问题。大儿子说道：“关于咱妈的赡养问题，我考虑再三，谁家的工作都很忙，日子也不好过，在家中专门伺候咱妈吃喝，都没有那个闲工夫；雇个保姆，又没有那个经济条件，这样吧，咱们三个抓阄吧，抓到谁，就从谁那里开始，伺候咱妈，你们俩看如何……”
　　 听大儿子说要抓阄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盲老太太此时竟是苦儿、盐儿、醋儿倒在了一处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来。泪水顺着她浊眼流到了嘴里，她觉得心凄楚的发胀，脸上显出苦痛和惶惑：是她的命薄？还是那纸比她的命厚？在儿子的眼里，决定她命运的竟是儿子把握在手中的揉碎的纸？她感到自己就象一片可怜的小纸，被暴风雨随便吹打和蹂躏！
　　 见娘啼哭不止，小儿子走到娘的跟前，为娘擦着眼泪，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娘啊，娘，您哭什么！别人不管您，您的亲儿子还能不管您！您老太善良了，您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为人家养育了两代人，人家始终没有把您当成自己的亲老子看待！您老了，眼瞎了，不中用了，没有能力给人家出力了！人家给把您扫地出门了……”小儿子用冰冷的声音说出了上面这番话，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无比的憎恨，眼睛里冒着怒火，他的神态是可怕的，他对两个哥哥起了极其厌恶的感觉。
　　 小儿子收拾起了娘的行囊，搀扶着娘，走在兄弟俩中间，羞恼使他们双颊绯红，现出窘迫的样子，小儿子则用一双蔑视的眼睛，高傲地和娘走出了家门。
　　
　　 （四）
　　
　　 到了小儿子的家里，盲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她有了一种归属感。想不到自己在外面漂泊了一辈子，临老还是回归到自己的亲情根下，对别人的千般恩爱成了东流水，剩下的只是自己的一汪骨肉情水，亲情是割不断的血脉，还是和自己血肉相连啊！
　　 小儿子把娘安置好，又和媳妇给娘洗涮一番，给娘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到了晚上，盲老太太躺在自己的屋里，回想着自己坎坷的一生，不禁悲从心头起，又暗自落泪；但想到还有个孝顺的亲儿，心里又有一丝宽慰。
　　 这时，盲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内衣，口袋里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忙把小儿子招呼到自己的屋里。
　　 小儿子走进娘的屋里，坐在娘的床前，问娘有什么事？
　　 盲老太太摸索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张叠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对小儿子说道：“三儿啊，这是您爹临死前一段日子，放到我的内衣口袋里的东西，他嘱咐我说道，这是给你的养老的钱，将来谁孝顺你，对你好，你就把这钱给谁，儿啊，你看看这钱有多少？你收起来吧……”
　　 小儿子接过娘手中的纸翻开一看，大吃一惊，那是用娘的名义存的两张存款折，上面竟有十五六万！
　　 小儿子拿着这两张存款折，心里沉甸甸的，他沉思半晌，说道：“娘啊，这笔钱是在您的名下，这是父亲对您一辈子勤劳的回报，您到他们家为他们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得这点钱也是应该的。再说，父亲的安葬费我们给他出了一大部分，到最后，他们的儿子竟然把您扫地出门了，从道义上来说，我们得到这笔钱都是当之无愧的……”
　　 盲老太太忙说道：“儿啊，娘知道你心眼好，这笔钱，就归你了。”
　　 小儿子接着说道：“娘，您听我说完，这笔钱是父亲一辈子的辛苦钱，是父亲的血汗钱，是父亲的财产，是家里的财产，是属于兄弟三人的。他们做事对不起我们，我们做事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想，把这笔钱给您留下一部分养老的钱，剩余的钱，和他们分了，您看行吗？”
　　 盲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啊！他们不仁不义，你的心眼还这么善良；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灵！善良的人总会有好报的！就依儿的意思办吧……”
　　 那天，母子俩一直在说着知心话，一直说到月亮被黑云笼罩住。
　　 初春的夜晚，安详而清爽。
　　 天空美丽而亲切，母子俩缠绵的深情在这温和安静的夜色里漂浮……
　　 柔软的、亲热的、夜的寂静，笼罩在窗外的天空；天上的星星，用不眨眼的眼光，穿透黑暗，亲昵地窥测着这对母子心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