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并不起眼的山，一座已经古旧的小楼，一棵粗壮繁茂千年的合欢树，一张小小的石桌，两个石几，一个锈绿的铜壶，一杯早已在50年前就冷却的茶。
　　 一
　　 他日日夜夜守在合欢树下，孤魂被冷雨风霜肆意侵袭，被雷电冰雪尽情剥蚀。他生前是一个僧人，为此，他日日喧着佛号，静守一隅，祈求心的安宁，等着她的到来。他知道，她一定会来，为此，他已经错过了三次转世的机会。
　　 看到这座山，看到那棵树，看到那个古旧且神秘的小楼，她立刻喜欢上了这里，径直走到石桌旁，拿起那把铜壶，便开始斟水。这一切，那么自然，那么熟悉，那么随心。仿佛她就是为此而生，仿佛她与生俱来就属于这里，她的魂灵，她的心，一直都在苦苦寻觅的居所，就是这里。于是，她住了下来。
　　 他看着她走近，看着她坐下，看着她斟水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精致而熟悉的容颜，他的心，终于因激动而颤抖，终于泪落如雨。他向她靠近，伸出手抚摸那历经50年却依然真切的美丽，他希望她能如期许中的那样，对着他说一声：“茶凉了，我去帮你续上。”然后浅笑盈盈地投入他的怀抱。
　　 可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反复摩挲着那把铜壶，仔细地研看那个杯子，然后端着茶具走进厨房，认真而虔诚地擦拭，看也不曾看他一眼。他的手停在半空，电击一般，几世轮回的坚守匍然轰塌。他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影子，一个魂魄，一个在野地里固守城池的空心。白天，她是看不见自己的！
　　 他颓然隐到合欢树下，密密匝匝的叶子形成一个安全而隐秘的处所，浓荫幽深，有些怪异，虚迷得像一个梦境。那枝头冷凝的绿意，曳动着无数个日日夜夜汇聚的思念，曳动着日日夜夜心中无比坚定的那个信守和承诺。可这一切，她并不知情。
　　 二
　　 茶具被她擦拭一新，重新焕发出光耀和亮泽，静静地就像某个熟知的情景。她的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套茶具是自己多年前用过的，专等自己来添茶，倒水。不由自主地，她起身去了灶台，开始烧水。袅袅的水雾升腾，她把水倒进茶壶，拿杯子，放茶叶，斟水，一系列动作娴熟得令自己吃惊。似乎想起什么，她端起用盘子装好的茶壶和杯子，放在石桌上，然后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杯中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水汽一点一点地在空气中氤氲。
　　 她就这样宁静而固执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以为自己在等什么人，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在等谁。
　　 他隐在合欢树影里，默默地，痴痴地看着她。那微蹙的眉尖，那如云的黑发，那白皙的面庞，那玲珑的身段，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恨不得立刻拥她入怀，对她诉说三个轮回中，饱经沧桑的爱意和思念。
　　 夜深了，她还坐在那儿，孤独的剪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他心痛，却无奈，唯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风起，夜冷，星残，月隐。
　　 他终于忍不住，从树影中走出，径直在她对面的石几上坐下，端起茶杯慢慢品起来。对于他怪异而突然的出现，她丝毫不显得吃惊。当她看到他满脸忧伤和阴郁，满眼纠结和凌乱时，她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直视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会来。”
　　 刹那间，所有漫长等待中的凄苦和无助都烟消云散，所有的空洞和迷茫都瞬间走远，他欣喜，他以为她认出了他。而她，神色非常平静。他愕然，默然，最后黯然，他终于知道，她已不是他所要等的那一个她。
　　 但他不甘心，50年等待换来的，竟然是形同陌路。于是整理一下思绪，缓缓地讲起他和曾经的她的故事。她认真地听着，看到杯子空了，便起身添满。他多想她说出他们生离死别时曾经相约的那一句：“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可惜不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那一句。
　　 于是，他只好沉醉在自己的故事里，讲他以前所发生的种种美好和经历。她是一个好听众，睁大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倾听，偶尔会插嘴问一句。而他，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三
　　 那些风花雪月的美丽，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残暴血腥的场面，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那些冰冷背后的关爱，那些片刻欢愉后的温情，那满山遍野火红的杜鹃，那香消玉损时的凄楚和悲愤，那恩怨纠结的情仇爱恨，一点点从他心底奔流而出。他心如刀割，却面色如初。平静的夜色中似乎隐藏了无数暗算，无数杀机，无数不为人知的魅惑和秘密。而她，却并不知情。
　　 她对故事中的男女，报以深深又无奈的叹息。她不停地为他续茶，仿佛要续满欠了他那么多年的那么多杯，而眼里也蓄满了泪水和柔情。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用心倾听他的故事，为何会被打动和心痛得如此彻底。她的心，随着故事而跌宕起伏，随着情节而心急如焚，随着结局而撼然成悲。
　　 她很想伸手，抚平他眼底的阴郁和落寞。可她却不能，她已有一个幸福的港湾，有一个坚实的臂膀供她依偎，还有一个小生命正等待着降临。想起这些，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一如三月里盛放的杜鹃，生动而明丽。
　　 看着她俯首之间的一颦一笑，想起她已经拥有的幸福和甜蜜，他默然无语。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已明白，原来爱情，并不仅仅只是拥有，她灿然的笑脸，分明写着前生他们之间不曾有过的温馨和美丽。
　　 原来爱情，并不仅仅只是等候，他凄风苦雨地守在原地，而她，却已经走向属于她的另一段人生。原来爱情，并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相守，即便他们曾经一起那么多日日夜夜，仍抵不过那一刻的温柔。
　　 原来爱情，仅仅只是想让对方生活得快乐且幸福。原来爱情，仅仅只是在对方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懂得适时地放手。原来爱情，只是为了在心底留下最美丽最难舍的情分。原来爱情，从来不曾在他们之间如此热烈而真切地来过。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这几个轮回未曾放弃过的所有等待，只是为了她冷然背后的欢颜，和那一笑倾城平静而柔美的幸福呵！
　　 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永久地镌刻。她有些不自在，看茶壶空了，便起身去烧水。坐在灶台边，看着袅袅的水汽白雾般升腾，那种奇怪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从容地倒水，洗杯子，放茶叶，斟水，细致而认真。
　　 他平静地看着她的侧影，依然那么雅致，一举手一低眉之间，都有描不尽的风韵，只是这风韵已属于别人。他无声而释然地笑了，然后隐身，随风缓缓飘逝。此时放手，于她，于他，都是一种解脱。这一次，他可以重生，毫无杂念，去开始新的生活。她可以继续生活在幸福与甜蜜之中，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合欢树目送他的背影，轻柔地曳动着，风中，一阵清香传来，茶泡好了。
　　 就在端起盘子的刹那，她忽然脱口说道：“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话一出口，她泪流满面，恍然大悟！所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所有的过往都化作满山遍野那些啼血的杜鹃。一切都已明了，一切都已成昨，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等了她50年，她找了她50年，却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她，该怎样说出口？
　　 她痛哭失声，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匍然倒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满山满野的月光，冷寂而寞默，山风呼啸而过，她的声音揉碎在空旷的夜里，却没有回音。唯有那棵千年的合欢，抖落一片一片的绿影，如蝶翩飞，随风漫舞，在她身边零落，纷乱，堆积……
　　 世事的纷乱复杂，改变的只不过是我们的容貌，内心的坚持和执着，会永存……
　　
　　 【半生缘】
　　 缓缓合上墨绿底子印花封面的《半生缘》时，华灯初起，有雨敲窗。沁凉的长风漫过十月的天空。被暮色晕染的城市，像一笔浓得化不开的水墨，恰好点破雨水的天机，染指微凉，不忍触碰的空濛与烟青。叠交的时光里，仿佛看见饱历挫难却依然坚强的曼桢，看见她眼底逐渐漾起的萧瑟和悲苦，看见她平静地微微仰首，梦呓般地喃喃自语：“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那一瞬，蓄蕴已久的情感，终于溃堤。
　　 年轻的时候，总是把爱情和人生规划得太过完美。原以为，遇见了，相爱了，就会在一起，生生世世，再不会分离。就像那个眼梢细长、凌唇烈焰的张姓女子，以超凡脱俗的高贵和优雅，入骨的痴缠以及近乎尖锐的执着，一点点剖开世间情爱，在那些风云动荡的岁月里，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倾城之恋，亦无怨无悔。
　　 只是宿命的春风，早在缘分垂降的那一刻，便已落下悲悯的辞笔。即便一颗心变得很低很低，甚至能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而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小半生，多年后的四目相对，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是可以地久天长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岁月的雕刀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残忍。哪怕他们心底，还装着彼此。哪怕流年似水，依然在他们身边滔滔翻滚。
　　 张爱玲的文字，似乎有一种灵魂的穿透力。《半生缘》就像一窗精巧细致的窗棂格纹，每一格都印着流年里最深的景。洗尽铅华的笔调，看似轻描淡写，却总有那么些寡淡苍凉的悲剧氛围，透着深邃感伤的美。她总是站在各个角度，用平凡至简的文字，构筑成最宏大的场景，冷眼叙述着别人无法看到的真实。将世间悲欢与红尘烟雨，不动声色地演绎到淋漓尽致。
　　 芸芸众生，情深缘浅，几个普通的都市青年在命运交织的网里挣扎纠缠了小半生。漫长的岁月里，并不离奇的痴爱情怨在社会的变数和动荡中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奈，却又让人耿耿于怀。“汉之广矣，谁可泳之？”刻骨铭心的爱恋与撕心裂肺的疼痛，终究抵不过世事的辗转，也抵不过现实的惨烈与人性的黑暗。
　　 生于浊俗市井的曼桢，却是清新典雅、水润珠华的女子，柔弱单纯又不失坚强和独立。那时候，爱情，家庭，也许是她内心最大的向往和憧憬。再平淡琐屑甚至艰难的日子，亦能让她深深迷醉。可她偏偏爱上了有些懦弱又有些猜忌心的沈世钧。因缘际会，命中注定像她这样的女子，只能在俗世中随波逐流，逃不脱多桀无情的运命。那个羞涩温柔的笑容，那段纯真唯美的恋情，在时光的长廊里定格成永远的十八岁。
　　 茫茫人海，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一场并不浪漫的邂逅，却在短暂的一瞬刹那交集。曲折变幻、悲凉阴暗的故事背景，让两个年轻人各自背负上形形色色的迷惘和旁人无法理解的惆怅，而后奔向属于各自的人生。蓦然回首，始觉尘封的记忆如同心口之上的那粒朱砂，魅惑而清晰地疼入骨髓，却无能为力。“情书再不朽，也磨成沙漏。”他们的爱，像一帧发黄的旧照，历经沧海之后，也终于走到尽头。
　　 几年前就看过电影版的《半生缘》。一袭旗袍的梅艳芳饰演的曼璐，妩媚妖娆，浑身洋溢着那个时代的上海风情。瘦削的双肩，幽怨的眼神，尖锐的下巴，像极了一朵暗夜凋零的昙花。混乱的年月，她殷红如血的身体含泪绽放。迎来送往间，她的爱情早已死亡。所以，她刀锋一样狰狞的指尖，只能划破曼桢的花样年华，亲手葬送掉她的幸福和人生，也将自己彻底推向黑暗与欲望的底端。她形同白骨的那副皮囊，是对社会的控诉，还是对悲惨命运的不满和嘲弄？
　　 而曼桢与世钧仿佛一直都在辗转。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左右和支配着他们的情感。虽然彼此深爱，却又不得不在现实中无奈地分开。一次次的误解和命运的摆布，让他们错失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一错过，便是一生。同样错过了的还有叔惠和翠芝。也许，还有更多人。最后世钧与翠芝一起躺进婚姻的坟墓，随俗浮沉。而曼桢在沈世钧、许叔惠、祝鸿才、张豫瑾之间辗转了许久，最终孑然一身。（似乎女人的命运总比男人更要惨淡些。）好在，爱玲将儿子留给了她，那么，她的后半生会多了些破碎的温暖和慰藉。
　　 所有华美与热烈的场景到最后都是一样，全是失望和失意者的身影。十八年后的再度重逢，早已物是人非。即便彼此的容颜还足矣让对方心醉，彼此辛酸的经历也足矣让对方依然爱到心碎，但内心的痛苦与悔恨是最折磨人的。看着岁月在对方身上镂下的千疮百孔，他们终于知道，那份刻骨的相思以及仅存的希望都被现实无情地摧毁。宿命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把遗憾和眼泪留给自己，用所有的回忆来祭奠这一场纠葛半生的痴恋。
　　 张爱玲的小说，总是用最冷静的文字还原现实与生活的本质，透露出对人物命运的悲凉之感。几个小人物的故事，被刷上动乱的底色，再加上最真挚的情爱描写，竟也可以跌宕起伏到令人扼腕。缓缓流淌的文字，就像一卷黑白胶片，回放着过往种种美好的印记。，“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年轻时候许下的地老天荒，言犹在耳。情书未完，情亦未完。只是时光远逝，繁花看透时，回首，已永殇。那么，小说的结局，究竟是让人迷惘，还是同情和愤恨？
　　 世事的纷乱复杂，改变的只不过是我们的容貌，内心的坚持和执着会永存，即便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但决别时，世钧与曼桢依然可以含泪说出：“我只要你幸福。”那么，这一刻，还有什么，不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