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我们被告知，“环岛行”将在9点出发，往后六日每天的时间都将安排得很满。我一听，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此次到来，肩负着诸多亲友的重托，必须寻访、探望亲戚等事儿，若挤不出空档来，不能了却心愿，岂非宝山空回？我和冯女士商量一下后，决定利用出发前的时间先去看看姑妈。魏经理听说此事，为了免得我俩在街上犯晕，就热心地给我们带路。
　　 临时还抓了小粟的差，请他当个摄影师。魏经理地头熟，带我们很顺利地找对了地方。这是仁爱路与信义路之间的一条小街，街道两旁排开家庭超市、士多店和小餐馆，招牌层立，颇像日本京都的里巷风光。我们顾不上浏览街景，循着一块醒目招牌上“健和养老院”的箭头指引，来到一幢民居大楼前，按响了二楼的门铃。随着“啪”一声铁门自动打开，我的心弦猛地绷紧，未知将要看到的姑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养老院设置在二楼的一个套间。我们四个人鱼贯而入。三室一厅的面积不大，但十分洁净，布置得井井有条。一个身穿浅蓝色大褂的姑娘走来接待我们。由于事先电话联络过，所以她明白我们的来意，礼貌地寒暄几句后，就带领我们走向最里头的一间居室。过道旁边的两个房间里，可以看见分别有几个床位，那些老人或是卧床休息或坐着轮椅在活动。靠里的这间不宽，摆着三张床，床与床之间仅有一人宽的走道。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位老妇人。我一眼就认出了靠窗那张床上躺着的正是久违的姑妈。一刹那间，我的喉咙像堵塞了什么东西，阔别十多年了，姑妈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垂暮老人。她，就是我记忆中那位雍容富态的姑妈么？
　　 不会错的。她确是姑妈。不过如今的她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采，静静地躺在床上，脸颊有些浮肿，鼻孔插着输氧管和鼻饲管，双手用毛巾分别固定在两边的床架上——为的是避免她无意识地拔去管子。早在内地时，我曾多次打长话到这家养老院，因而知道姑妈患老年痴呆症已经几年了，脑子有时候清醒，有时候迷糊。
　　 巧就巧在此时的姑妈并不糊涂。她听到了我们的呼唤声，微微侧着脸，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们，嘴唇翕动着、翕动着，艰难地吐出我俩的名字，声音小得就像从天际传来隐约的鹤唳。冯女士紧紧地攥住她的右手，只是落泪。我呢，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千言万语都变成了回咽的口水。
　　 此情此景，真是欲言枉唏嘘，无语相凝噎啊。我只能悄悄向小粟示意，小粟连忙举起数码照相机抢拍我们亲人相会的镜头。魏经理则一直站在离床尾几步开外，做这个场面的见证人。
　　 说起来，姑妈在台湾算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她在民国五十五年（1946年）经厦门入台，丈夫原籍湖北蕲州，是个曾就读于美国西点军校的上校飞行员。因丈夫在军界的地位，她得以接触名流，加入了台湾妇女联合会，还当过宋美龄的速记秘书。那时，她经常出席高级宴会，与蒋介石也有过合影。姑妈万万没想到，她在台北出人头地和非凡风光，是必须与内地亲人斩断四十年的联系为代价的，还牵累弟妹们为她吃了不少的苦头。
　　 直到1986年，姑妈才与家中取得联系。次年她成了我们家乡探亲台胞的第一人。县里得到消息，专门开了会议，准备好一套上等客房供她下榻；又特地派出统战部长和宣传部长，专程驱车二百多里到梧州迎接；县委书记、县长等亲自设宴，为她接风。但姑妈思家情切，到底没有住在县城，连夜赶回西江边的那个古朴小镇。贺知章的故事在她的身上重演，离家时的豆蔻少女，归来却已年过花甲，四十年的坎坷岁月，令人不堪回首。县城到小镇不过二十余里的水路，飞跃客轮顺江而下走得不慢，却像走了漫长的半个世纪。汽笛声呜呜，近乡情更怯。掌灯时分，她蹒跚踏入家门，亲人乍见恍若隔世，未言先洒泪，相拥不成声……
　　 姑妈突然“衣锦还乡”，使整个小镇都哄动了。有职的官员，闲散的邻里，川流拜访，户限为穿。姑妈穿着碎花丝绸旗袍，显得高雅雍容，待人接物举止有度，迎来送往落落大方，令街坊们有如见泰山而仰止。她带回了几大袋的东西，每只编织袋都塞得胀鼓鼓的。她打开袋子，拿出各式各样的衣物，分发给近亲们。那时人们都穷啊，接到馈赠就像叼住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姑妈还带来了一台14吋的彩色电视机，那更成了镇子上的爆炸性新闻——其时孤陋寡闻的小镇人，有几个见过这新奇的玩意儿？晚上一插上电源，荧屏上出现图象，顿时满屋子人头攒动，欢声笑语，门外还簇拥着一大群踮起脚跟看热闹的人。
　　 那时我最喜欢与姑妈聊天。听她说起台湾的状况，我感到耳目一新。我问她对两蒋的评价，她思忖片刻说：“老蒋是专制政治，小蒋是亲民经济。”我又问那边“水深火热”么？姑妈一愣，就认真地说：“香槟啤酒水是够深的，劲歌劲舞是够火热的！”随后一串爽朗的大笑。
　　 姑妈的见识很广，口才极好，说起话来真是谈笑风生。与姑妈相处的日子，她的优雅、开朗、博学与健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93年，姑妈回湖北婆家探亲返台时路经广州，我与她短暂地又见了一面。次日她就经香港飞回台北去了。这一别，转眼过去了十四度春秋，直到今天再看到她，她已是如此的风烛残年……
　　 想到此，我的视线早已一片模糊。
　　 事前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我想告诉她：我们专程看望你来了，希望你健康长寿；老家的亲人们都不错，大家都托我问您好；大陆已经今非昔比了，经济的发展使各个亲人富裕起来了……可是，此时所有的话却都梗在了喉咙里。
　　 床上的姑妈已经很疲倦，费力地眨了眨眼皮，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珠。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想说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我们不由得又是一阵钻心的伤感。
　　 我们也该告辞了。我凑近她耳边讷讷地说：“姑妈，你好好保重！好好保养！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怀着抑郁的心情离开养老院，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魏经理有些困惑地问我：“老人家在台湾没有亲人了么？得你们这么大老远的来看她……”我摇了摇头。姑妈没有生育过，她丈夫的前妻留下有三个子女，也管她叫“妈”，但他们都移民在国外，平时只是给她寄些生活费而已。说到亲人，内地倒是有一大把，两广和湖北的三亲六戚可以凑成一个加强团，但是，来台湾谈何容易，一道海峡成空阔啊！想到此，我无话可说。
　　 唉！今天是见到了姑妈，但我的“千言万语”却没有说出来——完全是无从说起啊。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对小粟抒发感慨：“今天我丢失了一千万！”
　　 小粟端着数码相机在发愣怔，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