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平淡无奇的周六傍晚，突然雷雨大作。老家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哭泣声惊愣了我：奶奶病危。呆坐着的我，全然无所适从。回过神来，已泪流不住。收拾思绪，慌乱地拨打着长途车站的电话号码，才想起身在异乡的不只是我，这座城市不是还有奶奶的孙儿吗？我们应该一起回家，马上。
　　 一切也许都有征兆。之前在厦门的妹妹打来电话，说梦到奶奶过世，全家没有在意，只当离久思亲而已。然而不日之后却得来悲伤的印证。于己，前几日的驾考练习熟络却偏偏挂科，计划好的周末约会也意外取消，不多见的雷雨当时磅礴大作，冥冥中等来了噩耗。
　　 一切只剩下了悲伤。大学毕业选择回福州工作，贪恋离家近是个因素。然而情急之时，老家却有如远在千里之外，仍然无法马上到达；亲欲逝而孙不在，让在外漂泊的游子情何以堪。家人说，奶奶弥留了人世2个多小时，走时没留下一句话。我想奶奶是在用尽最后的气力坚持，只怪天意弄人，没能等到孙儿们回家。到家的那一刻，和奶奶已经阴阳相隔，跪倒在奶奶的灵前，均已泣不成声。纵然连夜赶路，仍没见到奶奶最后一面，这是一生的痛，一世的憾。
　　
　　 追忆
　　 奶奶是村里最后一位小脚女人。从奶奶那里，我知道了那些年三寸金莲背后的不堪往事。奶奶的小脚不止三寸，奶奶说那是因为她的奶奶不忍心看她裹脚受苦，常常偷偷地帮奶奶解开那酸臭的裹脚布，才让奶奶的小脚得到些许“解放”。虽然如此，还是裹成了小脚，我想奶奶一定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我不知道这样成就的，是旧社会男人畸形的审美观还是变态的家庭伦理。
　　 奶奶是位命苦的女人。奶奶很小的时候，奶奶的爸爸就英年早逝，留下了孤儿寡母。加上一样寡居的祖母，三个女人一个家，在那个风雨飘摇、男尊女卑的年代，我无法想象她们面对的是怎样的艰难困苦。为了生活，奶奶的妈妈又招夫上门，奶奶被当做童养媳，9岁结婚嫁给了爷爷。从那时起，奶奶和许多旧社会的小小媳妇一样，得不到婆婆的善待，打骂是再也平常不过的日子。听长辈们说，爷爷年轻时候在外面有女人，奶奶自然无法接受，加之性格不合，夫妻关系降到了冰点，亲情的维系全凭奶奶的忍让和儿女作为纽带。奶奶从18岁生大伯开始，至今91岁高寿，儿辈孙辈重孙辈带大了二十几位。如今，五世同堂在外人看来是幸福的，之中却饱含着许多生活艰辛。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熬过了官匪战乱，却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奶奶说，爷爷家勤劳操持，积下些许田地，日子本也好过，不想却因福得祸。那些日子，爷爷经常被抓去游街批斗，挨打自然逃不过，照料全家生活的重担就落在奶奶的肩上。全家遭受欺凌，殃及的，还有儿女们被剥夺上学的权利，爸爸也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回家了。
　　 奶奶是位善良的女人。那些上山下乡的日子里，村里来了位插队知青。知青三个孩子无人带，奶奶当做自己的孩子悉心照顾。而知青在爷爷受罪的日子里也给予我们家帮助。因此，患难见真情，困境中的相互扶持，使我们家与知青家至今关系密切，全然成了至亲。奶奶是村里的正骨好手，不管村里大人小孩骨折、脱臼，只要上我们家，奶奶都会热心帮人正骨，从不收取任何报酬。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些年奶奶的双手再也没有了正骨的气力，才不再帮外人正骨。奶奶也会些中草药方，治疗效果特好，我们家自己少不了用处，奶奶会常常无私地帮着别人看病制药，深受村民的爱戴。即使那些在动荡的岁月里，曾经伤害过我们家的村民，奶奶也抿了仇恨，给予他们宽容和帮助。
　　
　　 挽歌
　　 一直觉得唢呐的哀怨曲调让人悲伤，如今悲伤加上悲伤更悲伤，心碎了全家。灵堂中香烛环绕，一声声悠扬的唢呐声，扯着丝丝哀怨，划破空气中的沉闷，呜呜咽咽地萦绕在耳畔，将家人的心扯得丝丝缕缕，破碎不堪。只愿这从未有过的浓浓的亲情安魂曲，能伴送奶奶的亡灵到达天堂。
　　 一直觉得老家妇女的哭丧不知所云，从小就没听清字里行间的意思。如今，当亲人们的哭灵声，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耳边，恍然间我有了顿悟，那不就是在吟唱奶奶的生平吗？感谢奶奶的养育恩情，倾诉对奶奶的思念之情，自责自己的不孝和苦楚……一句句都那么的清晰，还有比这更真切的情感流露吗？虽阴阳相隔，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不思量，自难忘。
　　 一直觉得丧葬法事是封建迷信活动，常常予以不屑的态度。然而，如今我却对此宗教礼仪不再排斥。道场法事存在的最大意义，不就是给予逝者尊敬，给予眷属安慰吗？笃笃的木鱼、低沉的鼓点、锵锵的铜锣、空灵的磬声，还有那庄严的诵经，一遍遍地超度着奶奶的灵魂上天，祈福着后代子孙幸福安康。奶奶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这是奶奶一生的最后一次仪式，我虔诚地配合着安排，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敬了奶奶。
　　
　　 送别
　　 从未有过这么久的熬夜。老家风俗认为人死后七天内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灵堂内，等她的灵魂归来。回家八天八夜，我和家人一起守灵七夜，只为能伴守在奶奶的灵柩前，等着奶奶的灵魂归来。亲人们聚在一起，每每看见奶奶的遗容，无不潸然泪下。泪干了，声哑了，午夜的清凉，哆嗦着身上的细胞，妈妈劝说我去休息，我却不愿离去。平日在外工作，没能经常回家，陪伴奶奶的时间很少，孙儿未能尽到孝道，只想能在奶奶入葬前陪伴奶奶久些再久些，离奶奶近些再近些。
　　 从未有过这么远的送行。当自己和堂弟手持白灯笼，伴在奶奶的遗像左右，走在队伍的前面，我们刻意放慢了脚步。奶奶生前交代，因为她老人家小脚，给她送殡的那一天，要慢些。孙儿都遵从她老人家的遗愿，让送行的速度慢些再慢些，全然不理会后面的催促。平日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走了近半个小时。我们只愿小脚的奶奶能一路好走，生怕走的太快了，奶奶的灵魂赶不上送行的队伍。
　　 从未有过这么悲的相遇。从几年前开始，老家开始推行丧葬火化，逝者都需到县里唯一的殡仪馆火化。跪拜完奶奶的遗体，全家人在外面等候奶奶火化。不想碰到了一位许久不见的同学，同学的爷爷过世在等候火化。悲伤的时刻，悲伤的地点，两个断肠人相遇，全然没有了重逢的喜悦，寥寥数语的互相慰藉，便再也无言以对。人世间最不情愿的相遇，莫过于此。
　　
　　 奶奶出殡那天，三岁的外甥用他那还不清晰的发音说：老奶奶上天了，大家送她去天上了，老奶奶要保佑我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