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我对伙伴们说,从明天起,三哥我要去闯荡江湖啦。
我妈在那一个劲地哭,见到我这样子,边抹眼泪就边笑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江湖,自己是去闯什么江湖,我只是去一个叫深圳的城市打工。
第一次听人说深圳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一条很深的水圳子呢,就像我家门前那条河一样的河道,不过可能要深了很多而已。
到了后才知道,深圳是一座城市。
九七年的初秋,我们一伙人背着大包小包,坐车花了十六个多小时,才进入了深圳的地界。
下了车,一路上我东张西望的,一会儿数数路边的高楼有多少层,一会儿又数数马路上有多少小汽车……
手袋厂真破,老板姓张,由于张老板的资金不怎么雄厚,宿舍就更破,连墙都是只用红砖码起来的,张老板舍不得水泥,没在墙壁上抹灰,所以显得很千疮百孔。为了挡风,墙缝里塞满了臭袜子和破报纸。
一大早上,天都还没亮完全,廖汉就拿着一个破铁盆敲起来,还有谁不起床,今天晚上我让他睡桥洞去。
谢宗生说他是我师傅。
我说,你都比我小半岁,还跟我神气个屁呀。
谢宗生就说,我是这个裁床组的第二任裁剪工,第一任已经走了,你是第三任,现在只能由我来教你裁布料,你说我是不是你师傅?
我便说,那你请我下馆子,我就叫你师傅。
道理不通,徒弟请师傅下馆子还差不多。
那我请你下馆子,你叫我师傅,成不?
算了,算了,还是我请你吧。要是你老不会裁布的话,张老板跟我老舅该请我去睡桥洞了。
晚上,谢宗生带我去吃馆子。
我说换身衣服再去?
谢宗生就说换个卵,着烂点安全点,这样那些地痞子才不会为难我们。
怕什么,我是带刀农民工,我让他们见识见识一下我欧大侠剪子刀法的功夫。
谢宗生就从鼻孔里发出一阵笑声,就你这破剪刀?说出来也不怕江湖上的朋友笑话你。
一到街边,谢宗生又说,欧三,你等一下,断粮了,我去弄点粮。
再扭头去看谢宗生的时候,他嘴里正叨着一根香烟。一过来就神气活现地冲我问:你要不要来一根?
我摇了摇头:吸烟有害健康。
不会抽烟?让江湖上的朋友怎么看你。
你会抽烟?让谢宗生的老舅怎么看你?
谢宗生一听,急了;三哥,你可千万别跟我老舅讲嗬。
我嗯哼奸笑一声。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休息天,吃完午饭后,谢宗生说,三哥,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问能有什么好地方?
到了你不就知道了,我保证你去了一次还想去第二次。
我就说,谢宗生,你要敢要骗我,回来我就告诉你老舅,说你在外面偷着抽烟。
谢宗生便说,行,如果我没骗你,你得请我下馆子。
像往常一样,一出门,谢宗生便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根香烟。
我们穿过了一个成衣市场,穿过了六条马路,再拐了九个弯弯,远远地,便看到了“汽车站”三个字。
我们来汽车站干嘛?
看录像呗。
一提到看录像,我挺兴奋的。电影都好看,不是剑影刀光的就是枪叭炮嘣的。
怎么样?没骗你吧?
行,晚上回去,我请客。
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偏僻一点的录像厅。录像厅的门口挂着一块又破又脏的黑布,售票的是两个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
四块钱一张票,我抢着把票钱付了。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见了就笑。
录像厅里边空气浑浊,烟味和汗臭混在一块,为了看录像,我捏着鼻子;里边都是一些农民工穿着的观众;里边除了录像片里的声音,还有很多嗑瓜子和放屁的声音。
看了一会儿,谢宗生便问我,好看吗?
好看。
扯蛋,真是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好看的,呆会儿的才好看呢。
我转过头去看谢宗生,忽然发现他笑得有点子淫邪。
刚放完一部片子,有的观众就开始吵吵着说,来点刺激点的。这时,谢宗生就附在我的耳朵边上说,马上就要放好看的了。
我很兴奋,心想,这马上就又有好看的片子了。
画面没出来,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叫,还有一个男人在喘。接着,有了画面,画面上出现,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抱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慢慢地,我的下边开始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我的身体似的。我扭头去看谢宗生,只见他正哦圆着嘴巴,身子还不时地在扭动着;我便扯了扯他的衣角。
谢宗生就不耐烦地说,搞什么卵。他的眼睛正盯在录像上。
我说宗生,我们回吧。
谢宗生就说,钱都给过了,不看白不看。
我受不了了,就一个人先回去。
一到门口,那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就冲我下边看我,然后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车间里新来了个四川姑娘,是缝纫二组凤一飞的女儿,被安排在包装组做事;凤一飞总是雏儿雏儿地喊她,所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跟雏儿虽有过碰撞,但没碰出火花。
雏儿笑起来很好看,就像一块石片投在水上飞水码子,笑意从她的嘴角开始荡漾到她的整张脸上,我不知道后来那笑意荡漾到她的身上没有,我没有看见,因为她的身上穿着衣服。
睡觉的时候,我就开始老做梦。
对于春梦,柯晃说,在春天做的梦就叫春梦,这个很容易理解。但谢宗生说,不对,只有梦见了女人的梦,才叫春梦。
这个就让我很有点费解了。
这些我都不管,我只管做我的梦。
……雏儿出现在山坡上……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叫,是从灌木丛里传出来的……在地上摸起一把洋锹,我抄着洋锹就往前跑……我钻进了灌木丛……我惊呆了,我看到两个白花花的人缠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嗯,女人是雏儿……啊,男人居然柯晃……我突然想小便了……
我经常做着这样那样的梦:录像里的画面,雏儿在冲凉,雏儿在灌木丛里小解……
柯晃经常有意无意地去接近雏儿,他一见到雏儿就哎咳哎咳地傻笑,他的这个样子很让我讨厌。有一次,我就在不远处趁柯晃不注意,用石子打他,他四处张望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便破口大骂,这时,我看见雏儿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那天中午,柯晃发现了我又用石子打他,便冲过来跟我打架。
谢宗生见我跟柯晃打架,便冲过来掐着柯晃的脖子说,晃子,你他妈松不松手。
柯晃被掐得说不出话来,就松开我,反过身去对付谢宗生。
一出手,便把谢宗生摁倒在地。
我从地上爬起来,抄起半截烂火砖就拍在了柯晃的头上。
柯晃顿时就像一摊烂泥趴在了谢宗生的身上。
都以为把柯晃砸死了,我和谢宗生就一个劲地哭。
廖汉气喘吁吁地跑来问,怎么回事?有人就说柯晃被我打死了。
狠狠瞪了我一眼之后,廖汉就去试柯晃的鼻息。
还没死呢,赶紧送医院。
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暂时性昏厥过去,刚送到医院,柯晃便醒了。
或许是经历了那事,柯晃慢慢地开始怕事了,成天像只小绵羊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雏儿开始有了心事,成天愁眉不展的。
吃过晚饭,工友们都到街边一些小店门口看电视去了。我躲在屋里看书。实在是太热了,便拿着凉席去楼顶乘凉。
我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看远处阑珊的灯火。谢宗生对星星月亮和灯火不感兴趣,便又独自一个人上街去玩了。我坐在凉席上,无意间看到了,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
她站在阳台上,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随后,她就一会儿在客厅里像鬼魂一样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走到卧室,一会儿又进卫生间。像是在梦游,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在冲凉房冲凉。冲凉房的窗子不算很大,但也不算太小,这并不可恨,可恨的是玻璃上有花纹,让我看到里边的,只是一个人影,一个白花花的人影……
从此,每天晚上下了班,我都躲到楼顶去看她。
有一次,她空荡荡的屋子里,忽然多了一个男人。我看见他们俩一起在冲凉房里冲凉,两个白花花的人影,纠缠在一起……
紧接着,我就看到,那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抱着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从冲凉房里出来,穿过客厅,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我想,应该是他们还来不及开灯吧。
接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后来的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们不见了。从此,那个阳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那个屋子也没有再亮起过灯光。
我开始想雏儿,想她的笑,想她那穿着衣服的身体。
上班时,有工友对我笑,我就以为他们知道了我的心思。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我就陪廖汉下象棋,消磨时间。
廖汉是车间主任,住的是单间,屋里有电扇,不算热;偶尔也会有其他的工友陪廖汉下棋,我便在一边观看。
过了些日子,我的心,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这天晚上,刺儿头莫先强突然满脸是血,匆匆地跑回宿舍,后面还追着一大群陌生人,只见他们手里还拿着砍刀铁棍。
廖汉一看就说,糟了。让我赶紧去外面小店,把看电视的工友们都叫回来帮忙,说完便抄起一把菜刀堵在了宿舍大门口。
等我把工友们叫回来时,地痞们正在与廖汉他们对峙着。
凤一飞就身上掏了包烟出来,一根一根地一一发给地痞们,边发就边说,各位大哥,看在我们大家都是四川人的份上,就先消消火。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我的兄弟,要是做得不对,大哥们想怎么办,就都冲着我凤一飞来。当然,我兄弟没有做错,大哥们这劳师动众的,那也都冲着我凤一飞来,这样行吧。
廖汉就在旁边问莫先强,刺儿头,你对这些大哥们都做什么啦?
莫先强就低下头说,我在街上见有两个人在调戏一个小女孩,我看不惯,就上前替那女孩出了头;那两个人不是对手,挨了两拳便跑了。那女孩哭哭啼啼地要感谢我,我就叫那女孩赶紧回家。我看着女孩走远了,就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便发现已经被他们团团围住了,这之后,我就跑回来了。
事情弄明白了。
凤一飞就说,这个事情,我的人做得没错。但是,我这里就只有几百块钱,各位大哥就拿去喝酒,算是我风一飞给各位大哥赔礼道歉了。
地痞头子接过钱,说,行,你,挺仗义,够哥们,今天这事,我看就这么算了。然后一伙人扬长而去。
地痞走了后。凤一飞向廖汉道谢,他说,廖主任,平常我们有点小摩擦小冲突,今天我凤一飞就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了,真的很感谢你今天的仗义相助。
廖汉就说,不必客气,我们都是来城里打工的,都不容易,今天你们有难,我们当然不能不管啦。
当天晚上,凤一飞叫人去外面买了好几箱啤酒回来……
谢宗生跟刺儿头莫先强混到一起了,我跟谢宗生之间,也就渐渐地疏远了;偶尔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谢宗生只会凑到我跟前,抱怨一下上班太累什么的。
又是一个晚上,我刚冲好凉,谢宗生就从外面跑回来说,刺儿头那小子,走桃花运了,上次在街上英雄救美的那小女孩,昨天我们在街上又碰到了。那女孩是摆地摊的,刺儿头卷了铺盖跟那小女孩一块摆地摊去了。
我就沉默。
喂,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你在想什么呀?
宗生,你是不是想就这么干一辈子?
什么呀这是,你我干的这裁工不挺好的么?
宗生,你想过将来没有?
谢宗生想了想说,将来?我觉着我现在也是那么回事儿了,将来,我的工资可能就涨到十七块了。
宗生,想过回去读书没有?
谢宗生听了我这话就很不屑地说,读个卵屎,我爸写信来问我要不要回去读书。如果想读书,就跟我堂哥一起回去。如果不想读就算了。
你堂哥真要回去读书?
对呀,就这两天就,回去回炉,高三复读。
宗生,那你为什么不回去读呀?你看,要是将来考上大学,就可以去城里过好日子了……
那万一我要是考不上呢?你看,我堂哥读了三年高中,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结果没考上,他还想复读,家里就不同意,他才自己出来挣学费来着。你再想想看,就我这样,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了,节约了很多的学费不说,不还打工挣了钱呢。
谢宗云真的走了。
谢宗云走的那天对我说,欧三,我知道,你跟那几个臭小子不太一样,所以,这一箱书,都送给你。
我简直有些难以置信,那个为了一本破书都跟人动刀子,爱书如命的谢宗云会送书给我,还是一大箱。
就在那天,刺儿头莫先强卷着铺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柯晃就跑过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莫先强低着头,没有说话。
柯晃就接过莫先强的铺盖,回了宿舍。
晚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把莫先强给甩了,这给甩了还不打紧,更惨的是,那小女孩居然把莫先强这一年多的工钱也给卷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九八年的六一,张老板压着我们的工资都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不发工资给我们,工友们都很气愤,一个个都要杀往张老板家里。
廖汉和凤一飞就安抚大家伙说,他们会想办法,工友们,别乱来。
死人了,死人了。一大早就有人在外头大喊。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出门一看,是凤雏死了。
这个时候,凤一飞和廖汉还醉卧在床上。
昨天,张老板叫凤一飞和廖汉一起去结算工资,张老板还特意叫凤一飞要把雏儿带上。
为了把工资结清,没办法,只得带上了雏儿。
张老板带着他们仨人就去酒店吃饭。饭桌上有很多人,他们把凤一飞和廖汉都灌醉了,然后就派人只把他们俩送回了宿舍。
这雏儿回没回来,工友们都不太清楚。
宿舍外面小店的老板就说,昨晚,他家快要打烊时,看到有一辆轿车停在宿舍门口,有一个女孩从车里走出来,那个女孩应该就是雏儿吧。
正说话间,工资送到了宿舍,张老板本人却没有来。
凤一飞把工资发给了大伙,然后偷偷地去厨房,藏了把菜刀在身上。
我的工资结了,我跟廖汉说,老舅,我要回去读书。
廖汉就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狠狠地点了点头。
二0一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