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吵架是在孩子尖锐的哭叫声中开始的。
　　 有句话形容“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那是说俺家的宝贝儿吧，宝贝儿没吸上几口奶便没奶了，急得哇哇直哭。那凉冰色的哭声一刀刀直剜我和宝贝儿娘的心，我禁不住哆嗦了下身体，低声喃喃道：“嚼点馒头喂喂吧。”
　　 那时电视台正播放着“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的广告，妻子望着画面上一个个红润白胖的孩子，气便不打一处来：“馒头，馒头！人家孩子喝‘哇哈哈’，你能耐得这么点儿的孩子却整天喂馒头，吃馒头孩子能长大？”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你看看孩子瘦成啥样子了……”
　　 我嘟囔了句：“谁让你长了对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妻子立马来了火：“你还有脸说，见天馒头就咸菜条儿，连点汤汤水水没有，你还能叫我咋地啊？！”越说越来气了，“你也个爷们家，你出息啦！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叫男人啊！”
　　 我轰然倒塌了。身子依着凉冰冰的墙角像一匹饿了几天几夜的牲口一下子塌了架子，心底凄凉一片，脸上苍白着一层浮云。作为当家的谁不想把娘俩儿伺候得妥妥贴贴呀？可单位近两年才发下三个月的工资，让我拿什么伺弄他们？宝贝儿更是我的太阳，幸福的源泉！看着宝贝儿消瘦成这个样的，当爸的，心里就是个滋味？眼见与孩子同龄出生的孩子都出落得粉堆玉琢似的，我的心能不急？天尚暖那阵儿，我还能到城郊河里逮几尾鲫鱼熬汤给妻子催奶，可眼下冰天雪地的，再叫我到哪里去呢？妻子这么不体恤，还拿那戳心的话儿刺我，便感觉万般委屈和恼火，再想和她吵，可一看到孩子嗷嗷待哺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便软了虚了，木木地任凭妻子一声厉一声的责骂。
　　 见妻子的火气出了差不多了，我嬉皮笑脸讪讪道：“我明日去买副猪蹄炖给你娘俩儿吃。”
　　 妻子眼一斜：“钱呢？”
　　 “我今天到劳务市场打打短工吧。”
　　 妻子默默看了我一眼，声音变柔了：“别累着，你这把小身子骨别逞能，干活悠着点哈。”
　　 我连连答应着走了出来。
　　 一到闹市大街，我的双眼就不好使了，心里也开始犯楞：咱是生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吗？不说那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各类的大小店铺，单是沿街两行装潢考究的酒店鳞次栉比挤瘪了街面的角角落落。咱就杞人忧天地想：这巴掌大的城市能有那么多的食客？尤其是那进去一次就得耗去我大半年生活费的豪华酒楼又有几个人消费得起？但每次路过那里，总有排排崭新的大轿车神气活现地横卧在那里，总有人挺挺地进、晃晃地出。眼下正值年关，大街上又灿然着另一幅锦色。到处涌动着提着大包小包购置年货的人儿，空中还时而响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空气里流淌着一派欢天喜地的富裕气息。我无心领略这一切，只是紧着一颗焦巴巴的心，急急忙忙往劳务市场赶。
　　 劳务市场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一个卖苦力的市场。城里人搞装修，需扛水泥、沙子、地板砖的都到这里来挑人。常常来人还未站稳脚，立马便围了一群打工的人，他们多是附近农民工和城里下岗工人。迫于生计，我去过几次，虽然怯于抢着揽活，但如今有钱的人多了，都想把自己的家装修得跟宫殿似的，靠一天也能做一两手活，挣个三五十。可去了两次都碰见了熟人，再也没好意思拉下脸去干了。
　　 到了市场发现今天来打工的人不多，都躲在墙角避风处操着手避寒了。这纳闷着忽然想起这都到了年根，谁还会大兴土木修饰家呢？不觉心一凉，也倚着墙角，缩着个身子哀着脸眼巴巴望着过路的行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日头正中了还不见一个雇工的主儿。这时候，肚子不争气“咕咕”叫开了，小西北风还“嗖嗖”刮着，身体越来越冷，心更觉得有块冰坨在压着。
　　 靠到了两点多，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打工者，只剩下孤零零一小撮人都凄苦苦在硬挺着。人丛里不知谁喊了声：“走，卖血去。”当时我正又饥又冷地蜷缩成一团，脑里一直闪着眼巴巴的妻子的身影，听着这一声喊竟立马精神了，就跟着当中的两个人去了血站。
　　 卖完了血，我眼前一黑，差一点都未站起，喝了一碗血站供给的白糖水后，我才一步一踉跄往家里走去。
　　 隆冬腊月，天爷爷的脸就跟小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冷风夹着雪花凉冰冰打向我摇摇晃晃的身子……
　　 [二]
　　 直到现在我都没把卖血的事透露给任何人，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吧。说起来够丢人啦，都祖宗给的血脉，让俺给糟践了，以后日子再怎么过不下去，说什么也不再卖血了。
　　 妻子拿着我的钱，没让我给她买猪蹄吃，她说，根里落下的病，怕是吃它十副八副蹄子，也白搭。拿钱给孩子买包奶粉吧。眼望着快过年了，也得准备点钱过年吧。现在我们养这么一个孩子都这么难，想当年父母养我们还不知遭多少罪。咱日子过得恓惶，到现在父母还在帮我们。过年了，咱没多总有少吧，得给父母买点东西略表表父母的养育之恩吧。我父母那里就算了，毕竟他们的生活比你爹娘那个穷家深坑的还强些。
　　 听惯了常日里妻子河东狮吼般的咆哮怒骂，再听妻子这脉脉含情的话，我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多体贴人的老婆呀，但凡自己本事点，老婆能整天对我凶啊。想当初老丈母是多么不同意这门婚事呀，怕跟着我受苦，老婆只是咬着口说，他老实，心眼好，会疼人。
　　 从那天起俺就发誓这辈子一定给老婆一个有日有月的花样日子，天天就寻思着挣钱的门道，可咱没钱没本什么都难以做。一天我上二班，班里没什么活，天擦黑的时候就早早下班了，我骑着摩托车路过汽车站，忽见一个人向我挥手示意，车刚停稳，那人就急急地和我说，能把他带回家吗？我犹豫了一下，那人又苦苦哀求我说，他家住隔这50里地的一个村庄，回家的班车没有了，他现在兜里分文没有，他曾哀求的士司机，可没有一个拉他的，现在就求你啦。我的心向来都软，看不下那人焦巴巴的哭样子，就带着那人急火火朝他的家里赶。
　　 到了他的家，他的家人出来了，一再拉着我到他家里吃口热饭，我推辞了，他连忙往我手里塞了50元钱，我还是推辞：“谁人没有个急事呢，都帮衬点。”“辛苦钱，你该得的。”望着那张崭新的大票，他再塞给我的时候，我没再客气伸手接了，小心翼翼揣在内衣兜里，我缺少的就是钱呀。
　　 回去的路上，虽然刺骨的寒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但我一点感觉不出冷。不仅仅是兜里怀揣了一张硬硬实实的大票子，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发财的路子。我可以骑着摩托去载客呀，毕竟富人只是少数，摩的便宜，眼下又逢学生放假、出门打工的回家过年，只要辛苦点一定来钱。短程可要3块钱，路途长的根据里程算，一天即使跑上十次八次，少说也有五六十的进项。到过年还有20来天，一算下来，就能挣到上千元。我的娘呀，有了这一千元俺就可以滋滋味味体体面面正经八百过个像样年了。这一路上俺就把未来的日子描绘得有山有水、有青有绿，风景好生秀丽，直敢叫日月换新天。大鱼大肉一定的，再给娘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买套新衣。一想到新衣我的鼻子又酸楚楚的。这里风俗，过年大人小孩都要添上件新衣，去年过年吃的都将就着，哪还有钱买新衣呀。最后妻子说，男人家出门在外别显得太寒碜，给我买套西服。只是要的号要小一点，需门面的时候，她也能穿上。人家拜年的时候都是一家三口一起进出。我呢，等我单独拜完了年，回家把西服脱下，妻子再穿上出门了。哎哎呀，咱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呀！
　　 实际的境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干摩的的人很少，而车站每天进进出出的人不断。开始我还羞于主动揽客，但随着一次次往兜里直揣钱把我的劲头儿就勾上来了，为此，我还和工友调了班，专上夜班。工友更乐意，大冬天谁不愿意躺在暖烘烘的被窝呢，谁愿意在车间里冻得哆哆嗦嗦遭那个罪呀。我清晨四点多回到家，妻子把被窝暖得热热烘烘的，又把火烤般滚烫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给我驱寒能使我安然入睡。八点我便会准时起床，吃上妻子给我烧得热腾腾的饭菜，心里暖烘烘地开始了一天的拉客工作。
　　 北方的冬天干冷，冰青色的北风又硬又凉，冻得车站前的法桐树的枝枝条条都直哆嗦，但我两眼直勾勾盯着站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一点感觉不出冷。每当跑了一趟车，把钱装进贴胸的口袋里，真真切切感受到胸口有一团炉火在烤着，是它点亮了我眼前的生活呀。每天我最得意的事是收工后交给妻子一大把钱，看着妻子点钱时那张红彤彤的笑脸，我的心好生受用。男人呀，还有什么由于自己的付出，老婆心满意足了更让他自豪呢。
　　 这有歌有乐的别样日月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吃罢早饭，我习惯性地发动摩托车又要去拉客，妻子说：“今天不要跑了，回父母家过年吧。”“父母在城里，一会儿就到家。再说今天客车几乎都停运了，恐怕还有人赶着回家过团圆年的，都肥差……”“钱没有挣完的时候，这些日子你也出了不少力，也该歇歇了，看看你的身子都瘦成啥样子了……”妻子拉着我的手哽咽道。
　　 我没再争执，带着妻儿回到了父母家。到了家父母早在操持中午的饭菜了，厨房里，到处摆得一盘盘一盆盆的菜。记忆里这是我过年时最丰盛的饭菜了，父母的脸上盛满了富足的喜悦。妻子帮着做饭，娘则对我说，炕头烧得滚热呢，到炕头上躺会儿歇歇。热炕真舒服，躺着不一会儿就迷糊过去了。这些日子太累太困了，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的觉，上着班，一闲下来，站着常常就迷糊了。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的脸上都挂满了闪金闪银的笑容，妻子更是忙不迭乖巧地夹着一筷菜送给爸：“你尝尝这个。”后又夹着一筷菜：“娘你多吃点。”娘可不知为何掉了眼泪，妻子慌了：“娘你这是怎的，这些都是你养的好儿子的功劳啊。”娘抹了把眼泪说：“娘高兴呀。想当初你们小两口因钱闹得，回趟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多让人心酸呀。”
　　 钱呀，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我在心里愤愤地骂着。
　　 吃完饭，妻子和娘又忙晚餐了，还让我休息。可我心里老是惦记车站那里的情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挣钱挣上瘾了，心总放不下，前方总有个明亮亮的目标让我去奔。我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骑着摩托又奔车站了。临行前，娘和妻子都向我喊：“早点回家过年吭！”
　　 昔日热热闹闹的站前一夜间竟忽然空旷大了许多，西北风更显得大而猛，光秃秃的法桐树上的枝枝条条拼命般抽抽打打，站前只停着两辆的士和一个拿着大包小包的人。我刚把车停下，那个背包的人朝我连滚带爬跑来：“师傅行行好，带我回家好吗？”细问才知一百里地开外的地方，我连忙拒绝了。我常日骑车一般都50码的时速，再快了怕有危险，虽然我爱钱，但我也不能为钱搭上了命。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了，这来来回回少说我得六点赶回，吃团圆饭都耽误了。那人一听连忙一个劲儿地向我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嘴里不断重复着：“师傅，行行好，让俺回家过个团圆年吧，老婆孩子在家等的急呢。”我说：“你坐出租车走吧，它跑得快，我还得赶着回家过年呢。”他急得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了，“出租车要我500快钱，你……你说，我……我一个打工的，拼死拼活的为家里挣点钱，我舍得花那么多钱吗……”
　　 我一听是个苦命的人，连讨价还价都没有，招手让他上车了。好在路上行车稀少，我一路狂奔，一个小时多一点就把他送到了家，可返程的路上没走多远，随着一阵狂风，天暗了下来，接着就有雪花飘落下来，随着雪花越积越厚，车速也减了下来。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出了事。在一个坡度很大的下坡路上，车底一滑，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一冒，重重摔倒了。我被路旁的一颗大树挡住了，而摩托车却飞下了路旁几十米深的山沟。
　　 当我忍着疼痛明晓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后，当时就感觉天塌下了般，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吃饭的家什一下子报销了不说，这冒50里地的路程让我如何往家里赶。也许这辈子遭受太多苦难的原因，心里和身体尽管疼痛难忍，但一滴泪没掉。我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还好零件都算正常没骨折，只是走起路来，腿疼得难受。
　　 这时附近的村庄有鞭炮声响起，是吃团圆饭的时候了啊，现在我的老婆孩子父母在家里一定都眼巴巴盼着，替我担心呢。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夜早已黑透了，我只能凭着雪地泛的冰青色的微弱亮光赶路。由于走路一瘸一拐不平衡，不由自主地就滑到了，每次我都是摔倒了爬起，爬起摔倒了再爬起一次次赶路。
　　 不知怎么连滚带爬走了这50里的路，只是等我快走到车站时，就望见了一群人正打着手电在东张西望着，我集聚了最后一口力气喊了声：“娘呀——”便瘫软在地上。
　　 [三]
　　 这里的风俗初四拜丈人，东西年前都准备好了。我买了国酒茅台，丈人见了奚落我起来，“买这么贵的酒干嘛，咱是喝这样酒的人？”话儿说是说，笑意早写在丈人的脸上了。
　　 说来惭愧，打把人家闺女娶回家，不论年年节节和生日什么的，我都没自己掏钱买过瓶酒孝敬给老丈人，每次回去都是丈母娘偷偷塞给妻子钱，让我买两瓶酒给丈人，不至于提着俩空拳回家，面子上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