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沧茫大地，静寂无声，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就在这天地间不知疲倦的存在。这里的人们沉默的随着日出日落生活，坚守着这一片土地，万千年来莫不如此。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生命，全将这样执迷不悔的抛洒在这片寂寞的土地上。
　　 如果你不曾踏上这片土地，你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沧桑。如果你就成长于这片土地，那么你一定深深体会过什么叫做荒凉。
　　 这一天，谁若从那山林间翻山越岭而来，定会听见对面半山腰上咚咚的砍柴声，还有萦绕半山的苗族山歌。半山坡上，桂兰唱累了歌，边把修好的木柴装进背篓，边跟妹妹秀秀说话。
　　 “秀秀，村上的阿婆得了死病，爹爹说她可能要治不好。”
　　 秀秀叹了声气，难过爬上粉脸瞬间红了，又想起阿婆那种好人，是怎么也不可能会死的罢？一个月前她路过阿婆家门口，老人已被病缠上，出来外面烤太阳，她叫住秀秀，从家里拿出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署，她和姐姐桂兰吃了好半天才完事。
　　 “等我们把猪菜割好，一起去看她，成事不成事？” 秀秀问了姐姐。
　　 桂兰把装好的柴扶起来，去边上帮妹妹也扶起，说“成事。”
　　 苗寨有六十多户人，男子们都有一身好肉，上得高山射杀大鸟，穿得过林谷追捕野猪，他们天生会哄姑娘开心，善良而朴实。姑娘们喝山里清凉的泉水长大，一个一个也是善良漂亮，既会唱歌，又懂做活计，方圆百里的男子隔几天便有人来谈一次亲。这个村子的男子们也不生气不嫉妒，总是把外来的男子请吃饱了饭，并叫会唱歌的姑娘们来一起对歌。
　　 这个村子长得最好看和最会唱歌都是熊家二佬的两个女儿。熊家二佬名叫熊天顺，年轻时扛过枪打过战。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杀过豺子，打过野猪。既帅气又能干，远近的村子没有人不认得他。姑娘们盼着有天可以和他谈亲，父母们也天天盼着他父母会支派人来求亲。但天顺用情专一，他相中了丘北寨子的姑娘，那姑娘美过所有姑娘，会做活计，又懂礼节，还出了名的孝顺。他们的结合，所有男女为之叹息，却也服气。
　　 十八年过去了，夫妻二人育有有二女一男，大姐唤做桂兰，今年十七岁，遗传了母亲的孝顺和懂事，在这个地方谈起唱山歌没有人不服气她，说起谁家女儿懂得持家，谁也不能忘记了她。二姐秀秀今年十五，生得名字一样秀美，遗传了她娘亲的花容月貌，胜过所有姑娘。天生便带着忧愁之气，让人看到便忍不住的想怜爱。姐姐不在时她从不与陌生男子搭话，若是有男子忍不住她的美，顽强地要结识她，她便像个野人躲进自己的大山，如果被男子拉住挣扎不开，便哭得像孩子。谈起老人一辈，没有人不敬重父母二人，谈起年轻一辈，没有人不服气姐妹二人。
　　 （二）
　　 吃过中午饭，桂兰同秀秀背起背篓要出去搳牛草，姐妹二人往山湾那边走，秀秀抹了汗后面问姐姐累不累，桂兰回头看见妹妹晒得红了脸，于是打趣着说：
　　 “那个太阳伙子喜欢上你喱，热情得你脸也红了。”
　　 秀秀拉了姐姐的手说：“我们找个地方躲凉，这样的日头草也晒死了咧，猪哪里会吃。”
　　 两人坐到山脚的石板上，背后的大山挡住了日头，风凉爽地从山谷里吹来，把心儿吹得酥酥麻麻。秀秀仍记起前天晚上，姐姐与陌生男子对山歌真是好听得天上去了，连爷爷一辈也都被唱动了情，而姐姐也舍不得害羞，与男子越对越好，把每人的心都全唱得空了。
　　 “姐姐，你怕是爱上了白龙。” 秀秀睁着大大的眼睛鬼怪的问姐姐。
　　 “妹妹，你算瞎说，谁才爱他。” 桂兰的脸也红了一片。
　　 “姐姐，你还记得不记得海燕，去年她才嫁人哩，前几天我在市集上遇着她，她背着个大胖儿子，又暖和又可爱，我摸了他的脸儿，就呵呵的傻笑，真好玩儿。”
　　 桂兰的心远远的飘起来了，这里的山林是忧伤的，夜月中的笛声、黑暗里的虫鸣，还有那些不可预料的将来，都让每一个长大的姑娘感觉孤独巨大的无边无际，没有一个姑娘能抵挡得住，她们必须遇见一个男子，跟着他去过一辈子。
　　 桂兰轻轻抓起妹妹灵秀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的抚捏。心里想，若是自己有一天嫁了人，往后妹妹就要一个人去背柴，一个人去割草，没有一个人做她的伴儿，她怕是要孤独得一直哭，想着想着眼睛也跟心里一样柔软，世界变得模糊而柔和，身体再提不出一丝力气来。
　　 “妹妹，我们唱一段歌，好不好？”
　　 “你是姐姐，我后面唱。”
　　 “那妹妹你听好，我前面唱。”
　　
　　 山谷山谷你真笨，我胡乱叫嚷你也回应。
　　 你回应为什么回应，路那么长你又不大声。
　　 牛有耳朵也听不见，牛上的阿哥怎么听得见。
　　 阿哥阿哥你真傻，人家喜欢你你不来。
　　 你又善良又年轻，又身无疾病。
　　 你会耕田又能打猎，还能唱歌。
　　 可你为什么不唱歌。
　　 为什么不唱歌。
　　
　　 妹妹听得心儿也软了，姐姐唱得柔和暖心，可是快乐里却洒了忧伤，秀秀心上有了一丝凄凉。
　　 “妹妹，好听不好听。”
　　 “好听。”
　　 “好听，你为什么不后面也唱。”
　　 秀秀轻轻的清了嗓子，还来不及出喉，远远的山那边已有人在回唱。
　　
　　 白云白云你要耍无赖，你说只要天不下雨，你就下来。
　　 天不下雨，你也不下来。
　　 溪水那么清，雨舍不得下，雨舍不得下它自己不下。
　　 妹妹你温柔又漂亮，你会烧饭还会给阿爸打酒。
　　 你会唱歌会生活，谁喜欢你谁都喜欢。
　　 白云不下雨，我们去找白云。
　　 我们去找白云。
　　
　　 秀秀听得痴了情，心里暖和得不想呼吸。
　　 “姐姐，那个声音好像是白龙。”
　　 桂兰看了一脸坏笑的妹妹，知道她心里话。
　　 “他爱是谁他是谁。”
　　 “姐姐，听说他是要来讲亲的，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讲亲。”
　　 “妹妹快点说，他是跟谁讲了亲。”
　　 桂兰憋住一口气等着妹妹讲，秀秀却看着姐姐，就是忍着不说。看着桂兰一脸不安，秀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想：你红红的脸儿，是因为急到了心上，还是羞去了心里？
　　 桂兰终于知道妹妹是玩笑她，伸出手去要捏秀秀的脸。
　　 “哎呀，天要黑了，草都睡了，我们快点去割草。”
　　 （三）
　　 桂兰和秀秀背着草回到家时，见母亲才从外面回来。
　　 “村上的阿婆得了死病，今天被神抓去了，你们不要害怕。”
　　 秀秀不由就流下泪来，想到从此再看不见阿婆慈祥的脸，那种伤痛竟是无法医治，顿觉人类如此渺小。
　　 桂兰轻轻帮妹妹拭去了泪，把温暖传去她的手心，想让她知道，不管经历怎样的事，有一些温暖就像阳光，永远会照在她的身上。秀秀抱起姐姐，眼泪慢慢的被风吹散。
　　 吃过早饭桂兰约了妹妹去看阿婆，这是最后的机会，再晚一些阿婆便会被放进了土里，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桂兰牵了秀秀的手，二人来到房子外面听见里面芦笙的声音，还有锣声鼓声混到一起，一锣一鼓的敲在秀秀的心里，她仿佛终于相信阿婆再也不会对她说故事和对她笑了。来到阿婆棺前，秀秀再忍不住眼泪，把头上的头巾蒙起了头，摸到阿婆头部的棺上，想起她温暖的笑，眼泪顺着脖子，把衣服也全湿了。
　　 中午后来悼念阿婆的人渐渐多了，年轻的男子们不是来悼念死人的，死的人死了，在天上想看见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男子们来自其他不同村子，蹲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观看过路的姑娘，若有动心的便追去打招呼。倘若姑娘对男子也有爱慕，便能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若是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或者喜欢不上男子，男子会服气她的的拒绝，谁也不会生谁的气。
　　 桂兰与秀秀一边儿抹着眼睛，一边儿往回走。路边的男子见两个姑娘哭着，心里焦急难忍但谁也没有说话的主意，只是跟着跟着，姑娘进了家门，男子落寞的又回到石头上。
　　 如果晓得哪个村子死了人，年轻的姑娘们便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互相约了一起来看男子吹芦笙，这是难得的盛会。而男子们谁若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听到去参加的人回来后讲，又有哪个帅气的伙子跟哪个漂亮的姑娘谈成了亲，便会后悔得肠子也青了，倘或这次自己有去，定会娶全了所有漂亮的姑娘。
　　 下午以后太阳渐渐的凉爽，本村的和来自其他村子的姑娘们男子们便都一起出来谈心，大路上小路上全都走满了人，谈到意合处笑开一片，如果有谈进了心坎的便相约去人少些的地方，谈起有深度的心里话。除去死者的亲人，再不会有人悲伤了，死的人到底死去，活着的便应该如此相互亲爱。大人们看着正值花开的男男女女，心里也是欢乐舒服，今年的这群孩子出落得真叫人满意呢，但想到漂亮的姑娘就要跟情郎走，挥泪告别父母，心里又帮着不舍，像是自己又再一次拜别爹娘，牵着情郎的手儿向前一步步走，回头再看母亲每一眼都如永别一般的难过。
　　 月亮早早挂在天上，年轻人忘记了时间，心想若是被谁先谈成了那些漂亮的姑娘，自己就只好不舍的去祝福，没有人能甘心把姑娘这样送给别人。还没跟女子交定情物的男子心里像烈焰般不安的跳着，只想把一生的时间都给了这儿。
　　 （四）
　　 娘亲与爹爹都去阿婆家帮忙做事，桂兰与秀秀点了油灯陪爷爷守家，秀秀闷闷地看着姐姐眼里的灯一闪一闪，懒懒的花也不想绣了，硬是要爷爷讲个故事，老人不舍的把烟斗抽出了嘴，叫姐妹二人出去外面陪大家玩耍，桂兰本如此想，便想叫了妹妹一同出去，却忽然想到爷爷一个人怕是也要孤单，想到阿婆毫无预兆的便被神抓了去，再舍不得爷爷一个人陪着这灯，从后面搂了老人的脖子。
　　 “爷爷，我和秀秀才不贪玩，爷爷讲故事可比他们好玩多咧。”
　　 老人没有回话，把两个丫头的好意看到了心里，再不忍说出一句撵赶的话。老人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给姊妹讲一个清甜而又忧伤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善良的苗人被神无情的抓去，留下他孤苦无依的孩子。孩子啊住在远远的大山上，年幼的他不会劳作，不懂织补。饿了摘食山上的野果，渴了喝山里清凉的泉水。身上遮着他一片片拼合的树叶。凄凉而又乌黑的雨夜，屋子里四处漏水，孩子颤抖着娇小的身体蹲在房角，举着一块芭蕉叶挡着头上漏下的雨水，耳边有雨打在树上声音，有狼在树林里嗷叫的声音，孩子感觉害怕，连呼吸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每一个下晚，孩子喜欢坐在幽静的大湖边。风从远处的山林吹进山谷，越过平静的湖面，温柔的摸在他的脸上，孩子想起他的母亲，想起母亲那双无数次摸在他脸上的手。他和父亲在山那边找到母亲沾满了鲜血的衣服和鞋子，父亲只是告诉他，母亲去了天上。每个下晚，父亲总是背着猎枪带着他坐在这湖边，指着清澈而又平静的湖面告诉他，母亲就在这湖里看着他。
　　 后来父亲也被神抓了去，他想父亲和母亲定是一直在这湖里看着他，他常常盯着湖面，怕一不留神父亲和母亲把头露出湖面又再回了水里。
　　 天使在黄昏的时候唱起了歌，
　　 我们一起怀念自己的亲人，
　　 你们是否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遗忘了那可怜的孩子 。
　　 天堂是否像梦境一样美好，你们才会遗忘我的眷恋。
　　 母亲，我总是能够感觉你的触摸，
　　 父亲，我永远记住你的嘱托。
　　 ……
　　 爷爷沙哑的嗓音哀伤的吟唱，桂兰眼角的泪水偷偷溜下，她不好意思被妹妹发现只好低下了头。秀秀顾不上害羞，眼泪早堋了堤湿了衣服。
　　 此时有人叫门，秀秀擦了眼泪把三个伙子迎了进来然后给他们揣了茶水，小心的坐回爷爷身边。三个伙子很是拘束，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倒是急红了脸，老人把一切看在心头，慈祥笑了说，伙子们莫要做了客气，都是兄弟家里，当成自家一样随便更好。
　　 三个伙子各自介绍，白龙是出门走玩，前几天便已来到村子，另外两人也都与他一个村子，这次随了家里老人来这做客，昨晚听得爷爷吹笛子，今晚又听见爷爷唱歌，小子们有福气才能来拜会。
　　 “爷爷身体像是老虎，笛子吹得像高人咧。”白龙竖起大拇指。
　　 “老了，也许再过三五九年就得被神抓去，太阳年轻只能你们兄弟能追得上咧，你长得像大有作为的人，有力气也有礼貌。前几天听桂兰说，你唱歌赢得所有人。”老人慈祥的微笑，言语里无不是对年轻人的赞赏。
　　 桂兰摇了爷爷手，不准他说。
　　 白龙笑红了脸，“年轻人不懂事，不比爷爷呢，常听我家爷爷讲起你们一辈，你们唱歌才神咧，对了山歌一两天也不晓得饿，鸟儿鱼儿听了也不愿离开咧。”
　　 另外两人也没有闲着，讲起唱山歌来怎么也说不完，桂兰有时也跟爷爷搭话，秀秀只是把脸也笑得红了。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半夜，要走时，白龙又问了爷爷。
　　 “你桂兰今年多少岁了，长得太好看呢。”
　　 桂兰拉了爷爷手，好像是说“不准说，不准说”。又好像叫爷爷“快点说，快点说。”老人笑呵呵回答“人老咯，好多东西也都不大记得，怕是要说错，你们年轻人自己去说咯。”
　　 白龙笑呵呵看了桂兰一眼，才道了别。秀秀赶紧拦好了门，从背后搂了爷爷的脖子对着桂兰笑得花也全开。
　　 爷爷把两个孙女抱在怀里，终于觉得两个玩泥巴的丫头真的已经长大。
　　 月亮已经高了。
　　 桂兰想着白龙白白的牙齿和干净的微笑，又记起前两次与他唱山歌，心里说不准想他不准想他，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在想他，羞得红了脸躲进了被子里，暗想别被秀秀发现才好。秀秀却早已睡去，微笑的面容里必是做了好梦。也许她飞去了湖边，遇见守着湖面的那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