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说】荒年未见光锦色
(一)
她站在楼顶,俯视着下方焦急的人群。宽大的白色的病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将她显得越发瘦弱了。她朝着下方的我挥了挥手,“咯咯”的笑声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嘲笑我们的渺小。她曾那样问我,是否人一旦站在高处,世间的一切便都如蝼蚁一般一一卑微、渺小,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她仰起头,脸在阳光下多了一点儿光泽,那般认真的望着我,想要在我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
而我却始终记不起当日是如何回答的她。只记得那时她笑得如一朵花儿似的,一扫往日的病态,然后轻轻的说了一句,那我有机会就去试试。
有机会就去试试。那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也没想过她会真的去做,当时就权当是一句玩笑话了。
她将自己锁在楼顶,安安静静的坐在边缘处。宽大的病服在风中鼓动,仿佛下一妙就要将她带到空中。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才赶来的我,高兴的挥着她瘦弱的手臂跟我打招呼,她脸上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一次。而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嘴巴一张一合,而我却听不到。
无论我怎样呼喊,她都保持着那个笑容,却不曾动过。
黄昏时的光一直是这种昏黄的颜色,只有她身上的被血迹浸染的白色病服,是那么妖艳刺眼。
十六层楼呢,那么高的地方,她就不顾我的呼喊,毅然的跳了下来。会不会很痛?一定会吧。
我呆呆的看着人群朝着她小小的身体涌过去。我也一直不愿意承认,先前还跟我聊天的小小的她的身体,已经成了“尸体”。
看着她身下的血液混合着白色的黏稠的液体,眼泪就不可遏制的流下来。我无法忍受胃部的难受,干呕着艰难的躬下腰,想要将所有的悲伤连同着内脏,统统吐出来。
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陪我走下去。
你说过,我若不离,你定不弃。
你说过我们只剩下彼此。
可是,你还是扔下了我,独自离去。
这一年的夏天,林晴光离开了,留下孤伶伶的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二)
我最后一次来到翠云苑的时候,遇到了徐锦。那时的她,手中握着一杯茶,坐在树下的坛沿上,黑色的裙子覆在她的身上,将她的皮肤衬得格外白皙。
她愣愣的坐着,仿佛不生活在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沉浸在自己的空间里,偶尔捧着茶杯,小啜一口,然后一坐就是一天。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之前也没注意到她。我买了本书坐在店里,一个奶茶间。大大的落地窗,正好能看见她。偶尔抬头时,我看着她,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下。结帐前我又看了一眼,她仍在。整整四个小时,她一直在。长长的头发,一直没有抬头。
那时是下午五点。我不经意的问起老板,手指着她仍没有离去的身影,说:“她就那样坐着吗,多久了?”
老板抬抬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轻轻一笑:“她经常那样,一坐就是一天。”
“经常来?”
“也不是,但每次来的时候,就坐那里。以前,是两个女孩子。”
“哦。谢谢了。”我收起零钱,转身离开。
我踏着步子,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可等我走到她的身边时,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她根本就没注意我,即使我坐到她的旁边。
就这样,她低着头,我看着她,直到天黑。路灯光打开,恰好照在她的身上。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得让我吃惊。这绝对是一个让人见了一次就不会忘记的人。
她看着我,说出一句和奶茶店老板相同的一句话:“我们真像。”
我们真像。不是性格,不是给人的感觉,而是长相。我和她,长得几乎一样,只是除了那双眼睛,她的眼睛,更亮,更让人难以忘记。
耳边突然就响起了林晴光的声音。还是那个明朗的让人听到就想将所有的笑容投进她眼里的声音,她说:“林末年,我见到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的女人。”
“林末年,我跟她成了朋友了,她叫徐锦。”
“林末年,你可不可以去找她,我好想见她。”
“林末年,她不要我了,对吗?”
……
还有多少的声音,都是关于她呢。或许,是我忘记了。我只是知道,林晴光在死之前,没有再委屈的落泪,可是,在她死之前,也没能再见到徐锦。我来过翠云苑好多次,在这个她们每次聚会的树下,没有见到那个叫徐锦的和我长得极像的女人。“你就是徐锦?”我淡淡的问。
她点点头,并不说话。或者,她本就不爱说话,在陌生人面前。
“晴光死了。跳的楼。她死之前,经常提到你,可是,我找不到你。”我看着她,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或许,她能接受,就像当初我亲眼看到养父母的尸体时,那种让人不解的平静。
很久很久之后,她对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在她死之前,能一直陪着她。”
其实我本不必太在意她的话,可事实上我在意了,并且一直没有再忘记。我该陪伴晴光的日子,本来该是一生一世。可我没有。也再也没有了机会。
(三)
我对翦齐未说,林晴光是我最难舍弃的劫难。是劫难,虽然用的是一个听起来让人寒心的词语。但,她对我来说,却又是那么重要。
而他往往是将我圈在怀里,轻轻的揉着我细碎的头发,温暖的气息呵在我是耳后,像是小孩子一定要比个高下那样缠着我问,那我呢,对于你来说,我和她谁更重要,我和她,谁是你在最后愿意放弃的人?当然,不可以说谁都不放弃。
然后我就想到了那个亘古不变的问题。只是,角色有了细微变化——如果他和她同时遇到生命危险,在只能救一人的情况下,我要先救谁?
何其相似啊。我转过身,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笑出声,那我都放弃,包括放弃我自己。陪着你们,去到任何地方。好吗?
不好。那我一定会疼她、爱她、用我的生命保护她,因为,我不舍得你放弃你自己。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放弃自己。他的声音飘进我的耳里,吻落在我的发上,仿佛世间所有的温暖都集在我一人身上,可是,我却莫名的落下泪来。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伤,我甚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在他说完那一句话后,心中突然一空,仿佛一切就在那一瞬间丢掉了。可我仰起头,他还在,那抹笑容还清晰的映在我的眼里。
我在日记中写到:晴光,我即将回来,带着我的男友,一个温暖如阳光的男子。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就像我一直相信,他会如我一般爱你,给予你家的温暖。然后,我们在一起,亲密的生活下去,再也不会有分离。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回去的那一天,未穿着的是一身雪白的运动装。在前一晚,他像是即将要见公婆的女婿,带着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与我一起讨论第二天要穿的服装。
我支着头,戏谑的看着他。你就这么怕见到晴光吗?
不是害怕,是重视。第一印像一定要好,不能让她第一次见我就讨厌我吧。否则,你是打算让她以后的日子跟她讨厌的人生活在一起吗?
不会啊,她会喜欢你。因为,我喜欢。我侧过身,将抱枕抱在怀里,用最灿烂的笑容望着他,晴光喜欢穿运动装的男人,她说,那样的男人看着才会暖。她不喜欢西装革履的冷漠。
他那样做了。穿着晴光最喜欢的打扮,出现在来车站接我们的晴光面前。
原本该欢愉的气氛,却在刹那间冻结。我甚至还没来得及介绍,就像我还没来得及想象着其中的蹊跷,晴光就慌乱的跑出车站了。那一脸的惊慌,彻底打乱了我的心。我只是愣愣的转过头看了未一眼,便快速地追了出去。
那种将要失去重要东西的恐惧在我的脑海里乱蹿,我只能勉勉强强的追赶,看着晴光明黄色的衣服离我越来越远。
晴光,停下来。
那条宽敞的大道上,明黄色的衣服和急驶的车辆,贴的那么近。我愣愣的站在街道这边,看着晴光摔在街对面。街道的前方,被撞出很远的白色衣服浸在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水里,染得刺目。我甚至,没能看到晴光是如何被推出去的,眼睛里就只剩下一片红色。
我麻木的拿起手机,拨通急救电话,喂,这里出车祸了……
然后,手机滑在地上,我蹲下身,双手紧紧的抱着双腿,将头埋在膝盖。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那种从身体里面发出的寒冷,瞬间传遍全身。离血泊中的伤者的不远处,躺着我亲自给未挑选的背包,背包里,还装着他给晴光准备的礼物。
林末年,你晕血吗?温柔的声音响在身后。
我转过身,尽量控制着发冷而颤抖的身体,苍白着一张脸看着身后的男子。他笑着,笑容如能穿过严冬的春日阳光,让人心中一暖。他将我扶到旁边的座椅,拿出纸巾擦拭我额头的冷汗,笑容可掬的说,我叫翦齐未。
我不喜欢你的名字。知道吗,末年,末年,念着就让我心痛,仿佛你过的每一刻,都将是你的最后时间。他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说,我好怕,好怕在下一刻就失去你。
我叫你年,不想叫那个“末”字。你必须叫我未,因为,我想要给你美好的未来。
未笑着,他的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执着。
不好。那我一定会疼她、爱她、用我的生命保护她,因为,我不舍得你放弃你自己。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放弃自己。
所有的恐惧全涌了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仿佛上天早就规划好了结局,无论我怎样做都是无济于事。
在我刚刚回到阔别五年的城市,在我刚刚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行时,未,死了,晴光,住进了她最害怕的医院里。在同一天,高兴和绝望混合在一起,命运击垮了我所有美好的设想。
(四)
那孩子怯生生的眼里充斥着一股狠劲。她没有挑衅地直视着我,而是将半个身子躲在爸爸的身后,自然的表现出对我的畏惧和抵抗。在看到妈妈的那一刻,又立马换上了梨花带雨的可怜表情。可遗憾的是,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感情。可我看着妈妈瞬间红了的眼眶,就知道她这招有了多么实在的效果。
这丫头绝对是一个演技派,知道该在何时用何种方法来博得别人的“同情”。
我淡淡的看着他们上演的这场亲子相认的戏码。在爸妈投来歉意的目光时,我拿着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笑容得体的说,听说你叫林晴光。你好,我是林末年,你以后的姐姐。
我并不清楚她的过去,所以我无法去想象一个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在何种情况下,可以自然的接过这个苹果,然后将之前的抗拒完美的转换成明朗的笑容,然后甜甜的叫我姐姐。要知道,她这一生,永远都笼罩在“被抛弃”的阴影之下。而她该有的并且可以随时表现出来的愤怒与憎恨,却被她狠狠的掩饰起来压在心底。
那天,爸爸说,末年,我和你妈妈决定领养个孩子。她,她是我们朋友的一个女儿,朋友夫妇在车祸中丧生了,所以,我们……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着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有点怕我。我抬起头,看着他紧紧握着杯子的手和妈妈眼中隐忍的泪水,然后低下头,说了个“哦”字。
然后,爸爸略带紧张的声音和妈妈微微的哽咽声就重合在了一起,你是同意了?
恩。我点点头。
这该是多么奇怪的事啊,我没有半点儿疑问的答应了他们,对于领养一个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没有问哪怕一个问题的情况下,轻松的通过了。他们大概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着我发难,然后再以绝对的优势来应对我的吧。结果呢,失不失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那一份喜悦早已占据了他们的一切思维。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听说她叫林晴光。我用他们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念道。然后合上书,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屋子。
客厅里瞬间就安静了。我根本不用回头,就能知道爸妈眼中的展露无疑的惊惶。
林晴光,到底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存活了多少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还小,小到只记得这个名字,只记得那屋内昏黄微弱的灯光和我周边世界的黑暗。
听说。那么,究竟是听谁说的呢?我想我忘了,又或者说不愿意记起。
我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明朗的笑容,突然就想到了“劫难”这个词语。而这个劫难,似乎是从听到她的名字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五)
徐锦找到我的时候,她的脸略显苍白,她看了看我,而我倚在门边看她。
我知道被人一直注视着的滋味不好受,她垂下了头,对我的注视采取回避。然后,她低声说,我是顺着晴光的信的地址找来的。
于是,我伸手拿过她的行李。多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是不好。
徐锦住下来了,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她白天几乎不出门,整日坐在窗边,安静得像朵独自盛放的花。偶尔也提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眼中晃过的景物。
我总是将冰箱塞得满满的,然后可以一连几天也窝在家里,每天抱着电脑,敲敲键盘。
晴光和未死后,我便辞了工作,待在曾经和未住过的房子里,靠着零碎的文字生活。
你不怕我拖累你?她停下笔,看着我。
我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安静到这种程度。手顿了顿,眼睛有些发酸。曾经,有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