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咋了，许是人老了，就这么容易动感情？
　　 心里酸酸的，两颗灼热的泪滴顺着眼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砸在枕头上。当真要离开这个巡守房，离开这个生活了三十几年的小屋，他总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好像缺点什么，空落落地让人发慌。
　　 他掀开被子，披上衣服坐了起来。这衣服是女人白天刚刚洗过的，其间散发着一股扑鼻的肥皂香。
　　 女人翻了个身，轻声问：“还没睡？”
　　 “唔。”他知道她也没睡。
　　 “明天就要去山那边了，这回你可要带我好好走走，现在山外边可热闹了……”，她用手轻轻碰了碰男人，声音有些兴奋。
　　 黑暗中，他摸索着拉过烟笸箩，窸窸窣窣地卷好一支烟，点燃。呛人的旱烟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白天，工务段张段长——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下轨道车就紧紧握着他的手说：“辛苦了，老刘师傅。按规定您到了退休年龄，明天段里派车帮你搬家，以后您就进县城住吧。”他还说，将有四个部队复员回来的年轻职工接替他的工作。
　　 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像遥远夜空中的一颗星。他静静地呆坐着，思绪在夜空里缓缓地延伸……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山谷里的巡守房一住二三十年，而且温顺的女人也这么默默地陪伴着。她比他小十二岁，那时，她是那么年轻，夏天经常鬓上随随便便地插上一朵鲜花，像所有山里女人一样勤劳、朴实，整天忙于洗衣、烧饭、喂鸡。闲歇的时候便默默地坐在门前看一列一列匆匆而过的火车。
　　 是该陪她出去走走了，他想。
　　 那火光暗淡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头发出“咝咝”的声响，忽地腾起一大朵火苗，火苗跳跃着，映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那时，他还很年轻。为了打赌，他曾一口气扛过三、四十根枕木，腰不弯，气不喘，谁不佩服呢。后来，大兴安岭腹地的嫩林线建成，筑路队陆续开走了。只留下四个人，他，便是其中之一，沸腾的山谷从此又平静得如一泓湖水。巡守房设在线路旁一块平缓的地方，两条钢轨晶亮耀眼地从近千米的陡坡之间蜿蜒而过，他们的任务就是防止山石坠落阻断线路。再后来，她来到这里和他成了亲，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她是他的骄傲。
　　 这个鬼地方是留不住单身汉的，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像燕儿似的打个旋，飞回山那边去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寂寞的山谷里呆一辈子。
　　 他也曾想过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人憋闷的鬼地方。然而他终于没有走，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这座小屋，舍不得缀满山坡的达紫香和鲜红欲滴的山里红，他认为只有他和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是该出去走走，他下定决心。
　　 也许是大山过于冷漠了，它竟没让他们生下一男半女，为此他始终不安，他理解女人的心。他计划为女人买几身好看的衣裳，看一场电影，然后，去吃顿原笼包子。他想，用这些年攒的钱，好好领女人逛逛，去趟哈尔滨让女人开开眼界。
　　 一股凉风顺着开敞的窗子涌了进来，山那边闪亮几下，几秒种后传来了由远而近的隆隆声。要下雨了，他扔掉烟蒂，拽拽衣服去关窗。雨点有力地敲打着玻璃，溅在他脸上。
　　 闪电像一条条扭动的银蛇，吞噬着浓重的黑夜，山坡上一片青白色的战栗。接着一声闷雷低低地从头上滚过，暴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山坡上无数激流飞溅，山谷里一片轰鸣。
　　 女人习惯地打开灯，她知道男人要去巡道了。因为山坡上的石头会在暴雨的冲击下，滚落到线路上，危及行车安全。她为男人担心，她怕那些没长眼睛的石头。她看着他拎着信号灯，渐渐消失在暴雨里……
　　 女人睡不着，她在等待他回来。
　　 暴雨肆虐地狂欢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地往前走，察看线路上有没有落石。两旁的山坡黑魆魆地，像匍匐的怪兽。线路顺着山坡转了一个弯，这里已经能见到山口外的松树林了。一道闪电把山谷照得通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线路中央卧着一块齐腰高的巨石。他先是一愣，然后甩掉雨衣飞跑过去，用力推那巨石，一次、两次、三次……，石块纹丝不动。碎石继续沿山坡滚落下来，砸在钢轨上迸出火星。
　　 线路在前面几百米的松林处往右拐过去，转弯处隐约现出火车的灯光。由于地势影响，这里是电台信号盲区，他站起身来，把信号灯换成红色，他要迎着火车跑，把火车拦下。
　　 突然，他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一个石块砸在头上，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向前倾斜下去，伸出的手紧紧握着那盏火红的信号灯，慢慢地倒在那块巨石旁。
　　 因为天气恶劣，运行到这一区间机车减速缓行。紧张瞭望的司机，在机车刚一转弯就看到了红色的信号灯光，列车紧急制动，在距离石块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跳下车，抱起他。
　　 他觉得自己很累，他想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隐隐传来自己女人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温馨。血染红了路基，他枕在司机的臂弯里，费力地嚅动着嘴唇，然而，人们却始终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
　　 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相信人们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