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这个地方别有一番风景。五百年前，努尔哈赤在这里建都立国，留下一座皇宫；近百年前，张作霖在这里称雄一时，留下一座帅府。努尔哈赤的后人后来去了北京，一去不返，在那里光大他开创的帝国基业。张氏父子后来也去了北京，却去而复回，没有谋得天下霸业。1928年6月，张作霖由北京回沈阳，走到那个叫“皇姑屯”的地方，就被日本人用炸弹送上了西天。
　　 张学良子承父业，超越父业，义无反顾，宣布易帜，血气方刚的张学良从此效命老蒋的鞍前马后，但后来却因要抗日而不能，欲救国而无门，冲冠一怒，与杨虎城联手发动“西安事变”捉了老蒋，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张、杨一颗抗日救国的赤诚之心，一腔中国军人的滚烫热血，并无倒蒋之意，杀蒋更是天下奇闻。而蒋系何等人物？一党之领袖，一国之元首，这回脸面丢大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口恶气他能咽下吗？犯上之罪能不问吗！
　　 离开大陆前夕，杨一家数口惨遭杀害。张学良被监禁长达半个多世纪，2001年10月终老于夏威夷，一缕孤魂，飘泊海外。曾经雄风浩气的大帅府，空留了一院哀愁。
　　 “江雨纷纷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唐人韦庄叹“六朝故都”似梦，感世事沧桑如烟。也许人世的一切，都经不起岁月的冲涮荡涤，有声的归于沉寂，有色的归于苍白。皇宫秋风落叶，帅府落叶秋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几只小鸟院外飞来，枯黄的树梢上飘落几声啁啾。
　　 大帅府座落在沈阳市的沈河区，南边是努尔哈赤的故宫。1912年，张作霖在这里破土动工。以后，随着势力的不断壮大，最终手握重兵，称雄东北，帅府也同步增光添彩，占地达到了一万六千多平方米。人出了名，总得装个门面，光大门户！骆宾王讨《武则天檄》下笔就指责武则天“地实寒微”，然后才写她的荒淫乱伦，篡夺朝政。张作霖修官邸，建帅府，自然有光大门庭之意。此时，清王朝尸骨未寒，气数已尽；中华民国才呱呱坠地，嗷嗷待哺之中。
　　 陈胜、吴广实在了不起，吼一声“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后人受到的鼓舞难以估量。张作霖来到人世之际，关内革命党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一嗓高过一嗓，武装起义一役接着一役。关内这番景象已让朝廷手忙脚乱，关外就鞭长莫及了。虽然那是皇室故乡，但横着一座万里长城；隔着一道山海雄关，暂且听之任之。
　　 东北悬于关东，多少有点儿“化外”，当中央权威不足以威慑四方时，地方势力迅速膨胀，并终成尾大不掉。历史上的东北似乎从来也没有真正“王化”过。唐、宋、元、明至满人入关，曾先后为契丹、辽、金（女真）属地，与历代中原王朝时战时和，时反时降，难得几天消停。而决定战与和、降与反的前提是势力对比。努尔哈赤如此，张作霖也如此。座山雕说：“天王盖地虎！”杨子荣说“宝塔镇河妖！”那是戏，生活中有时“天王”盖不了“地虎”“宝塔”也镇不了“河妖”。汉高祖刘邦感谢“大风起兮云飞扬”，《沙家浜》里胡传魁得意“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乱世，既造就英雄，也造就枭雄，甚至流氓。
　　 做学徒、医骡马、跑江湖、拉竿子的张作霖呼风唤雨的日子到来了。在东北的老毛子与小日本对他既挥大棒，也抛橄榄。他虽然出身草莽，但行事并不鲁莽，对老毛子与小日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清二楚。凭着狡黠与奸诈，他与“老毛子”和小日本同时唱起了“二人转”，无论对谁，既露一手也留一手，给枪炮弹药，金银元宝，照收不误；要他裂土封疆，或主权让人，他要么阳奉阴违，要么公然抵制。凭借老毛子与小日本忽冷忽热的一时“东风”，他从一个为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保镖，渐渐地成为了手握重兵的朝廷命官，成为民国政府的封疆大吏，成为奉系军阀的“掌门人”，以至后来与直、皖两系“三足鼎立”，一会儿直奉大战，一会儿大战中原，直到国民党人发动北伐战争，直、皖两系人亡政息，他也退了回关外。千多年前的魏、蜀、吴打了几十年统归于晋，千多年后的直、奉、皖斗了十多年或被蒋所灭，或为蒋收编。历史，再一次演示了“分分合合”。
　　 张作霖是精明的，他要独霸东北，但又不能让东北离开国家版图，他知道千古罪人是当不得的。因此，他既不存心依附“老毛子”或“小日本”，也不同他们彻底翻脸，因为不仅要图其利，某个时候还需要他们撑一下腰，以顶住来自上面的压力，时而借助“老毛子”咋唬小日本，时而凭仗小日本向“老毛子”趵蹶子。他最终被日本人炸死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即便日本人放他一马，“老毛子”也未必能放过他。他与日、俄玩的是政治“三角恋”。不管政界情场，“三角恋”的成功概率微乎其微。
　　 张作霖走了，难以盖棺论定。他有英雄一面，也有枭雄一面，既有爱国之举，也有“卖国”之嫌，对日、俄阳一套阴一套，对清王朝、袁世凯、蒋介石，露一手留一手。他死后，帐下的二十万大军交给了儿子张学良。老子称大帅，儿子自然称少帅，但无论大帅、少帅，不是自封的，也是手下拍马屁拍的。清王室没有下诏，历任民国总统没有颁发委任状。蒋介石就更不用说了，张作霖称雄东北时他还只是北伐军的总司令，没有资格代表国家给军人授衔。张学良的最高军职是副总司令，总司令蒋介石领上将军衔，副总司令岂能领元帅衔？当然这“帅”怎么来的并不重要，英雄乱世，名声越响亮越好，管它官封或自封，叫得响就行。
　　 帅府换了新主人。张学良虽然于流离颠沛中诞生，一挂马车接到人世，但此时其父已是一武装头目。儿子稍长，他就把他送进学堂，这就决定了他日后具有许多与父不一样的地方。张作霖统领队伍靠狡黠加江湖义气，张学良靠理想与主义，靠政治智慧与军人品格。东北易帜二十万大军列队蒋介石旗下，张作霖是不可能接受的，他的底线是我统一不了天下，但东北不能被别人统了；做不了全国的“领头雁”，就做我的“东北王”。他在北京也有过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但没有置产业，建官邸，因为东北才是他的大本营，在那块土地上他游刃有余，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安泰离不开大地。张学良的政治眼光要远大得多。易帜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1931年9月撤出关外表明他服从命令的军人本色，当然心底也未必坦然。此举若是其父，抗不住也要拖一阵，还可能讨价还价。张学良这一举动从当时到现在，既骂声不断，也争论不休。后来“西安事变”捉了老蒋，或多或少也是他用行动给东北父老和全国人民一个交代，换成张作霖不可能如此。他对清王朝以及后来民国，有过满腹牢骚与冲天怨气，有过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但没有刀兵相向，公开“犯上”。他的处世哲学既简单又实在，那就是守住东北。而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一生坚决反共，亲手把李大钊等共产党人送上了绞刑架，儿子却与共产党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直受到共产党的敬重与怀念。
　　 东北军是张氏父子带出来的，有过可圈可点的战绩。清剿俄国人支持的蒙古匪患，打败直系冯玉祥等等，就军事论军事当属值得肯定的成功战例。但到了北伐战争，却被贺龙指挥的国民革命军打得一败涂地，从武汉一路败退到河南开封。张作霖大为光火：“妈拉巴子！”退回关外。也许，曾经作为北宋国都的河南开封王气不散，岳飞打到这里被秦桧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贺龙打到这里汪精卫严令班师。东北军有幸，没有在北伐中走向覆灭。
　　 张氏父子都无愧军人称号，但处世态度则相去甚远。张作霖处乱世如鱼得水，终成一代枭雄。可他却既不赌也不嫖，年轻时曾有女性主动投怀送抱，宽了衣，解了带，他却如同三国的关夫子坐怀不乱。不解风情吗？他有一妻四妾；懂得风月吗？面对温香软玉又神定气闲，与历史上的同类人物大相径庭，可见他做人还是守规距讲德行的，即使算不上君子，但也不像无赖，更不像地痞。张学良没有继承父亲不拈花惹草的德行操守，早年几乎属于典型的纨绔子弟，玩世不恭，抽大烟与贪女色是他早期人生的两大支柱。后来烟瘾戒了，好美色却一如既往。他本来就生得风流倜傥，公认的三十年代“四大美男子”之一，虽然登堂入室只有原配于凤至与后来的赵缇霞，但桃色新闻一条接着一条。国民党元老马君武曾作《感时近作》：“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里英雄冢，那管东师入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娇娃舞几回”。撤离东北奉蒋之命尚属情有可原，身为军人国难当头纵情风月就说不过去了，即便马诗所指并非真有其事，而风流少帅放浪形骸，宿花眠柳，也当是不争的事实。当然，风流艳遇冲淡不了张学良的历史功勋，况英雄美女也自古亦然。不管是国民党或共产党，不管在国内或在国外，也不管是过去或现在以至将来，发动“西安事变”把蒋介石逼上抗日战场，他哪位称大帅的父亲做不到，当时国民党中的任何一位军政要员也做不到。
　　 张氏父子都已作古，功过是非任由后人评说。但是，没有张作霖，不会有帅府；没有张学良，不会有帅气。